「你……你说什么……」我的声音抖得厉害,双腿发软,「我不懂……」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嘲讽而宠溺:「不,你懂,而且你想要它,」他伏在我耳边,气流吹过我的皮肤,涌起一阵战栗,恐惧,但夹杂着欢愉,「否则你会听从你的监护人,远离我,像远离瘟疫,但你无法抗拒,被人关注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会为此感到不快的只有老古板理查德一个,而你,表面上虽然惴惴不安,心里却时常忖度着,我真的有这么引人着迷?我的目光给了你答案——是的,当第一次遇见你,将你从沼泽里救出来的时候,我的心却陷了进去。」再一次,他说对了。
说完,他捧起我的脸,要吻我。
「但我不能……我不能……」我推开他,机械化的摇着头,如今想起来,我大概应该开个玩笑,说点类似「你以为你会读心术吗?」的话,但我的幽默感已经吓得像蜗牛一样缩进了壳里。
「该死的,为什么?」他烦躁不已,「是理查德那些话让你畏惧不前?我真有一军队的情人,别以为我没否认就是默认了!多数时候,我只是逢场作戏,好像他没有过似的!」
「别这样,爱德华,」我请求他,「冷静点。」
「我不能,除非从你口中听到肯定的答案!」他敲打着自己的脑门,然后突然颓唐下来,「好吧,就一个吻,那会是最好的镇定剂……」
我不相信他对我是真心的,这让我更加难受,我实话告诉他:「我不能,但并非因为你所说的原因。」
他抬起眼睛,感到迷茫:「不是我所说的原因,还有什么……?我以为你和理查德之间是……」
「是的,」我点点头,「对他来说,我只是被监护对象,但对我来说……」我卡住了,虽然这个事实一直躺在心底,但说出来仍然痛得撕心裂肺,就像从胸腔里拔出一把浸没至柄的刀。
惊讶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两秒,接着,他开始大笑起来:「布雷德福?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他朝我大吼,「他不会理解你的,你永远也别指望从他那得到一丁点回报!在他眼中,循规蹈矩远比人之间的情谊重要得多,就算他再爱你,只要你的行为出离世俗公认的正确,他也会冷酷的将你推向道德审判的深渊!」
他的话让我寒冷彻骨,我一动不动的听着。
「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吗?」他停下来,指着自己的胸口,「我离家出走,来寻求他的帮助——他出卖了我。」
啊,这就是为什么一直有条奇怪的隔阂横亘在他们之间,但而今知道这点未给我带来任何安慰,我宁愿回到之前——这趟浑水我趟不起。我静静的忍受着他的话在我心中掀起的狂澜:「说完了?」
他瞪了我一眼,但愤怒很快转变为一种我从不指望在他脸上见到的神情,怜悯:「如果你想通了……」他抱紧我,在我的脸颊上印下一吻,突然间,我有点高不清楚我对他到底是爱还是恨了。
他凝望了我一阵子,似乎要把我的样子刻进心里,然后决绝的转身,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中。
我的背心贴着墙壁,慢慢滑下去,在墙角边蜷缩成一团,泪水涌出眼眶,和脸上的雨水参杂在一起,一半滚烫,一半冰凉。
这时,最糟糕的一幕发生了,「伊曼纽尔……?」一个难以置信的声音遥遥传来,远的好像在地球那边。
我回过头,看见莱斯利站在回廊的另一端,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他已经全看见了。
我警觉的站起来,他向我迈出一步,而我却向受惊的猎物一样后退,「不,我会解释的,但不是现在。」说完,我逃难似地离开了。
13.两年之后
我在房间里坐了很久,试图理出个头绪,但根本没办法集中精神。晚餐的气氛跌至谷底,我像行尸走肉一样走下楼梯,坐在餐桌面前,灵魂却飘荡在身体之外。
长条餐桌上只有布雷德福、莱斯利和我三个人,对于卡莱尔的不告而别,我不知道布雷德福是大松口气还是疑惑不解,不过他似乎不为他担心,只是命令仆人明天一早去他庄园上看看。
沉默持续着,我就喝了几口汤,借口说困了回到楼上。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感觉浑身的力气好像被抽走了似的,虽然睡着了,但梦中却极不安稳。有人来敲过我的门,我猜是莱斯利,因为他见没人应门就悄悄的走开了。后来我才知道不是,他吃过晚餐就向布雷德福告辞了,虽然后者认为现在上路为时太晚,但他还是坚持离开了。
几天后我收到他的来信,说未能当面向我道别十分抱歉。从字里行间,我了解到他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和卡莱尔有过一段不解之缘,但后来由于某些原因不欢而散,两人反目成仇。他并未细说,但我隐隐感觉到卡莱尔令他伤透了心,也没因那天的所见而责备我,只是再三强调他希望我快乐,希望我一切都好。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在郁郁寡欢中度过,沼地大屋再次恢复了它最初的静默,像一位冷眼旁观的老人。大雨停后,暖意以惊人的速度攀升,越来越多的日子里,阳光普照,万里无云。各种花卉竞相开放,现在只要打开窗户,就能闻到阵阵花香,可是我的世界里,却一片愁云惨淡。
玛莎见我情绪低落很着急,想尽办法让我开心起来,她的好意我心领神会,但我不能告诉她我烦恼的根由,甚至这回,连狄恩我都难以倾诉。这些情感过于复杂,纠结成一团,根本无从说起,只得任由它在心底慢慢沉淀。布雷德福起初旁敲侧击的问过我一两次,我假装打起精神告诉他没什么,他就不再过问了,不过我有种错觉,他似乎在等着我去找他。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忙碌起来,每天早上都在晨室中读信、写信,有时甚至连早餐都叫人端进房间,我只有偶尔在图书室或者花园的小径中跟他擦肩而过。要是有客人来访,就更见不着他了。
直到一个下午,我坐在窗格子前望着窗外的景色发呆,这时冬天厚重的帷幔已被换成镂花的薄纱窗帘,门上传来两声轻叩,玛莎走了进来:「伊曼纽尔,老爷叫你到图书室去。」她皱着眉头。
「怎么了?你看来忧心忡忡。」我问,跟随她走了出去。
「哦……」她摆摆手,试图把焦虑从脸上抹去,但没成功,「只是听到了一些闲言闲语,仆人间的八卦,没什么……」
我停下脚步:「如果一个谎话连你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话,是不能指望拿来说服别人的。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我加重语气。
她难过的看了我一眼,深吸口气,下定决心似的说:「我们推测布雷德福先生叫你去是要宣布他订婚的消息。」
听她这么说,我也吓了一跳:「什么?为什么?」如果她没有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就会发觉我的口气过于激动了。
「你还记得上次的舞会吗?」玛莎忍着哭的冲动说,「传闻那是他为了挑选妻子而举办的。」
这消息大大超出我的意料之外,我心乱如麻,草草安慰了她几句,就向图书室跑去。
如果他要订婚,为什么不先跟我说一声呢?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里面等我了,他让我坐下,打铃叫来两杯茶。我感到局促不安,还没等他开口就冲口而出:「你要结婚?」
他向茶杯探出的手臂停在半空:「什么?」
他的反应不像是你怎么知道,而是完全的惊愕,这使我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我听仆人们说,上次的舞会……原本是你为了挑选妻子准备的,这是真的吗?」
「啊……」他张了张嘴,眉头微微一皱,「是的。」我的心猛地吊了起来,他顿了一会继续说,「我不否认有过这个打算,但你的出现完全打乱了我的计划,总而言之,这件事已经落幕了。」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尖,不明白。
他苦笑了一下,「你,或者说,爱玛小姐?」
这就是那谣言的源头,玛莎真是一叶障目啊!我豁然开朗,开始为自己的冒冒失失感到难堪:「对不起,要是我早知道的话,我绝不会……」我半心半意的道着歉,心里却为破坏了他的好事感到一丝丝窃喜。
「不,」他摇摇头,笑着执起我的手,拉近我们间的距离,「事实上我很高兴你带给我的惊喜,伊曼纽尔,你让我意识到那晚在场的女宾是多么乏善可陈,作为伯爵夫人,她们或许会很出色,但在那么多天的相处中,她们身上没有一点闪光的特质能拨动我的心弦,就算我跟她们中的一位结为夫妇,也纯粹只是出于名利的选择。」
「所以你认为人们应该应为爱在一起啰?」
「理应如此。」他毫不犹豫的说,他能这么认为,我说不出的欣喜。但就算如此,又能说明什么呢?他不爱那些女宾,也不代表他会爱上你,甚至这样更糟。我脑海中一个声音理智的讥讽。他既已有为沼地庄园添置一位女主人的心思,或许不久的将来,你就会眼睁睁的看着他和一个女子坠入爱河,经由红毯走上神坛,在众人的祝福下组建自己的家庭。到时候你又算什么呢?
是啊,到时候我又算什么呢?一个多余的人?
「你别结婚,好吗?」突然,我听见自己恳求的说。
看上去我大概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他连忙揽住我肩膀,将我拉入怀中:「别担心,伊曼纽尔,就算我结婚了,也还是你的保护人,我会一如既往的照顾你的。」
「但你会有妻子,有朝一日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会爱他们甚于爱我,我是说,假如你曾经爱过我的话。」仅仅想一想我就痛苦的无法呼吸。
「那令你烦恼吗?」他离开我,好直视着我的眼睛。
「毫无疑问!」
他沉默了片刻,好像在整理思绪,然后再度抬起视线:「接下来你要告诉我,我又会错意了,你没有对我感到厌倦?」
「也许您可以直接开始陈述理由。」我感到一头雾水。
他叹了口气,似乎讨厌这样:「我看出来你最近心烦意乱,伊曼纽尔,我想帮助你,但你总是从我身边逃开。」
我早该知道他对此仍然无法释怀,但我该怎么解释呢?卡莱尔的话对我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冲击,甚至让我一边无法自拔的为布雷德福所吸引,一边却深深的怀疑戒备他,就像踩在刀尖上走路,每一步都战战兢兢。
「我……」我低下头,组织着语言,「我知道卡莱尔和你之间的事情了,这是真的吗,在感情和理智之间,你永远都偏向于后者?」
「我懂你的意思了,」他脸色沉了下来,「你认为我应该包庇他,但那是他的父母,我只是做了我认为正确的选择。」
「就算那会让他痛苦不堪?」
「是他太执迷不悟。」
听他这么说我感到一阵阵心寒,「如果我也像他一样,行为逾越了世俗眼光的界限,你也会这样待我吗?」
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他愣了一下,「我会教导你,确保你做出正确的选择。」他避开我直视他的目光,就像逃避问题。
「但如果你失败了,我偏要一意孤行呢?」我逼他做出回答,「你也会无情的抛弃我,对吗?」
他一言不发的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表情冷漠得像大理石,他在那站了很久,久到让我以为他已经忘了我的存在,似乎在寻找一个既合乎他的理念又不会伤害我感情的回答,但最终,他发现折中的答案并不存在,「你累了,伊曼纽尔,回去休息。」他不由分说命令到。
这一刻,我突然恨透了他,「卡莱尔说得对,你根本没有心!」我冲出图书室,泪水在那瞬间决堤而出。
我知道我无权指责他的作为,他并非冷酷绝情,事实上,他对我体贴入微,远超过我在其他人身上所感受到的,他对卡莱尔所作的也只不过是基于理性的权衡。但我不懂,一个人就因为不循规蹈矩、墨守成规就要遭他的亲友冷落,受人孤立,被独自遗忘在绝望的深渊,再也不值得被爱吗?
毋庸置疑,若他知道我像个女人一样仰慕他,想和他在一起,他一定会认为我疯了。
如此,我满心绝望的在床上躺了几天,啥也吃不进,谁也不想见,想象着就这么死了会怎么样,泪水不断的滑下我的脸庞,我感觉像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那颠簸的马车上,只是这次艾莉娜不在身旁。
我忘了是什么令我再次振作,或者准确的说,活动起来,是狄恩的回信,抑或玛莎的劝解。
总之那是初夏的一个晚上,门窗半敞着,习习凉风吹进来,我闻见玫瑰的香味,甜美得令人心碎。突然,我似乎受到了什么启示,鬼使神差的叫了两声:「理查德、理查德!」
没人回答,我干涩的声音兀自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像一缕眷恋人世的幽魂,许久才散去。我爬起来,就穿着睡衣走出门外,风一阵急一阵缓的穿过甬道,更显得沼地大屋静得可怕。我开始感到疑惑,自己到底躺了多久,一个世纪?这儿的人都绝迹吗?
很快,一道脚步声证明了我的错误,它急促的登上楼梯,我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回廊尽头,但光线太弱,我只能大概看出个轮廓,分辨不出是谁。我们遥遥相隔的在黑暗里站着。
「伊曼纽尔?」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起初我以为听见它我会受不了,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它没有把我的心搅得翻天覆地,相反,那儿只有一片平静,就像一潭死水。
「是我。」我回答,仍站在原地。
他朝我走过来,像冲出一层黑雾形成的薄纱帷幔,形象在视野中渐渐清晰起来。
「我想……」他停顿了很长时间,「我听见你在叫我。」
「那你一定是听错了,先生。」我流利的回答,没有看他脸上的表情,「我饿了。」然后我穿过他,去厨房拿东西吃。
几天后,布雷德福带我一起前往伦敦,夏天是沼地庄园最迷人的季节,但我却不得不离开,令我大为遗憾。按他的话来说,我必须上学,我顺从了他的决定,这意味着我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不会见到他了,但奇怪的是我并未感到依依不舍,我想我已经从那愚蠢的迷恋中清醒过来了,它将成为一段并不怎么愉快的回忆,深埋在我心底,永永远远。
寄宿学校的生活平淡无奇、千篇一律,在此便不多赘述。我是一个插班生,同学都比我小一两岁,而且全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我跟他们没有共同话题。学校的课程又多又杂,我的基础很差,除了法语其他都跟不上趟,沉重的课业让我焦头烂额,根本无法分心考虑其他的事情。
几乎有两年半的时间,我都在学校度过,连休假也不例外。倒不是我还记恨布雷德福,尽管他让我感到伤心,但我永远不会恨他。实际上,没过多久我和他之间就恢复了融洽,但仅仅只是表面上的,我能感觉到,那天的不欢而散像一条难以愈合的沟壑一样横亘在我们之间,我们不能再回到之前的亲密,他也不再让我有砰然心动的感觉,我们只是一般的养父子关系。除了不知该怎么面对他,我不回家仅仅因为我是一个自尊心强烈的人,我不想令布雷德福失望。
在那段时间里,我拼命学习,拉丁语最讨厌,历史和算术则相对简单,我的成绩进步很快,受到老师的青睐,同意将我调到与我年龄相当的年级去,这样我就可以和大家一样在十八岁毕业了,自己的能力得到肯定让我甚为满足。更让我高兴的是,这意味着我终于可以昂首挺胸的回去过圣诞节了!
日子定在12月20号这天,雪纷纷扬扬的落下,整个世界一片洁白,我坐在飞驰的马车上,趴在车窗上不安分的东张西望,暮色四合,远处建筑的屋顶渐渐融入由蓝转黑的天幕,车厢前灯黯沉的光线穿过雾霭,照着面前的道路。
街上行人如织,大家都裹紧大衣,竖起衣领,凉意沁人,但我却丝毫不觉,热血兴奋的在我胸口涌动,令我泫然欲泣。
到达沼地庄园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不等仆人前来接应,我就打开车门跳了下来,雪越下越深,轻盈的雪片在半空中轻盈的打着转,落在我的头发和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