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有点想笑。
我仰头望天,天空蔚蓝一片。
老天爷,看来我一直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明白你要我离开,可惜现在还不是远走高飞的绝好时机,我尚且剩下一件事未完成,最后一件。
「天上有掉什么好吃的东西下来?」
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我回过头去,望着来人。
这家伙以为我跟他一样。
「啊,掉下了好大一只秃鹫。」我夸张地抬手指自己的鼻子。
慕容于是呵呵地笑,「真巧啊,茫茫人海之中相遇。」
「不是你伺机跟踪?」那倒还奇了怪了。
慕容蹙起眉,装出一副伤心的模样,「孙翔,许久不见,何必一开口就这样损我?」
「孙翔不过陈述事实罢了。」
慕容无奈耸肩,垂眼端详我身旁的行李箱,「你要出国旅游?」
「没错。」我点点头,「银行里的钞票太多,用不过来,所以打算环球旅行。」
「需不需要同步翻译?」他拍拍胸脯,毛遂自荐。
我因而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顷刻,摇摇头,「你的身价太高,我雇不起。」
「你不是钞票用不过来?」慕容的特长就是抓我的话柄。
「一个人自然是用不过来,可倘若雇了你这位美食家,不消几日,就能把我吃穷。」我说完预备走人,不想再和音乐家扯上关系。
这几个音乐剧界的大人物之间多少都有些联络。世界已经很小,但凡和他们其中任何一位有所瓜葛,难保不会重新兜回到原来的圈子。
慕容并不肯轻易放过我,追着我的脚步上前,他说:「早上的音乐剧你本可以演得很不错。」
这算是夸奖还是嘲讽?
我于是停下脚步,斜眼看他,「慕容大师的情报网果真无孔不入。」
「事实上,我有去剧院观摩。」他的话直刺中我的要害。
我冷笑一声:「现在该庆幸当初没让我演主角了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你......」慕容欲言又止,转而拿了狐疑的眼神瞧我。
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我遂瞇起眼来不耐烦道:「有话直说。」
慕容于是伸手挠了挠脖子,犹豫片刻,终究发问:「你跟欧阳吵架了?」
呼吸猛地一窒,心跳停顿了半拍。
我被他的问题吓到,太阳穴兀自狂跳好一阵,这才恢复平静。
「慕容。」我弯起嘴角笑看他,「你在哪位高人座下学的巫术?介绍给我,我也要拜他为师。」
慕容无意识地扬起眉角,他显然没有料到自己竟会猜中。
「你现在有没有住的地方?」他问。
「怎么?严格力行法律条款的好人慕容,这回改换当街诱拐良家青年了?」在这种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好不堂堂正正。
「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
他总在担心我的安全。
我轻轻叹一口气,抬眼看他,「慕容先生有何高见?」
「搬来和我一块儿住吧。」他答得利索。
「此种行为莫非就是俗称的乘虚而入?」我早猜到他会这么说,索性将计就计,「那么,这次你打算支付多少钱?」
「嗯?」慕容不明就里。
我好心替他解释:「上一次,邀请孙翔陪同吃饭聊天的价格是半个月四十万。这回同居的价格,你打算开多少?」
慕容闻言,很是吃惊,他瞪大眼看我,彷佛根本不相信刚才的话竟出自我口中。
我因而越发变本加厉,讲得好不痛快:「我要的也不多,咱们本是熟人,给你打个折扣,同样四十万半个月。这点钱对于音乐家慕容来说,算是小菜一碟了。」
「孙翔,你在同我开玩笑?」慕容愣了半天,总算憋出这一句。
正合我意。
「我像在开玩笑吗?」没错,所以请你赶快失望而归吧,别再纠缠我。「既然慕容大师没有诚意,那就算了。孙翔就此告辞。」
说完,我再度牵起行李箱拉杆,沿人行道笔直往前走,箱子却不知怎地忽然变得千斤一般沉重。
转头看,慕容一只手撑住箱子,将浑身的分量全部施加其上,阻碍我的行程。
「那个。」他认真地望着我的眼睛,「服务内容包括哪些?」
「什么?」
「比如说一起吃饭、聊天、睡觉、洗衣、烧菜。」慕容掰起手指一项一项细细数来。
「不包括睡觉那一项。」我严重申明。
他难道以为能够蒙混过关?吃一堑长一智,我又不是傻瓜。
「嗯......」慕容低头沉思片刻,缓缓点了一下头道:「好,那就说定了。」
「咦?」这回换我反应不及。
慕容笑着踱到身旁,接过我手中的行李箱拉杆,「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我家了。」
「等、等一下!」他是说真的?「四十万哪!你确定?」
慕容瞇眼笑得腼腆,「你刚才不是讲过?四十万对于我来说,小菜一碟。」
我呆在当场,压根想不到玩笑话竟然变作现实。
慕容手指长街拐角,「我的车就停在那儿,跟我走吧。」
没来由地,我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总觉得,这一切早有预谋。
当天晚上,在慕容的豪宅卧室里,我又再做了那个梦。
梦中,驾驶着另一架宇宙飞船的外星人C来到我的跟前,伸出手问:「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摇头,「A不会放过我。」
C于是偏头望向我的身后,「可是A在哪里?」
我跟随他的视线回转身,看到原先居住的宇宙飞船内空空如也,既没有外星章鱼A也没有外星人B。
我同C悬浮在漆黑的外层空间,浮浮沉沉。
「我要去找他。」
我说着一跃而进无人的宇宙飞船,从船头跑到船尾,接着又跑回船头。
我很累,可是步伐飞快,汗水充盈着宇航服,闷热难耐,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不要我了?他有了新的宠物吗?」我伏在冰凉的飞船上,似乎在哭,又似乎不是。
C说:「跟我走吧。我会陪你聊天,不让你干重活,对你很好很好。」
「他不要我了,他真的不要我了。」
我仅是不断地重复这一句话,每说一次都彷佛被刀子狠狠扎了一下。
然后我从梦中醒来,睁了一双惊恐的眼,遥望窗外的夜色逐渐黯淡,直到天边终于破晓,泛起盈盈白光。
入住慕容家的第二天,我的感冒病症越发严重,原因十有八九同昨晚的失眠脱不了干系。
慕容见我身体不适,意欲留下,被我一口回绝。
「本来应该我伺候你的,怎么好意思让你付了工钱还反过来照顾我。」我的额头上顶着冰袋,口中含着体温计,摆出一副十足的病人姿态,口齿不清。
「你这种病恹恹的样子,一个人绝对不行。」慕容说着就要脱掉刚穿上身的外套。
我于是一把握住他的衣角猛翻白眼,「你不去工作就要耽误一大堆的事情,到时候还不是我被人埋怨。孙翔顶天立地一代豪侠,宁可病死,也不能败坏自己的名声。」
「孙翔。」慕容满脸无奈,「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这般固执?」
「多谢夸奖。」我冲他虚弱地笑。
慕容终究没有拗过我,只得出门上班。走之前不放心地交代一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记得给我打电话,手机号我留在桌子上。」
真多虑。这年头承平盛世的,好好待在家能发生什么事?
「知道了。」我答。
关门声响过,屋子里只剩我一个,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无所事事。拎起电话拨电话给小胡请了一天的假。
「没关系,随你休息多久,我都不会扣你薪资的。」小胡的口气颇为暧昧,似笑非笑,不知他乐什么,「你千万好好保重身体,别累坏了。」
「多谢关心。」
挂上电话,我打开电视想要打发时间,没料屏幕一亮,出现的竟是欧阳的面部大特写,直把我吓得从床上跌了下来。
床单裹着身子一路滚到床下,我双腿悬空,脑袋率先着地,「咚」的一声,满天都是金灿灿的小星星,转啊转。
「见鬼!」从地上爬起,我忙不迭按遥控器转台。
「本期动物世界将为您介绍的是尸体狩猎者─秃鹫。秃鹫别名座山雕、狗头鹫,是分布在新疆、青海、甘肃、宁夏、内蒙古、四川的留鸟〈注一〉;偶见于华北、西南及华南一带。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熟悉而知性的男声顿时充盈整个房间,清新自然,赏心悦目。
多好的节目,科学健康,增长智慧,适宜于全年龄范围内一切有识之士观看。不像某些无聊的谈话节目,专请一些没大脑没节操没道德没原则的闲人来交流不知所云的东西。
我躺回床上,用枕头垫靠在背后,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试图培养欣赏画面中丑陋生物的情绪。毕竟,有人曾说我跟牠感觉很像。
当然这种话并不能完全当真,因为说那话的男人还讲过清扬与我体形、气质相仿。要按照等量交换原则换算,岂非清扬也与秃鹫成了近亲?
我十分耐心地盯着电视屏幕,企图挤出一丝对于秃鹫的怜爱之情,可惜失败得彻底,于是干脆拿起遥控器来,将频道调回先前那一个台。
孙翔敢用自己的名字对天发誓,调台的目的绝非想看那个专门邀请无聊人士的访谈节目,我不过瞄一眼谈话有否结束,说
不定紧跟着的后一文件节目十分有观赏价值,错过会后悔一辈子。
我总不能为了一棵病树,烧毁一整片森林吧?
「欧阳先生是公认的白金单身汉啊,请问您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女主持极尽所能朝身旁的欧阳乱抛媚眼,口吻造作到连观众都能轻易识破。
欧阳摆出一副儒雅的姿态颔首浅笑道:「我当然是喜欢能够持家的贤淑女子了。」
恶,骗谁?他喜欢二十岁以下细皮嫩肉、大脑简单的无知少年。
「那么欧阳先生有没有中意的女孩,或者是固定交往的对象呢?为何至今未曾谈婚论嫁?」女主持刨根问底,加强攻势。
「这是秘密。」欧阳故作神秘,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霎时电死台下一票女观众。「不过可以透露一点,我是个非常专一的男人,所以在做一切重大决定前都会考虑周详。」
杀了我吧。从大学还没毕业开始至今,这家伙玩弄过的小男生都可以排着队横穿大西洋了。专一!
「如果同女朋友吵架,会不会主动陪礼道歉?」女主持在问完既定话题之后,擅自补充了一句:「欧阳先生如此绅士风度,实在难以想象吵架时的样子呢!」
呵!想看他不绅士的样子,我可以拍摄连续三十六小时的记录片,直到妳满意为止。
「哎。」欧阳不知被哪句话触动神经,竟不自觉叹了一口气,「要知道,人在生气的时候难免口不择言,惹对方生气亦非所愿。我想自己可能会不停地向对方道歉,直到得到他的原谅。」
哎呀呀!真是看不出,欧阳勋原来是个这么有耐心的好男人!
容我去厕所吐一下。
才这样想着,门铃兀自响了起来,我从床上挣扎着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去开门。
看到我的时候,清扬呆愣片刻,然后瞪大眼高声叫嚣起来:「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被他的高音震到头痛欲裂,险些昏倒,不耐烦地吼回去:「鬼叫什么!」
他于是有点吓到,即刻噤声,一双眼不自觉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接着用手指我,颤抖着嗓音问:「你、你为什么,衣衫不整?」
我揉着太阳穴低头瞅一眼胸前大敞的零乱睡衣,懒得同他解释,「关你何事?」
两腿站得极累,我现在只想重回床上去好好躺着。
「你、你有了欧阳老师,还和慕容先生,和慕容先生......那个!」清扬无比激动,语无伦次。
这小子有资格说我吗?他自己还不是跟欧阳怎样怎样,然后又对慕容怎样怎样的。
「你过来到底有什么事?」我的语调已经变得不耐。
这房子要不是慕容家的,我还真恨不得直接甩上大门。
「没事!」清扬大怒,什么也不肯跟我说,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我踏前一步,伸手抓住他的肩头。
「干嘛?」清扬满脸不屑,回过头来没好气道。
我刻意板起面孔,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威胁他:「你要是敢跟欧阳提起我在这儿的事,就让你不得好死。」
「你!你竟然恐吓我!」清扬果真不同于前,竟没有被我的气势唬到,看来本人的演技尚且不够逼真。
我于是越发蹙起眉头,瞪大眼冷笑道:「你要是说出去,我就叫慕容把你逐出师门,永生永世不再回......」
咦?清扬的脑袋为何突然裂变成三个?还在不停地晃着?
我正恍恍惚惚思索不出一个答案,脚下忽而一软,身子便朝旁边倾斜过去。手肘撞在门框上,没有产生痛的知觉,因为脑袋与瓷砖地面相碰的声响似乎更胜一筹。
总之,眼前漆黑一片之前,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原来真的昏过去了。
注一:留鸟指那些常年居住在自己的出生地,没有迁徙行为的鸟类。
第九章
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两个年少的孩子天真无邪,相依相偎。他们之间没有芥蒂,坦诚相对。
然后,时间如梭,容颜老去,什么都变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慕容正坐在床边。
他见我醒来,探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欣慰道:「嗯,烧退了,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现在几点?」我挣扎着坐起,被子里一股热气顿时飘溢而出,浑身上下轻松不少。
「已经是晚饭时间。」慕容抬头看一眼时钟接着问:「要不要吃点什么?」
我摇摇头,睁了两只眼,目光呆滞地笔直望向他。
「在想什么?」慕容忽然靠近,拿了毛巾要替我擦汗。
我一惊,身子猛地向后缩,「不用了。」
平日里早已习惯照顾人,现在突然被别人关心,实在觉得不自在。
慕容微微点头道:「还是去洗个热水澡,这样比较有助于康复。」他说完站起来,往浴室的方向走。
「慕容。」我迟疑着开口,喊他的名字,见他回头,这才问:「刚才睡觉的时候,我有没有说什么梦话?」
慕容停顿片刻,弯起嘴角笑得温柔,「你什么也没有说。」
洗完澡,裹着宽大的浴袍,赤脚从浴室跑进卧房,木地板上被我踩出一长串湿湿的脚印。
慕容在房里已经准备好吹风机,笑着朝我招手。我走过去,伸手要接,却被他拒绝。
「不要剥夺我的乐趣。」他说。
慕容替我烘头发,干得津津有味,手掌捋遍了我的整个脑袋。
「孙翔,你小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如果你指长相,跟小秃鹫一个样;如果你指嗓音,跟小铜锣没差别。」我的眼睛无意识地望着搁在茶几上的手机,上头吊着的秃鹫毫无疑问就是我送给慕容的那只。
「原来你小时候就长得那样可爱。」慕容尽心尽力地为我打理着发型,一边说:「不如跟我讲讲以前的趣事?」
「我小时候可没有什么趣事好讲。跟天才大师慕容的人生比起来,简直平淡无味。」
「孙翔,你总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慕容停下手中的动作,将我的脖子掰直了面朝镜子里的他,「每一次尝试了解你,你便顾左右而言他,岔开话题。为何不肯向我敞开心扉?」
我望着站在身后的慕容的影像,「可是,为何你偏偏选上我?明知我什么也不会说,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接近。慕容,你知道吗?人应该学会放弃,不要太过执着。」
这话虽然是对他说的,却竟有些劝服自己的意味,不觉苦笑。
慕容于是俯下身,脑袋枕在我的颈间,双手紧紧环绕在我的胸前,他说:「让我了解你多一些,难道会有什么坏处?」
「很多坏处。」
就好比我和欧阳,从小一块儿长大,未曾分离。我们的一切嗜好陋习都瞒不过对方的眼睛。我以为欧阳什么都明白,都能理解,可是他却辜负我的期望。
二十二年的相处,究竟带来了什么?无非是他洞悉我的一切弱点,争吵时句句中的,直刺我的要害,伤到人喊不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