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狐疑地觑他,然后轻轻摇头。
慕容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解释道:「剧中角色已经彻底死心,他心意已决,丝毫不再留恋。可是你却不同,你并不想走,潜意识里对现实仍然抱有幻想。」
我继续摇头,否认他的措辞:「慕容,不要尝试分析我。我只是不在状态,并非潜意识作怪。」
慕容不置可否地挠头,他说:「孙翔,你果然死脑筋。」
我冲他微笑,「多谢夸奖。」
慕容回到观众席上,朝台前颔首道:「那么接下来,请你再演绎一遍欧阳的《锦绣前程》。」
闻言,我迟疑片刻,低头看他,「可以拒绝这个请求吗?」
慕容笑瞇起眼,「别忘记,我现在还是你的雇主。」
垂头叹一口气,刻意忽略心中因欧阳版《锦绣前程》而产生的挫败感,我无奈咳嗽一声,润润嗓子,开始歌唱。
我从舞台的这一边移步走到那一边,每一步都准确到位,踩中点子,这是当初魔鬼训练的优异成果,可惜没有发挥在适当时机。
曲罢,慕容在台下卖力鼓掌,笑容灿烂异常,「我就知道会演得很好,毕竟是欧阳替你量身订做的音乐剧。」
「什么意思?」我蹙起眉头,为今天欧阳名字的高频率出现而感到不满。
慕容示意我从台上跳下,他张开双臂,我便直接往他怀里扎了进去。慕容口中霎时溢出一声轻哼,因为我的脑袋撞到了他的下巴。
「孙翔,你可还记得,这部《锦绣前程》的灵感是自欧阳高中时代起,便存在他的脑海中的。」慕容吃痛地揉着自己的下巴。
我也同样举手揉自己的脑门,一边问:「所以?」
「所以你该自己想明白这其中的联系,等到了解作者的意图,一切答案便会揭晓。到那时再决定离开与否也不迟。」
慕容给我出了一道难题,他开了一个头,却又不解释清楚,用以折磨我脆弱的神经,好叫我牵肠挂肚。
可惜仅剩下短短一星期不到,愚钝如我,怎能悟透个中深意?
「慕容,你真看得起我。」我说。
第十章
那天晚上,我在床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慕容的谜语成功干扰到本人情绪,引发失眠。
我于是开始数羊:一只、二只、三只......九百九十八只、九百九十九只、一千只......
到最后,脑中一片清明,甚至可以心算四位数乘除法。我干脆起身跨出阳台,借着月光吹晚风。
下午才重温过的欧阳版《锦绣前程》的曲调,隐约还飞扬在耳畔,不觉轻哼出声。
通常情况下,这样慷慨激昂的乐曲实在不适宜半夜吟唱,因为会让人热血沸腾充满杀气。虽说慕容要我想明白作者的意图,然而无论如何,天才音乐家欧阳勋的格调并非我等庸俗之人可以参透。
我趴在阳台上百无聊赖,下巴枕着手臂,任凭轻风抚过脊背,撩起宽松的睡衣。然后便听见一旁传来慕容的嗓音:「今晚夜色醉人,想不到你也有此雅兴出来赏月。」
我转头瞥向隔壁阳台,慕容手中端了半杯酒,正朝我微笑示意。
「慕容大师果然懂得尽享人生。」哪像我,只会自寻烦恼。
「怎样,要不要也来一杯?」慕容说着,从身后摸出另外一只玻璃酒杯递了过来。
我俩间隔一个阳台,就着月光品味美酒。
月色撩人,微风轻拂,好不情调。
良久,慕容忽然发问:「孙翔,白天的问题你可想明白?」
我有些烦躁,伸手抓抓脖子,「孙翔自然早已明白。欧阳是个疯子,爱写虐待狂与被虐狂的故事,这一点也不难。慕容,今夜景致这般美好,我们可否暂停破坏意境的话题?」
「好一个虐待狂与被虐狂的故事。」慕容浅笑出声,冲我举杯,「孙翔,你的比喻真正恰当。」
我不懂他话中是否隐含嘲讽,回了头继续邀月共饮,一宿不寐。
第二天同慕容吃过午餐,他照例送我去大剧院。我头一回如此认真地干完自己的分内事,接着向小胡提出辞呈。
小胡拿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瞪我,「怎么,你找到新工作了?」
我摇头,用手拍他的肩膀,「兄弟,祝福我吧,我要去德国度蜜月。」
「咦?」他的表情变得越发夸张,抬起头认真思索了半天,这才道:「欧阳大师不是还在住院?」
「我去度蜜月,为何偏要带上他?」我的表情颇为抽搐。
「你难道不是和他......」小胡的声音戛然而止,约莫是被我铁青的脸色吓到,他挥挥手笑得尴尬,「抱歉,因为欧阳大师一直对你关怀有佳,我还以为......什么呀!果然不是!」
原来在小胡心目中,孙翔同欧阳勋竟是这种关系。我现在总算明了,他平日里表现出的那种暧昧究竟源自何方。
「小胡,你怎会误会?」我径自拉过对方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掌中,「孙翔最爱的人一直都是你呀!你在我最危难的时刻救人于水火之中,从此我便发誓不离不弃,与你永结同心!」
我双眼含泪,脸颊在小胡的手背上慢慢磨蹭,然后得意非常地望见他胳膊上冒出的层层鸡皮疙瘩。
「行了!我知道了!」小胡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悄悄在裤腿上擦拭,「以后有空记得回来帮忙。我可是救你于水火之中的恩人。」
「没问题。」我向他敬了一个礼,转身要走。
小胡在身后喊:「孙翔!」
我回头,不知他还有何吩咐。
小胡神秘兮兮地凑近,低声问:「莫非你是同慕容大师一块儿去度蜜月?」
「......」
时间飞快,眨眼工夫,便消磨过四日时光。
我留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天,慕容说想尝尝我亲手做的食物。
「在下只会家常菜,恐怕得委屈慕容大师的舌头。」我说。
「正巧我很久没有吃过家常菜了。」慕容毫不介意。
因而不多久之后,我便看着慕容以优雅的姿态品尝糖醋排骨,不觉有点想笑。
慕容很快吃完,搁下筷子。
我问他:「味道如何?」
他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意犹未尽道:「这是我生平吃过最美味的料理。」
我不言,咧嘴笑。
慕容驾车带我去海边,仍旧爬上高高的断崖,遥望远方。
海潮时涨时落,哗哗地拍打着岩石,令人不禁回忆起《锦绣前程》上演的前夜,我与慕容同样立在这个地方,摇摇欲坠。
他当时问我《锦绣前程》公演完毕,我们还能否像这样站在一起看海,我回绝他道:人不该太贪心。
可是谁又能料到,几个月后,那预言竟然成了真。时间、地点、人物,一样都不欠缺,就好像一切都是天意。
「孙翔。」慕容和着水声,吶吶地喊我的名字。
「嗯?」
「你明天便会离开这里。」慕容总爱陈述众所周知的事实。
「是啊。」我答,然后等待他接下来的重点。
「有没有考虑何时回来?」对于劝服我留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慕容及时变换思考模式。
「暂时没有,但是不代表四、五十年后的将来也没有。」我转头冲他笑,强劲的海风顺势将头发吹入口中。
「慕容,你会等我吗?」我有意逗他。
慕容苦笑一声,无奈摇头,「孙翔,你这是在挑战上帝。四、五十年后,我不知是否还能存活于世间。」
「不对。」我伸手拨开嘴边的发丝,「倘若那时你已经驾鹤西去,只能说明慕容的心意不够诚恳,未能感动上天。」
慕容于是斜起眼来看我,迟疑片刻,终究发问:「孙翔,假设今天站在这里恳请你留下的人,名叫欧阳勋,你会作何反应?」
没有搭理慕容,我的目光越过一望无际的海平面,毫无焦点。浑圆的太阳从薄云后头透出光芒,彷佛碧蓝的天幕中兀然挖开的一个洞。
然后我仰天叹了一口气道:「慕容,欧阳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举动。所以你的假设不能成立。」
慕容不再说话,他甘拜下风,输给了我的牛脾气。
我俩立在高高的断崖之上一动不动,好像两尊雕塑一般。
劲风刮过,吹起海水沫子,打湿了衣衫,在这炎热的夏天里显得格外凉爽。
直到夕阳西沉,金色的余韵散落在波光粼粼的海平面上,慕容才记得牵起我的手打道回府。
晚上看完电视,我起身打算进房睡觉,慕容忽然抓住我的手臂问要不要跟他一块儿。
我于是转头瞇起眼来,冲他笑得暧昧,「直接说『来我房里』,我也会答应的,何必如此腼腆?」
「不要误会,只是字面上的意思。」慕容说得颇严肃,生怕我不知他是一代正人君子的典范。
「那么慕容大师还等什么?」我于是奋力点头,摊手摆了一个请的姿势。
开门进屋,房间里的温度调得很低,清凉舒适。我爬上慕容的大床,直往被子里头钻,浑身上下瞬间被他的味道所覆盖。
慕容坐在床边低头凝视我,没话找话:「你要不要听音乐?」
我撑开一片眼皮,见慕容一派拘谨的模样,不觉伸出手来拽他的胳膊,将他拉到身边,嘴唇贴上他的耳朵道:「已经很晚了,你不睡我还嫌累呢。」
慕容无奈妥协,脱了鞋躺下,拥我入怀。
「孙翔,你对这个城市最后的印象,将是被我抱着入睡。」他说。
我笑,不置可否。
看我不说话,慕容问:「孙翔,你快乐吗?」
我笑得迷蒙,昏昏欲睡。
「回答我。」他握住我的肩头轻轻摇晃。
我只得虚弱地点头,含糊道:「快乐。」
「是真心话?」
「是真心话。」
慕容今天格外唠叨,他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重复询问我快乐与否的问题,即便我再三确认,也丝毫不肯罢休。
到最后,我索性对他不加理睬,转身同周公下棋去。
窗外夜色如歌,知了不知疲倦地叫嚣,整整一夜。
天亮的时候,被闹钟吵醒,睁眼一看,房里清静寂寥,慕容不知所踪。
我起床梳洗、整理完毕,在客厅里分别找到了机票和行李。
坐在沙发上一直等到中午也不见慕容的影子,我心知他不会回来送我,干脆拖着行李箱步出房门,到街头拦了一辆出租车,去往机场。
今天孙翔所扮演的角色是恶俗连续剧的悲情主角,我将要抛弃爱我的和我爱的人,搭乘飞机离开这伤心之地。
就算穷到掉渣,就算没有观众,我也必须兼顾职业道德,绝不可以挤公交车,而非得缴纳一笔出租车的费用。这样,故事才能显得完满。
在车上,我一路遥望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象,脑海中浮现出过去种种,什么也抓不住。
恍惚间,眼前似乎闪现两个天真孩童追逐嬉戏的身影。
一个对另一个说:「我发誓照顾你一辈子。」
另一个不屑,「谁稀罕你的一辈子!永远还差不多。」
头一个说话的没有犹豫,双手叉腰道:「好啊,那就说好了永远。」
我突然产生一股流泪的冲动,可惜稍纵即逝。
车子停妥后,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往机场大厅里走,忽听得慕容在身后喊。
「孙翔!」
我转过身,见他急匆匆一路跑来,气喘吁吁。
「恭喜你安全上垒。」我伸出手来用力握住慕容的手掌嘉奖他。
他俯身顺了一下气息,遂抬头觑我,「不问我刚才去了哪里?」
「噢?慕容大师莫非是从冰河世纪赶来?」我故作惊讶状瞪大眼。
慕容咯咯笑起来,许久不曾如此开怀。
「我从医院过来。」他说:「欧阳住的那家。」
心头悄然一动,但是我很快用笑容掩饰掉脸上的惊惶,「他果然身壮如牛吧?」
慕容耸肩,泰然地点头道:「医生说他是胃病复发,需要长时间的调养。」
「胃病复发。」我口中细细咀嚼这个词,太阳穴一抽一抽地隐痛。
广播里开始播报我所乘坐的那架班机即将起飞,请各位乘客抓紧时间登机。
我于是用眼神催促慕容有话快说,他却不甚了解的样子,依旧一派清闲,不答我的问题,却自顾自说着:「我告诉欧阳你今天要去德国,他不该不来送行。」
现在说这话还有何意义?我苦笑。
「慕容,你真是一个失败的说客。」无论对象是我,还是欧阳,他都未能成功劝服。
「欧阳叫我把这个交给你。」他自口袋里掏出一张泛着金光的信用卡,递到我面前,「他说你在德国要是想给家里添置家具,不妨用这卡里的钱。」
我无言,默默地望着那张在我和欧阳之间不断周转的信用卡,始终没有伸手去接。
喉咙口彷佛堵着一样什么东西,不上不下,呛得人难受。我低头揉揉眼皮,闷声开口:「他为何不亲自来同我说?」
「欧阳说他不能来,因为你不久前曾警告过,以后再也不准他出现在你的面前。」
慕容忠实地传达着欧阳的意思,引来我一声怒骂:「白痴!」
为何他竟信以为真?他真以为我不想见他?那个彻彻底底的白痴!
慕容将信用卡按在我的手心,接着说:「不过个人以为,他应该是不好意思顶着那张被我揍得稀巴烂的面孔来送你。」
听闻此言,我猛地睁大眼瞪住慕容,话语先于大脑思考,兀地蹦了出来。
「你揍他?他都病成那样了你还揍他!」我用力拽住慕容的领子朝他怒吼。
慕容被我激烈的反应吓到,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方才挤出一个挑衅的眼神,加油添醋道:「患病的欧阳还真是弱不禁风,我不过用了七成力,他就瘫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慕容!」我大声嚷嚷他的名姓,惹来身边众人侧目。
慕容举手拨开我扣在他衣领上的手指,轻巧一笑,「怎么,不想去看看他的伤势如何?」
我的视线牢牢锁住对面男人的眸子,他正试图努力装出一副邪恶的模样,然而无论多么努力,也模仿不出那股邪气。
机场大厅中央人声鼎沸,几乎要淹没渺小的我。广播里又再播报班机即将起飞,请尚未登机的乘客抓紧时间。
「慕容。」我最终叹息,满脸皆是无奈,「这一招不该放到最后才用,你知不知道飞机票很贵?」
慕容的脸上霎时破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捏着我的手指道:「没关系,我可以帮你退票。」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补充,「行李也可以代你送回去。」
我宽慰地点头,伸手抽回自己的手指,转身往机场外跑。
「孙翔!」慕容突然大叫我的名字。
我止住脚步,回头看。
慕容的表情异常温柔,「你果然是个傻瓜。」
我略微一愣,遂弯起嘴角,反驳道:「错了,应该是大傻瓜。」
我打开市中心医院高级病房的大门,欧阳正坐在病床上仰望窗外的蓝天白云发呆。夏天的风自外头飘进来,带动窗帘起舞,四处翻飞。
听见声响,欧阳转过头来,看到我时眼神闪烁了一下,依旧别过脸去。
天空中一架飞机呼啸而过,轰隆隆地在尾部拖出一长条白雾。
「我以为你会坐那架班机离开。」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鼻音。
「开什么玩笑。」我撇了一下嘴,对他的话嗤之以鼻,「飞往德国的航班是朝医院的反向行驶,怎样也不可能经过这边。」
这家伙果然照旧缺乏常识。
我合上病房大门,慢步踱近床边坐下,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鼻青眼肿的欧阳。慕容没有骗我,他的确是将欧阳揍得稀巴烂。
「欧阳,不知为何,你今天的脸蛋格外帅气,简直帅得出奇。」我有意嘲弄,伸手摸他脸上的伤痕。
欧阳的脖子一缩,表情变得僵硬。他抬起手来抓我的胳膊,用力之猛,几乎要折断我的骨头。
「你不是讨厌我?为何又回心转意?」他问。
「嗯。说起来,我为何要回心转意?」我低头沉思片刻,然后恍然大悟般一拍大腿,「啊!因为我总算参透一个道理,要想你欧阳勋能够自力更生,学会烧菜做饭,比叫我这个外行人学会表演音乐剧还要难上好几百倍。」
「你是特意回来挖苦我的?」欧阳的口吻万般埋怨,可是抓住我手臂的力道却丝毫未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