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啾!”双手掩唇打了个喷嚏,沈兰修缓慢的抬头果然见踏歌责备的眼神。
“着凉了吧。”他说着快手把窗给关紧起来:“身子骨本来就娇娇弱弱地,还不懂得照顾自己,非得弄出一场大病来才快活不成?赶明儿叫翠吟紧跟着你,瞧你怎么折腾自己。”
沈兰修胸口一热,好不容易下的决心开始动摇、开始士崩瓦解。她将手伸向插上窗栓的踏歌,犹豫着又缩了回来。扭过头的踏歌以为她在叫自己,却又只见她双手握入唇下,一副难言之隐的模样。
踏歌的不解如当头棒喝的令沈兰修清醒了过来。
“有……”有什么不对吗?姑娘这样看着我……”他说完,心虚了。
“越来越像个老妈子了……”沈兰修忍不住笑。
“姑娘!”脸颊落下桃花,他恪尽本份的劝道:“快用晚膳吧,都六个时辰没进食了。”
“嗯。”她颔首,移坐八仙桌边,才起箸又放下来:“你坐下一起吃吧。”
“可是……”
“从我们搬出别苑后,你规矩就多了。每次总是一个人独坐,可知这其中滋味不胜凄凉?”她一翦水眸幽幽的望向他。
妥协于她幽怨的眼神,踏歌依言坐下:“姑娘别念,揽月坐下同吃就是。”
“揽月,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三年了吧。”沈兰修持箸吃了口米饭后忽而道,踏歌一怔,迟疑的点点头。“真快啊,仿佛才一眨眼的工夫你就长高了许多,像个大人了。”
“姑娘……想说什么事?”
被他的敏感同直白轻微吓到,沈兰修借掩唇轻咳化解愕然的情绪,作不经意问起:“翠吟怎么不见踪影,莫非也跟时了段府讨喜糖去了。这丫头莽撞别惹事非才好。”
“嗯……”墨绿色的眸子晶莹闪烁了好一会,笔直的迎视沈兰修。“姑娘真正想说,并无关翠吟……你……有话便直说,不、不用顾忌……”
话虽如此他却想转身就逃――正因为有种预感她会谈身份和凌秉骐的事。十指紧抠椅子,就怕自己真的逃了。
沈兰修默然无语的看着他恍恐忐忑的表情,她认识的踏歌在凌秉骐出现后逐渐的瓦解了。从宫祖儿口中也得知他与凌秉骐……是啊,三年了。当初的小个子已经长高了,
虽然还是一样的纤瘦,却越来越俊秀,不止自己动了心,连凌秉骐也――
那踏歌自己呢
“你,到底对凌秉骐抱持什么样的感情?”突然间沈兰修脱口问出。
其实答案在心中已有了,她只是想亲口听到他说。
从爱上他开始,她一直在等待踏歌对自己剖白感情,她自信的认为踏歌会真正的爱上自己,并愿意带自己离开。没想到的是,朝夕相处却完全扼杀了“爱情”。
明知如此她仍怀期望,可是太久了,她已失去了等待的耐心,踏歌也心有所归了,是该挥剑斩断情丝的时候了。
“姑……”踏歌措手不及的起身,不知该做何反应。
“从你被夫人……也就是你送到我身边时,就不曾对你设访。你单纯、不谙事世的天真让我羡慕过,也妒忌过。”她苦笑,改口叫他的真名:“踏歌,如果不是看见你只敢遥望夫人的背影,偷偷抹泪的模样我一定恨你。”
“我不怨你,你有足够的理由恨我。”
“不,踏歌;不该那样想,你并没亏欠我什么,对我而言,当时的你是神给我的救赎,否则,沈兰修已不会是今日的沈兰修……”每一次看见踏歌掉泪,她便觉得自己至少拥有了他所渴求的宫祖儿的关爱;把别人的痛苦当成自己的快乐是自私残忍的,但是,那总对自己轻绽的笑颜在当时的心灵基础上,确实救赎自己。
至少,还是有人需要她的。
心境一日一日的蜕变,终于领会了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去卷去舒,虽然要贯彻这信条好难好难,但是懂了缘份强求不来。
“若你还当我是姐姐,就坦白的告诉我真相――你爱凌秉骐吗?”清澈的黑眸温和的注视他。
踏歌迟疑又挣扎的深深呼吸,垂下头来:“姑娘……会看不起我吗?”
心照不宣的苦笑,沈兰修牵起他的手认真道:“我不愿失去你这个亲人。”
“姑娘……像你这么好的人,不该身陷青楼,我――”沈兰修的手封住他的唇,莫可奈何的轻轻摇头:
“人各有命;就算你请求凌秉骐同意为我赎身,我也不会答应的;你大可任性一点的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不要傻到伤害自己,是当姐姐的最大的欣慰。”
“不、不,你听我说,凌秉骐答应我为你赎身了的,虽然他迟迟不说,我知道他会信守承诺的,单看你了。姑娘,凌秉骐人真的很好,很温柔,跟了他你会幸福的。”
“你这里……不疼吗?”她傻,踏歌比她更傻,爱上这么个人真不幸。
呼吸窒了窒,他咬牙说出违心之论:“不痛,一点都不痛――”
“撒谎!!踏歌,不用我再重申,我决对不会答应凌秉骐的赎身要求。必要时,我会让你彻底地摆脱这个念头。”她来到梳妆台上拿起剪刀绞下一缕发,一脸绝然。
“你干什么?!”踏歌刷白了脸地夺下剪刀,红着眼咆哮:“你不能这么威胁我!这样很卑鄙,我只想你幸福,想你快乐,不行吗?”
沈兰修叹了叹,柔下眼神伸手抚向他的脸,喑哑道:“你设身处地的为我想,我又何偿不是――”
“揽月!揽月!我有好消息了――揽月!”翠吟兴奋的叫声从楼下传来,踏歌退离佳人的身旁迎向门口,险险与她撞个满怀,幸亏他闪得快。
翠吟红朴朴的脸上愉快的显露笑容,白白的虎牙映着烛光,十分的可爱。
神秘兮兮的笑开,翠吟压低声音说:“揽月,我告诉你喔,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呀――”
“什么?”
“你猜我今天送亲时在段府见着了谁了呵呵,是凌公子!是半个月来得少、走得早的凌秉骐凌大公子!”翠吟快乐得像只小鸟,抓着踏歌的双手又是晃又是转圈,简直兴奋上了天。
“我啊,想着段公子都可以娶了怜影姐姐,那凌公子为什么不能娶姑娘?所以,我便问他‘公子,你是不是忘了和妈妈说什么?’,结果你猜他怎么答来着?”
“他……怎么答?”从她的表情看,凌秉骐一定答应了什么。
踏歌努力的微笑,却失败的痛一颗心――原来,这就是因爱而伤的涩楚啊,好像万蚁噬心却只能束手待毙。
喜笑颜开的翠吟并没察觉的接着说:“他好聪明,立即就听懂了我的意思,说‘早向妈妈提过了’。揽月,他真的好厉害是不是?哈哈……”
皱起眉,他追问:“他只这么说吗?”
“是啊。”翠吟没长心眼地点点头,还是很开心的笑弯了眼:“对了,妈妈说要你回别苑去,一定是关于姑娘的,啦啦啦……她哼着调跑向沈兰修,邀功似的笑得更灿烂了。
踏歌和沈兰修交换一个眼神,只觉得心神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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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云天,黄叶地
秋色连波
波上寒烟翠
第七章
离别苑愈近,他的心跳得愈快,深深的不安如乌去罩顶,强烈的直觉在说他得见的人决对会是宫祖儿,找他的原因也绝对不是翠吟说的那样。
延着熟悉的小径走回柴房更衣,踩着月光的步履渐缓,直到在门外看到打着灯笼等候他的老鸨。
“妈妈。”踏歌走近,在烛火的衬映下发现老鸨的脸色惨白惨白。也不清楚是姻脂的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心脏倏地紧缩起来了。
“大公子――”老鸨清楚他的身份,更是看着他长大的,心中早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了,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实在不该坐视。偏,以一人之力和宫祖儿对抗无异于螳臂挡车。
主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唉――
“妈妈,有什么事?我娘……”她的欲言又止让踏歌更加惴惴不安。
“主人吩咐下来,请大公子马上去见她。”公式化的陈述中隐隐透露出一丝同情。唉,可怜的孩子。
“马上?”
抓紧灯笼的提把,他在失去月色的天地间玩味的嗫嚅这两个字。“我的衣服还没有换――”
“不用换了。”
今晚又特殊?!踏歌瞪大眼,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你是说穿……女……装……”
答案是点头。“大公子,妈妈跟你明说了吧。二天前凌秉骐公子提出要为‘揽月’赎身,主人现在有了主意,她打算――”
踏歌空洞洞地眼眸吓坏了她,所有声音然而止。
手中的灯笼“啪”的落地,火苗窜出将灯笼吞噬,踏歌默默地朝黑暗那边的澜姗灯火走去!
“大公子――”
老鸨担心的呼唤声传入耳内,踏歌却头也不回的没入黑暗中。
“进来吧。”
踏歌刚在房门前站定,屋内就响起宫祖儿气定神闲的声音,他沉默了好半晌才依言推门。两扇门如此之轻,他的手只是一磕便打开了,可是他觉得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门打开了,他却只是眸也不抬的侧站在门槛后。
即使没有尽职的做位母亲,她还是深知踏歌血液里有自己性格中的那点倔拗,因此宫祖儿正站在大屏风的绣花前,隔着几步之遥的距离打量侧面表情异常平静的踏歌。
继上次的临时起意后第二次看他身着女装,然而,十七年来她第一次如此认真细致的打量这个儿子。
无可置否,纤瘦的他穿起女装十分的合宜,一点也不突兀。
长长的柔顺黑发取上部挽成简单的发髻,余下的披散至肩部下用一根丝巾扎起,简洁的发型衬出他脸部的小巧,也因此没能掩去额间的英气;发上别插着两节长短不同的紫竹枝。
呵,立意不凡,难怪明知他手拙沈兰修仍执意由他梳发,配饰品。
宫祖儿的目光停留在那两节竹子上,竟心生怅叹。
视线游走。
他身上穿的是两件式直裙,内罩高领的衬衣,叠起的部份了刚好遮住他还不够明显的男性喉结;下穿同色的褶裙,裙角边上用红线绣出碎花图案;外穿的是长达膝的红裙,很漂亮。
最后,她将目光锁定在五官上。
果然,和记忆里的那张脸出入不大。一样稚气未脱,一样英气宽额,一样的唇红齿白,一样潋艳的水色眸底隐晦莫名的苍桑,不留心就发觉不到。只是,那人的眸色比踏歌的浅淡许多,一眼便如同看见清澈的山泉。
一张令她没齿难忘的脸。
一张让她想起不快乐的脸。
一张使她成为“失败者”的脸。
“你不愧是他的儿子,扮成女人也那么自然;如果放下浏海遮去额间的些许英气,再细上粉妆打扮打扮……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平凡。”
不过避免的想起那个人来,宫祖儿的眼神更深更详细的在踏歌身上搜寻,像要将他层层剥开分析一样。
意外的是,她发现时间正成为疗伤的最好良药。
悄悄转头凝视她出神的笑脸,踏歌淡淡的笑问:“妈妈传话,您找我说事。”
“她应该有告诉你一些了吧。”她笑道。怀疑他的镇定。
踏歌不语。
半晌。
宫祖儿了然娇笑,狂妄的笑直刺耳膜。她边笑边摇头,枉费她的费心提携却还是改不掉对好感之人心软的毛病哪,真是拿她没办法。
“就如同她所说的吧。”宫祖儿嘲弄视线的彼端,映出的不是踏歌的影像而是自己。“凌秉骐开出了相当诱人的条件要‘赎’你,真让我吃惊,你的行情可不比兰修丫头差嘛。”
真丑。
宫祖儿不满地哼了哼,又道:“当然,我没有理由拒绝飞来的横财。”
从她口中听到预料中的答案,踏歌还是受伤的小退一步。稳住身子,他直勾勾的望她,声音轻缓到飘缈:“不再伪装慈母了吗?”
宫祖儿心中哀怨,她可不记得自己有“装”过慈母哪。
借低头的动作遮住苦涩地神态,她足步生莲、优雅的移步向他,手抚上还矮自己半个脑袋的脸颊――踏歌侧首挥开她的手。
“别惺惺作态了,恶心!”
怔仲了会,宫祖儿冷冷回讽:“彼此;你倒是攀上了好的高枝,也不用对我躬屈膝,可喜可贺。”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肯好好的对我?非得羞辱我,为难我,对你做了过份的事的是爹,不是我啊――为什么你非逼得我恨你不可?”踏歌颤着唇呢喃,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毫无预警的泪吓了宫祖儿一跳,她眸里充斥着无法相信的复杂情绪,盯住屈身又哭又笑的人。
“呵呵……呵,告诉我要洁身自爱的人是你,要我成为凌秉骐玩物的也是你……”直起腰的踏歌目光如出鞘的冷剑,火光中泪花熠熠,更一份寒芒。“娘,呵呵,你真是我的好娘亲啊。”
“够了!!”
宫祖儿怎么能容忍他的言辞,他说中了最令她难堪的核心,使她恼羞成怒地咆哮:“现在不正是你离开我这个‘好娘亲’的最佳时机吗?这里没有你所留恋的,摆脱了不正好?”她缓下狂肆的怒涛,再残忍不过的温柔笑道:“原本还欲‘伪装’慈母遂了你的心愿,即然你不领情便自行想像,反正这些年都这么过来了。”
眦目欲裂的指责的目光令宫祖儿别开脸:“用不着这么看着我!瞧瞧你这身模样,呵,他未必会领你走,哼!”
娘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他会被凌秉骐唾弃!“沈兰修呢?”
“什么?”听不清的宫祖儿疑惑的睨他一眼。
“沈兰修呢? 凌秉骐……他,有没有提过……”发酵了的情感很难让人说全言不由衷的话,踏歌一个深呼吸才得以继续:“他有提过为她赎身?”
闻言,宫祖儿冷讽道:“都自顾不暇了还有这种闲情逸志,真不懂你是痴还是傻。”
想当然,清楚真相的凌秉骐怎么还会赎沈兰修,不过――
“有没有?”
“这个嘛――”宫祖儿退开一步,眼绽狡黠:“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娘的意思是,凌秉骐肯赎人你绝对不加以为难,对吗?”他忍痛追问。
静思两秒,她皮笑肉不笑的说:“如果他出得到价钱,我不介意将你与那翠吟丫头打包奉送,就怕他不肯,呵呵。”
说罢,她一脸轻松的将房门合上。
大红灯笼下,踏歌紧紧闭上泛红的眼调息,片刻后睁开后一片冷然,在心中拿定主意――有宫祖儿在的清影霓裳沈兰修绝对不能再住下去了!
“又看了场戏,满意了吗?”
宫祖儿绕过牡丹屏的一瞬变幻了表情,美眸夹枪带棍斜睨桌边悠闲品茶的男人:“哼,满意了就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