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羽折扇展开,伸手轻扬,一道白光闪过,泉边出现一只精巧的檀香炉,点燃的香料正悠悠冒著清烟,丝丝缕缕的炉香飘散开去,仿佛穿帘轻纱。
那香炉边有数枚紫色琉璃珠,小巧可爱,柔光晶莹。临羽将琉璃珠一枚一枚抛入水中,泉水顿起薄雾,缭绕四周,宛如仙境。待放进第五枚时,临羽笑著起身,对夜兰说:“现在水温如何?”
夜兰伸手入水,良久才抬头,望著临羽叔善二人叹道:“竟然成了温泉,二位可真会享受。”
“好象没你的份似的。”叔善没好气地轻觑他一眼,挥掌布下结界,开始宽衣解带。
“唉,我这可是夸赞。”夜兰摸著头笑笑,褪下衣衫,踏入水中,而後讶声大叫:“好舒服好舒服。”
粼粼泉水清婉,嫋嫋雾气缭渺。
叔善抬眼望去,临羽正雍然走来,漆发如墨,紫眸凝聚万千迷梦,流转间光华瞬灿。
人说华灯碍月,飞盖妨花,那麽此时,这又轻又薄的雾气是否扰了自己的眼眸?
叔善不知道,他只清楚一点:要糟。
至於究竟什麽要糟,叔善很模糊,但那如鼓点般由轻至重由缓至急的心跳,却已告诉了他一个既定的事实──这回栽了。
第十一章
唉呀呀,这回糟糕了。叔善小声嘀咕,目光随著临羽移动,看著他轻轻抬足步入水中,碎水如珠,落返泉中,逗得水痕一荡,叔善的心也跟著微微一荡。
害人头疼的家夥直直行来,叔善想转开视线,却如著魔般半分动弹不得,碧空清泉薄雾檀香,时辰地点人物事情,通通不对!叔善咬著唇,拼命扣著手,天人交战一片混乱,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是冲那损友头上撒下半炉香灰大喝一声‘恶灵退散’,还是将这好友抱个满怀柔情似水说句‘我忽然对你有那个意思’?
乱乱乱乱!
然後便听得那人道:“劳驾,帮我擦背。”
叔善垂头捂脸一时无语,从心如乱麻到心如止水,高僧入定也不会如此迅捷罢!?
临羽眉头一蹙,似也有几分不甘心:“小盘不在,只好由叔善公子代劳了。”
叔善头也不抬,手一指正在旁闭目养神的某人:“闲人何其多,不差小弟一个。”
临羽不耐地勾起他下巴:“叔善兄莫要打趣我了,就那家夥帮我擦背,还不如直接让兔爪来抓。”
两人凑得很近,叔善首先支持不住,手一扫,先将临羽那轻佻手指刮下来,然後两手一起用力,将他推过去背朝自己,这才缓过气来念叨:“行行行,临羽公子,临羽少爷,小弟这就来为你擦背。”
叔善拿起丝巾,颤颠著手小心翼翼擦拭,入目肌肤结实紧致,碰触之下才知细腻滑润,他手中乖乖动作,心中却几近抓狂──你个冤孽魔障扫帚星啊,这数千年的道行你可怎麽赔我?
那冤孽魔障扫帚星还不自知,尤再说道:“劳驾,等会帮我梳发。”
叔善脑中一阵晕旋,站定後肃色严谨:“今日临羽兄要小弟作什麽,尽管开口,小弟一切照办无误。”
临羽回眸一瞥,疑惑道:“怎麽今天如此好说话?”
叔善深深叹息:“便是‘认命’二字。”
夜兰噗嗤一声笑出来。临羽叔善一起望他。夜兰爬爬爬爬,到了岸边抱起兔子闪一边,穿衣服系衣带,整理完毕一拱手:“小弟已洗完,两位请继续。”
叔善几乎不敢抬头。三人尚可自持,两人呢?难道是天时?可惜这地不利这人不和,此桩生意注定赔本。悠悠一叹,叔善将丝巾塞进临羽手中:“劳驾,饶小弟一回。”说罢转身也上了岸,他心如雷鸣,系扣之手却稳如泰山。
临羽瞅他半晌,摞下一句:“莫名其妙,吃错了药。”自顾自的擦洗起来。
风和日丽霁天空阔,叔善正襟端坐,舒眉垂目一派正经。
夜兰在旁瞧著想笑,却又忍住了,手拿狗尾巴草晃悠著唱道:“干闹了多时,本是结发的欢娱,倒做了彻骨的相思。”
叔善瞪他。
夜兰似笑非笑:“叔善兄,我只是随口一说,怎麽倒象是戳到了你的痛处?”
叔善哼哼两声冷笑:“夜兰兄,正所谓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或许有朝一日,你也能有幸一品这其中的滋味,到时再笑小弟也不迟。”
夜兰抱著兔子笑翻倒地,捶地道:“没想到你还真承认了!有趣有趣!”
叔善深吸一口气,默念:忍,我忍,我忍忍忍忍忍。眼不见心不乱人不烦。
可惜时不予人,可惜不如意之事时之八九。他正要闭目清修,那人走了出来,终究是躲不开的眼见心乱人烦。
春风暖日浮云青山,临羽缓步走来,衣袂翩然眉间悠然,带宽扣松肌肤半露,偏还手撩黑发,肩抬手提处,内里景致看得是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夜兰在旁对著兔子叹道:“有佳人如玉。”
叔善火烧一般跳起来冲了过去,为他系扣紧带整理衣衫,末了拍拍他肩,面容肃然道:“临羽兄,小心著凉。”
夜兰在旁插口笑道:“叔善兄一番好意浮於表面,一番真意藏在内里,还请临羽兄多多思量。”
叔善的手顿时一抖。
临羽却不管那好意是否暗藏真意深意,他将发带往叔善手里一放:“劳驾,帮我梳发。”
叔善的眼角立时一抽,咬牙暗叹:罢罢罢,一物克一物,我认命还不成麽。
这样一想,竟也心平气和了。
春时繁红盛绿如云,和风生姿曼妙无比。
临羽拂衣坐下,叔善立於他身後,凌空一伸手,乌木发梳现於掌中。
眼前之人黑发如墨,叔善细细梳著,那一丝一缕的柔发,或许便顺著那发梳缭绕上心头,於是此生便再也无从解开了罢。
轻风起时,散发扬起,丝般滑过,於指尖飘动。发如其人,也是不安分呐。叔善微笑著将发丝拢在一起,梳通理顺,用发带系紧。
眼眸一转,看到被扔至地上的白色羽翎,叔善心中微动。伸指一弹,光华之後,紫色长翎现於指间。叔善将紫羽编盘在发带上,翎尾随著如瀑长发垂落肩後,随发丝轻飘。
叔善东瞧西看,颇为得意,原来自己梳得还不赖嘛。他一拍临羽,说道:“梳好了。”
风吹碧草,逐水悠悠。
临羽起身走到泉边,水清如镜,咫尺间映照水中的容颜仍是少年模样,可事实是年华早已换转数千年,他一眼便看到发间的紫色长翎。
本以为早练就一身气定神闲,寸心难再乱,却为何此时心绪绵绵,难休难解?临羽垂眸伸指拨乱平静水面,回身投目注於叔善,给了八个字:“叔善公子手艺了得。”
叔善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咳了一声:“唉,别取笑我了。”
临羽抚著紫翎微挑笑意:“怎会取笑,分明是真心话。”他说罢,丝扇一收一转,遥指万丈青空道:“一切妥当,两位好友,咱们回天庭覆命吧。”
三人相视一笑,长袖一扬,化光而去。
第十二章
临羽叔善夜兰遥遥便见天界入口处依稀人影伫立,三人降下身形,慢慢走去。
那人面容渐渐清晰,笑意和睦,长身而立,正是知言。
临羽叔善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目光中察觉出几分霉运当头照的意味,两人暗暗蹙眉。
夜兰小声问道:“那位兄台是谁?”
叔善哼了一声:“此人名知言,挂名一闲职为司礼星君,实则是天帝的御用军师,骗死人不偿命的老狐狸一只。”
临羽立即附和:“一点没错,此人阴险狡诈恶毒成性诡计多端没有人性,夜兰兄可要小心了。”
夜兰默然望天,心里已然明了,敢情这两位是吃过亏的。
知言见到他们,立即笑呵呵的迎上前去。
三人面色无异,心中却开始紧张戒备。
到了离他们三步之遥,知言深深一揖,饱含深情地道:“临羽公子,叔善公子,两位辛苦了。”他起身,对著夜兰又是深深一揖,崇敬之色溢於言表:“这位想必就是黄泉少君夜兰公子了,早就听说夜兰公子重情重义孝心如山,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临羽叔善轻轻一抖。夜兰此刻也抗受不住,回礼道了声‘久仰久仰’,而後鸡皮疙瘩落了个满地,暗自叹服: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脸皮真是一个更比一个厚。
临羽丝扇轻摇,凉凉一笑:“知言兄,咱们知己知心,客套话便不多说了,黄泉之境一事尚要天帝亲自出面解决,我们三人正要赶去覆命,正事要紧,告辞。”
叔善紫翎一拂,也是凉凉一笑:“知言兄不必多牵挂,覆命之後,临羽兄与小弟再忙也会抽空去府上一聚,好好畅谈一番。”
夜兰悄悄吐吐舌头,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扇门’,狐狸的亲戚终究还是狐狸。
知言面色不变,笑容更见诚挚,他哈哈一笑道:“如此甚好,两位好友离去数日,知言真是思念成灾,寝食难安。”
临羽叔善一齐暗骂:脸皮真是比城墙还厚!
话音一变,知言长长叹息,露出一付惋惜神色:“只是近日可能无此机会了,真是可惜。”他话里意思说了一半,就住了口。
临羽冷笑,比耐性?我比不过你?他闲闲翻扇,瞧著扇面的牡丹图,似有无穷乐趣。叔善拿起长翎逗著兔子,左摇摇右晃晃,看兔子头跟著摇来晃去,玩得不亦乐乎。夜兰梳著兔子毛,一会掐掐肉一会揉揉肚,好不自在。只可怜了那兔子,被两人同时蹂躏,凄惨万分。
半个时辰过後,知言败下阵来,温柔笑道:“其实是这样的,天帝已得知事情原委,本想亲自处理此事,无奈事务繁多,分不开身。好在有临羽公子叔善公子出面,更有夜兰公子在旁协助,想来必定可以轻松解决。”他稍稍打住,眨眼瞧了三人铁青的脸色,笑得愈发温柔:“因此天帝派小弟来告知三位,为免三位处理此事之时还要分心旁务,特许三位兄台在黄泉之境一事解决之前,不必回天界。”
呸,说得好听!讲白了就是将他们三人扫地出门了!临羽脸色铁青,攥著扇柄手筋直暴,要不是一旁叔善扯住他袖子不放,只怕早已冲过去揍人了。几次三番被人挑拨耐性极限,临羽此时的心情已是恶劣到底。
叔善拖住临羽的手,硬是将他稳住,冷然笑道:“知言啊知言,好友一场,今日你待我们的一番好意,临羽兄与小弟定会仔细品味,终有一天,会加倍偿还。”他说罢,再不瞧知言一眼,伸掌一扣临羽手腕,决然道:“临羽,咱们走。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咱们先回晓冉之境再做打算。”
临羽听他直呼自己的名字,不由一楞。往常都是‘临羽兄’‘临羽吾友’的叫著,突然间变成了‘临羽’,感觉一下子亲近了许多,却也不免有些诡异。他瞅著叔善,见其神色不变,只有眼中锐利非常,显然也是气的不轻。看来是气昏了头罢,这样想著,临羽便释然了。
夜兰自然是乖乖跟著他们准备走人了。
知言见两人发怒,连连叹息:“两位好友,不关小弟的事啊,这都是天帝的主意,这回真不是小弟的意思啊。”
临羽挣开叔善的手,上前冷笑:“好个知言,我待你为知己,你却算计我,害我有家难回,真当我临羽是好欺负的麽?”
知言苦笑道:“小弟知道现在无论说什麽,都无法让临羽公子息怒,所以──”他伸掌,青锋宝剑现於掌中。
知言咬牙:“两位好友既然如此怨恨我,知言为表心意只有如此做了!”他反手将宝剑刺向右腰,血如泉涌,顿时殷红了衣衫。
知言哀怨地抬头,惨然一笑:“两位,可满意了?”
临羽呆立半晌,折扇一收,跺脚恨道:“叔善兄,夜兰兄,我们走!”
三人默然转身离开。
眼见他们背影消失不见,知言才直起身,拍拍衣裳,唉声叹气:“唉,可惜了一件新衣裳,不成不成,这回一定要天帝给我加工钱,再这麽玩下去,早晚小命玩没。”
不远处小盘捧著一盆猪血晃悠著奔过来:“知言公子,知言公子,你要的猪血来了。”
知言呵呵一笑:“小盘,你太慢了,现在已不用了。”
小盘呆呆望著他,眼泪刷刷落下来:“知言公子,你说过只要我拿来猪血,就让我家公子回来的。”
知言苦恼的摸摸脑袋:“唉,不是我不想让他回来,只是他若回来了,一定会不顾阻拦,将黄泉之境放进天界的结界之内,到时可就麻烦了。”
小盘掏出手帕呜呜哭著:“可怜了我家公子,小盘情愿公子是落地生根的麻烦,也不愿公子是无家可归的麻烦啊。”
知言一摊手笑道:“哎呀呀,让你家公子和叔善兄在一起多培养培养感情,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话说回来──”他抚著下巴微笑:“我明明记得临羽兄的发饰是白羽,怎会一下子换成了紫翎呢,真是耐人寻味啊。”
第十三章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叔善把话说得是满满当当,这本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到了晓冉之境却发觉事情有变。
瑞剑提剑守在界门处,气势如山目光如电,直直定在三人身上。
临羽冷冷瞧瑞剑一眼,拂袖了然哼声一笑。叔善脸色有些青了,上前道:“父君,这是何意?”
瑞剑抱剑冷然道:“今日有我在此,绝不允许你们三人进入晓冉之境。”
叔善眼角猛跳:“父君,不用做这麽绝吧?”
瑞剑拿眼死命瞪他,手指一伸,直接戳上他的额头:“死小孩,你闯了祸造了孽惹了麻烦便自己去担,休想拿整个凤族整个晓冉之境当赌本,我忙著呐,没空陪你折腾。”
夜兰忍不住插嘴道:“凤君,也没有那麽夸张吧?”
临羽瞥眼摇扇冷笑:“天帝的心思,原本就是打著将麻烦转到别处的主意。至於这接收麻烦的最佳选择,自然非向来无事多清闲的晓冉之境莫属。”
瑞剑绕著临羽走了一圈,临羽半垂眼眸悠悠闲闲轻摇丝扇,瑞剑转回他面前抚起下巴沈吟:“我说小子,若不是公鸡下不出蛋来,你倒还真是个好媳妇人选,起码我儿叔善跟了你不用担心被人耍。”
霎时间万籁俱寂。
叔善的脸一阵红一阵青,僵在了当场。临羽阴沈下脸,略略拱手,一声告辞之後甩袖就走。
叔善急忙抓住他衣袖,临羽回头怒喝:“放开!”
叔善苦笑著松开手:“好友,迁怒未免有失风度。”
临羽深深吸一口气。风度,对的,愈是这种时候,愈见个人修养,自己何等身份,何必与一只蠢鸟计较?他抽搐著硬生生挤出笑脸一张,故作潇洒道:“迁怒?哈哈,小弟怎会是如此小气之人。”
不是没见过爱面子,但是这麽爱面子的,除临羽不作二人想。明明已是气得打算直接走人,却为了顾全风度,强压怒火,装出一付不在意的样子。
叔善不自觉地便淡淡笑意浮上唇边:“临羽兄自然不是小气之人,这点叔善明白得很。”他轻轻挽住临羽的手。
“喂──”说话归说话,动手动脚有碍观瞻呐,临羽不悦地瞄了眼那只不请自来的手。
“我们一起走。”
晓冉之境终年轻雾缭绕,隐有凤鸣清音透彻云霄,扰人止水心扉。
临羽视线顺著两人交挽处上移。叔善正安静地注视著他,目光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