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知深有病。
他知道自己一定有病,但不知道是什麽一种病,也不清楚病发时的情况。
他只是不停的被灌以汤药,日复夜,夜复日。
除了吃药的时间外都在睡,重复同一个梦,梦的某些部份醒来就忘了,有些却鲜明得刻下骨髓。
梦中的他总是仰望著高不见天的城墙,等待著什麽。他知道,几秒之後,会有一朵花儿於最高处坠落。
那朵花儿非常的亮丽鲜活,刺激著瞳孔脑袋。他忘不了那个画面。
来了,时间到了。摇曳生姿的花儿像突然被人摘下,再丢下。
那扬开的裙摆如一朵烈焰,又似散落花瓣,美丽得不可思议。他喉咙彷佛哽住,发不出一个音。
旁边有人跑过来,狠狠撞过他的肩。
他彷佛清醒了,撞回了所有知觉。这才瞧清楚,给人摘下的,不是花。
眼前地上,给人泼上了弧形的红油。
木椅摔成片片。
玻璃娃娃碎了。
他知道这纯净甜美的花儿、不、这女孩叫作阿纯。
却怎样也记不起,那正在呐喊的男子是谁,叫什麽名字。
那拥有小虎牙的男子如此悲痛,也许是因为,
玻璃娃娃碎了,拚不回来。
第一章
我有病。
自己不大清楚是什麽病,可是病发时所发生的事全忘记了,一点也记不起来。
只是每次,当我醒来的时候,十镜总在身旁。这才让我百思不解。
「醒过来了?」
说真的,我不是很清醒,不过听到这一句之後,倒是完全的清醒过来了。
被人这麽一说,不坐起身子来道声谢就太说不过去了。
「十镜......」我坐起身子来,接住从额上掉下来的毛巾,自发的把身後的枕头垫高。我是太习惯这种场面了。
不对,该说是我们太习惯这种情况了。「我又发病了?」
「你说呢?」正在扭毛巾的十镜,没好气的转过身子去,俐落的把湿毛巾丢在我的脸上。「不然你为什麽在我床上?」
「好冰!!」我急忙把冰毛巾从脸上拉下来,勾起些许苦笑。十镜从冰室去取了冰回来,怪不得有冰水扭毛巾了...
看到我被冰得脸容扭曲的模样,十镜心底似乎舒坦了点,他把椅子转过来,双手搁在椅背上看著我「我拜托知深大少爷,偷个空閒去找医师吧。」
现下我当侍卫,他也当侍卫。怎麽我就是忙得不可开交,而他总是有閒?他大概想著,我硬不去找医师诊症才是真的。
「好,迟点去。」我用冰毛巾抹过颈背、脸颊,让自己精神一点,最近的天气真是太热了,热得人头昏脑涨。
「迟点去,是要迟到你八十岁才去啊!?」十镜把手上刚换过的毛巾丢回木盆,精准地发出击水的「啪」一声。「你这句话我听得耳朵长茧了。」
「你迟点去找医师是没要紧,别每次都跑过来麻烦我就成了。」
「朋友,别说这些话。」我习惯的勾起微笑,向他讨饶。我一年总有麻烦他三两次的时候,十镜早也习惯了不是吗?
「唉,我是倒了八百辈子的楣才交上你这个「朋友」。」十镜两手插腰,很爽快的一脚把我踢下他的床「又不是小姑娘,你做那一号表情,我也不会心软好不?」
我突然连人带被还抱著枕头的踹到地上,屁股摔上冷硬的砖地,不疼是骗人的。
「十镜!!」佯怒的向他吼一声。
「本大爷才不想招待臭男人上我的床。」十镜潇洒的说一句,疲累转身。「我的床是留给香软甜美的小姑娘躺的。」
「什麽香软甜美!?你以为是甜糕啊?」我被他的说法逗笑了,这个十镜总没正经的一刻,很惯了。
「甜糕还是小姑娘,我都爱吃。」
未了,他还以舌尖黏过唇瓣。
真是够了,没个侍卫的样子,只顾著哪几宫里的侍女美婢。我把手上的枕头,开玩笑的丢回给他,他一手接住了。「先把四公主顾好才作你的春秋大梦!」
「别说了,阿纯那有个公主的样子。如果她有五公主一半温柔娴雅,我就该偷笑了。」十镜两手抱著枕,哀怨的在床上滚来滚去。「好羡慕烈朵那臭小子啊...」
俨然是溺爱妹妹的笨哥哥。他这一号表情,十多年了,我见过不少。
「他是上辈子求神礼佛多了积福,佛祖保佑,侍奉的是最美丽最庄重大体的五公主...」十镜还埋怨著自个儿的悲凉身世,说得像侍奉四公主是天大惨事一般。
「你在这儿说说好了,口头上轻簿五公主,让烈朵听去,有你好受。」看看外头天色,我也该回去接上乐理课的三公主了。「你知道烈朵,最受不了有人侮辱他的公主殿下。」
「我那是轻簿,我是赞美。」十镜吐舌,作状的在我肚子上揍一拳「你好胆跟烈朵去说,以後发病的时候别往我这儿钻。」
十镜不是没试过被烈朵的俐落腿功踢得五脏六腑转过来,他的脸青了。我看得可乐,心底凉快。
「我得走了。」我站起身子来,拍拍裤子上的尘垢。我们的的宫廷服是雪白的,有污物的话会很显眼。「又麻烦你了,不好意思。」
「你别废话,知道麻烦的话,去找医师断症。」
我站起身,由上往下看的角度。看到十镜的领口钮扣不知给什麽扣到了,松散的要掉不掉。「十镜,你的领钮...」
我指一指他的领口位置,十镜也跟著向下望,很没所谓的把钮子整个扯下来,丢在一旁。
有点觉悟了,我无奈的苦笑道「是我扯下的?」☆油炸☆冰激凌☆整理☆
不消说,一定又是我发病的时候,一个蛮力拉下来的。
十镜把扯出来的线头也咬断了,反正他是不会缝纫,乾脆丢了省事「咬下来的。」
轻抽淡写的一句,让我整个人呆怔在当场,都说不出一句话。
这阵沈默来得突然,十镜抬头笑看我,轻松道「怎麽呆了?不相信?」
我相信。我当然相信。
从小到大麻烦十镜的次数,数也数不清,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好几次发病的时候,把十镜打得口肿鼻青的,眼上挂了大黑轮。
现下把他领口上的钮子咬下来的「小事」,除了我之外,该是没人会这样做了。我一手掩半边脸,耳根红了「我很抱歉......」
十镜没回答,只是耸耸肩,不当是一回事。关於道歉,我每次醒来都说一次,他听得厌了。
「我还庆幸你咬下的是钮扣,不是我的颈脉。」还不忘挖苦一句。
「十镜,老实说,你也是时候告诉我,我发病的情况了吧?」我逮住机会又问他一次,虽然料定这次他也是不会说。他肯说出来才是奇迹,天下红雨。
「知道又怎样,没帮助。」他的回答千遍一律,只是眼神不自在的移向别处。
每次我看到十镜这个表情,都有冲动抓住他的肩摇晃「告诉我发生了什麽事啊!?」,就算如此做十镜也不见得会说,就罢了。
我是不期待十镜会明白我的心情,他好歹也体谅一下 ── 一个人三五不时的昏倒,醒过来之後又甚麽都不记得,当然想知道其间发生了什麽事。
问了四十多次宣布失败之後,我早学会了不期待。十镜被我揍得头破血流是他家的事,有天被我咬断了颈脉也是他活该,谁教他守口如瓶。
我是这样想的,对这个老朋友,我不会太客气。
就算一开始对十镜是有内疚(看他被自己揍得东一块瘀伤西一条伤痕,不内疚也难),经过了这麽多年之後,也习惯到麻目了。
我道歉,他没所谓的耸耸肩。发病的後续处理工作就是这样,完美结束。十镜很耐揍的,不过烈朵是明著来踢他,我是暗著来而已。
把十镜推入床铺一点,我坐在床沿把长靴子穿上,双手忙碌著绑长得要命的鞋绳。
在猜想会不会有一天,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十镜颈上缠著这堆东西,给我勒死了...我笑了。
「发病的时候差点咬走我一块肉,还笑得如此乐?你变态啊?」十镜转过身子来,老大不爽的托腮瞪视我。他的领位松开了,我可以看到他的锁骨上真有牙印子。
「你才是被虐狂。在我病发的时候,拿根绳子绑著我不就好了。」我与十镜的武艺不相上下,就当发病时候我疯狂起来好了,他也足够制服有馀。
「现下我是先知不成?在你发病之前绑著你,像狗儿那样?」十镜一副『你是白痴啊?』的表情「跟我和阿纯三人行吗?」
「就算不是绳子......」我还在碎碎念,十镜像受不了的推我下去。
「好了,快去接你的三公主吧!!还说什麽!」
被他一赶人,我识趣的踏出净宫。
我准备拐去乐府接下课的三公主,庆幸的是在发病之後还赶得及履行职责。
***
一踏出净宫,就感受到分毫不差的热气,彷若黏稠的膏药死追著不放松。
日正晌午,凶狠的挥发著毒焰,全数发射在走廊上,晒得我一阵头昏。夏天,该死的夏天。
一到夏季,我发病的情况就更频密。一个月起码两次。
因为实在太热所以脑袋罢工,不肯正常运作,浑身似投进了黏呼呼的米糊,脑海一有受不了的念头,意识立即断了线。
不是普通的中暑,我宁愿只是中暑,就算一年中暑个把月,也还好。偏偏每次醒来,都看到十镜的身影。
也许,我埋怨的不该是夏天,而是体内一半的紫寒血统。紫寒和娆罗的混血儿,肯定这是世界上最麻烦的体质,气候转变就易得季节病,一病了就易引起并发症。
紫寒是终年寒冷的国度,娆罗却四季特别分明。九岁之前都住在紫寒的我,受不了娆罗国的炎炎夏日,似乎可以预见。
头发要烧起来了...怀著如此烦躁的想法,我快步走,猛地抓了抓微褐的头发。
不意外的是看到掌心几根断发,混血儿什麽都麻烦。发色微褐又卷松,幼细易断的发打理起来很费时间......
「知深,怎麽看起来快要中暑了?」
一句戏谑的话传来,前方的路上出现了烈朵的身影。那一只深褐色的右眸,在阳光照射下竟是摄人的美丽。
如果十镜或绿蓠在的话,一定一句杀过去「烈朵,你的眼睛很美喔!!」之类云云。十镜天生爱挑衅,绿蓠是标准的少条根,两人都不懂得观言察色。
「今天实在太热了。」我苦笑,快步走前与烈朵并肩。我至少知道烈朵很讨厌别人提及他的右眼。
「得了,谁不知道知深大少受不得热。」烈朵勾起淡淡笑意,从怀中掏出小木壶递给我「凉茶。不过你刚从净宫踏出来,料想是喝过了。」
我小小感动一下,赶紧接过冰冷的小木壶贴在面上「你以为十镜有这麽好心?」
粗心大意的十镜会主动拿凉茶给我?说笑,有冰毛巾已是天大恩赐了。
「他确是不会。」
我看了烈朵侧脸一眼...
反而是烈朵,刚进宫的时候脾性沈寂,不大开口说话,更是忌讳别人提及他的褐色右眼。随著年岁渐长,放开心怀接纳他们,现在有说有笑。
这是去乐府的必经之路,他隔两天就上乐府接三公主下课,必会碰上烈朵,只因五公主也上同一课程。
同父异母的三公主、四公主与五公主其实同岁数,不过同年春天出生、一个秋天,一个冬天才分了前後,因此课程也都大同小异,三公主与五公主则偏好乐理。
「你与十镜真的稔熟。」烈朵忽地蹦出一句。
「喔?」我把惊讶脱口而出。我从来不觉得与十镜特别投缘,真要说的话,烈朵爱静的性格还比较合得来。
我不满十镜吊儿郎当的性格,看不过眼他对四公主太不敬重,履行公事时侯太不正经严肃,粗心大意什麽都不搁在心上,对长官上司也太没礼貌......
不过,我整天往十镜那儿转,看在别人眼中,我跟十镜感情应该很好。
「还好。」有点答不上来,我随便敷衍了一句。希望在烈朵、绿蓠他们眼中,我不是跟十镜一样吊儿郎当就好。
他们不知道我的病,我也不想他们知道。
只有十镜知道我的病,他是强迫中奖。
奇怪的是,连当事人也不清楚,为什麽病发时非找十镜不可。我一点也想不起来,得到的只是头痛。
十镜也许知道为什麽,但只要他不介意,我就可以继续麻烦他下去,我是这样想的。
那时候的我,真是这样没所谓的想著。即使我们不是亲人,什麽都不是。
我只是一味,自私的倚靠著那个小虎牙男孩。
第二章
恬宫
「嗯!!」
呻吟声稍稍溢出,立即又压了下来。背躺於床上的烈朵咬紧了牙关。
「叫出来没关系,大家如此熟了。」身侧传来嘲讽的声音,然後烈朵感到脚根受到更大压力,痛得他额上迫出了汗。
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一想到此,烈朵心底发恼,就是咬断牙根也不发出一声呻吟。「你快治好,快滚。」
「这是对医师的态度吗!?」临风勾起一抹邪恶笑意,一下用劲按下!!!「没有我,你的腿早废了,你应该心怀感激。」
剧痛如闪电,烈朵几乎想挣扎起来,他整个背脊僵住,天...天杀的痛!!!
「袭医师你要不要...先让烈朵休息一下?」绿蓠坐在床边的小木椅上,快速用一手抓著临风的手腕。微微用劲,力度可不含糊。
临风皱眉,不服气的把手收回去,揉揉麻掉的手腕。绿蓠皮笑肉不笑,力度却大得几乎把他的手腕掐断了。
「烈朵,你还好吧?」绿蓠拉起衣袖子,印走烈朵额上的冷汗。看他痛得脸色苍白,担心得皱起柔眉。
「没事。」没事才怪!!他怎麽会好!!!袭临风快弄死他了!!!烈朵在心中大吼著,不过没说出来让喜欢穷担心的绿蓠忧虑。他放开咬紧的唇瓣,有气没力。
「你看上去快死了。」绿蓠还是很担心,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说教「你别再跟十镜闹了,你们打起来不分轻重。这次还伤了...」
就是他没顾著十镜与烈朵两人,他们一言不合又在屋檐跳来跃去的打起来了,谁也不服输。结果就是,两人都伤到要找医师。
「你们顾著的不止是自己安好,还有主子们的安危,别这麽任性了...要是重伤到躺在床上,找谁保护主子才好?」
烈朵想拉起枕头来掩住耳朵,不过他还是耐著性子说一句「绿蓠,你要不要过净宫去看一看,十镜也伤著。」
他跟十镜武艺相当,谁也不让谁,他才不会逊到被十镜狂扁而不还手。十镜害他扭到脚,他也踢到十镜从屋檐摔下地。
「十镜那边有知深顾著。」绿蓠还在一个劲儿地念「你们跟在主子身後,自然是要担待点,难得主子给你们侍奉的机会......」
烈朵看上去,不经意看到绿蓠眼底的忧伤,一定又想起自个儿的遭遇了。全皇宫上下谁不知道,绿蓠侍奉的六皇子根本视他如无物,不让他前後侍奉。
「袭临风,过来继续治疗。你在那儿纳什麽凉?你快治妥快滚。」烈朵暗暗咬紧了被子一角,要是等下真的痛到叫出来就糗大了。
袭临风公报私仇也不是第一天的事了,他自认倒楣撑过去,以後绝不让他有机会猫哭耗子假慈悲!!以後尽管十镜如何挑衅,他绝对会忍耐。
「好啊,要快是吧?那就别怨我粗鲁。」临风勾起得逞笑意,卷起两袖打算大展身手。是时候了,烈朵由小到大踢得他昏头,还不是时候让他报复!?
即使他们是儿时玩伴,可烈朵从不给他好脸色,他自然就不用跟这倔脾气的小子客气了!!「你知道,我只是见习医师,手势不娴熟!!」
烈朵看著临风背光的脸,双手抓紧了床单。袭临风,给我等著瞧!!!这个仇我记下了!!
***
净宫
「说吧,这次又是什麽事?」
世事说来公平玄妙,几天前十镜有照顾我的恩情,我今天立即报答回去了。
今天下午在回羽宫途中,只见两个白色人影半死不活的躺在地上。烈朵与十镜两人都伤了,一个扭到脚,一个摔伤尾脊骨,动弹不得。
於是我把绿蓠都叫来了,著他扶烈朵回恬宫,我背十镜回净宫。
「什麽事!?你怎麽不问问那个杀千刀的烈朵!!!!」十镜背躺在床上,声势毫不输人的吼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