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交往,像在浏览一道道谜题,我沉吟苦思,除非他自己现出谜底,否则我走不出迷宫。派屈克谜也似的气质,让我一寸寸往流沙深处陷。当餐后放映他的作品幻灯片,我不是没见过出色创作,但他的画有种古老自然界的蛊媚,弥漫着远在文明诞生之前的不可知氛围,看得我心口发颤、耳热、口焦、神经放电。
放映时,派屈克坐在我身旁,两人挤在小沙发上,他的膝到大腿那节与我的相靠,热气一阵阵袭来,我开始流汗心悸。派屈克的臂膀伸过来架在沙发椅背,我便如拥入他的臂际,感受他的灼烫体热。
我整个身子摔进那一张张画中惑人心眼的魅影,派屈克的臂滑落我的肩,派屈克的画魅影交迭,派屈克的手在我的脖子摩挲,派屈克的画魅影幢幢,派屈克的手摸进我的领口,派屈克的画魅影膨胀,派屈克的手挤捏我乳粒,派屈克的画魅影狰狞,派屈克的手长驱直下我的裤裆......
派屈克停止按换片钮,忽然说:「没有了,就是这些。」
我如梦惊醒,幸好灯光暗,不然真不知羞得如何是好,因为从放映幻灯片起,我就跌入了性的幻觉,与派屈克的身体缠绵接触,全发自于我单方的想象,我的脑海漂浮着那些魅影,我简直在与他的作品作爱;到了后来,已分不清是跟他的画,或是在跟他疯狂至极地造爱﹖派屈克站起身去开灯,惊讶问:「咦,你还好吧﹖」他如何知晓才一下子功夫,我的神识已只身独闯了一趟缥缈的巫山行,元气大虚。
我仍胶着在对派屈克单方面的苦涩迷惘,与谴责自己精神出轨的两难中。但逐渐地,我酸涩了然了,派屈克对我完全只是单纯的谈文论艺,共鸣时互放光亮,真应了那句「我有我的,你有你的方向」。他顶多如姜太公,乃离水三寸垂钓,全是我自己奋不顾身,跳出水面去咬那只利勾。我明知这场无头无尾,甚且连无疾而终都称不上的单恋,这样是最好的收场,方寸却大乱,一再自问:我对阿官的爱,到底竟这么不堪一击﹖
我与派屈克那种两条画魂勾动的迷恋,超乎我的想象,他似乎补偿了一个阿官永远无法和我分享的遗落心情。我可以和派屈克谈画,以及行径绘画的九曲穿堂,来到人生的后花园里寻幽访胜,甚至在他那眩奇如日月星辰的画中,达到艺术与性的双重高潮,不可思议到了极点。他神秘的心灵世界是块磁铁,我一开始即无能也无愿逃脱。
我惊觉到,原来我对阿官的爱竟暗藏着这个窟窿。在情感上他可以亦夫亦友,甚至亦父亦子,但在心灵创作的层面上,我们无路相通,顶多远远相望,互招个手。我从没因此嫌过阿官,但直到派屈克的出现,却使我轻易对比出了与阿官之间有个缺口,于是侧个身,从缺口一路逛出去,直闯派屈克的原始林。
在恋慕派屈克的无望之爱里,我看清了真相,原来我中毒甚深。这个毒,就是我从小不知被谁教会的「完美」,总要无瑕疵的才肯甘心要,不然一有缺陷不管大小,心里就犯嘀咕,嘀咕到自己要不下手为止。至于动不动说宁缺勿滥,其实是不懂珍惜拥有,却要反编个借口,以便理直气壮寻找新货色。
我一直在寻觅完美,结果完美从没追到手,因为世上可能本来就没有「完美」。我整个不断在追逐前方那个叫完美的过程,事实上,即是我不断在后方糟踏已拥有的过程。原来我的潜意识中,是有所抱撼的,从来我就以为人间至美的爱,应该是灵肉合一、才情相当,阿官什么都好,却唯独感应不到我的创作灵魂。我竟是因为「阿官毕竟不是一位完美的配偶」的期许落差下,精神出走﹖
有些事,确实连亲到像家人、配偶、或是再如何贴心知己,也无法分享,某一个人生的角落,你就是得独处,谁也挤不进来。想想,我又估曾踏入阿官那计算机程序设计的钢片硅板的世界﹖
不该相信现实中几乎不存在的完美爱情、完美情人,否则,连现成有的也要落空,两头无。想通了人生与情爱的局限,我看看阿官,心中其实满心欣慰他的好。自始至终,他都不知我自导自演了一出笑闹剧,他如果跟我一样敏感兮兮,早就能嗅出不对劲,恐怕可有得闹了。
他有日忽然心血来潮,说我怎么好象没帮他画过素描,这样将来「族谱」画展就没有他的脸蛋了,兴冲冲摆个姿势让我作画。我看他称职却有点稚嫩努力在充当模特儿的那股劲,不禁笑了,哎,就算世上真有完美,那要一个完美的情人干嘛﹖可就没这么些乐趣了。何况,若阿官真有本事大批我的画,我恐怕会听得气到三天三夜都不想跟他开口说话呢,像现在他是个笨拙的模特儿,我要他怎么摆都成呢。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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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约了亚历山大见面,问哪儿碰头时,两人极有默契地跳过了「大杯子」,谁也没提那个地点。
我干脆将他约到同性恋社区中心,那幅以路为灵感蓝本的壁画完成后,曾跟他说起将他一天来看。这次亚历山大的精神还不错,已经会和我开点玩笑了,他就如一只我所熟悉我酿泡人生之美酒的瓶器,一度酒竭瓶空,终于再度有酒液摇荡的响声,淡淡飘出了香馥。
亚历山大深情摸着壁画上的天使脸蛋,让我忍不住噙泪,趁他注意前拭去。我跟他说要借从前为路画的那张素描,加入「族谱」画展,他点点头:「路如果还在,知道他的脸将挂在画廊里,相信我,他会因此一个月每天兴奋跟我说个不停。」
我们互相一瞥,笑了,这确实是路没错。
我本来想约他一块吃饭,他神色悦然说另有约会,当看他离去时恢复了我们初识的那般的轻快步子,我既为他微笑,也为思念路而微颦。
数日后,我经过格林威治村一家咖啡厅,竟这么巧看见亚历山大和一位金发男孩坐在窗口,两人的侧面都因聊得开心而牵动笑纹。我险些叫出声,几乎想冲进去质问亚历山大。他始终没看到我,我还多绕回去一趟,只为了确定是否真的是他。没错,是这家伙,他似乎只顾着与那男孩聊天,第二趟仍目中无我,罪证确凿。
我因而生了几日的闷气,其实,真说起来或者不是怒,而是大惑不解。我先是希冀亚历山大能早早开怀,从丧爱的死灰日子走出,但当他果真这么快扫光阴霾,找到另一颗金发小太阳,还大模大样洒起日光浴,我居然怎么看怎么不舒坦。
阿官笑我是帮路吃起醋,还说就算路本人尚健在,他自个儿也不见得会吃起这门子醋。亚历山大是「牛牵到北京还是一条牛」,他的神殿才关闭,连蜘蛛网都来不及结,他说又急急开殿迎神了。难道他之前的伤恸,只是在演戏送神﹖
亚历山大的务实作风和万神庙哲学,使他的丧偶家变不致死水一滩,很快就春江水暖,认真说,我并不深感意外,只是不禁惊愕想问:那人间到底有无一种爱可以跨越生死﹖我有夜终于熬不住,趴在阿官胸口问:「假设,我死了,你会怎么样呢﹖」
阿官口气严肃:「小祖,我无法想象我会有多难过。但人的生命韧力很奥妙,如果你真要问,我可以确定告诉你,我迟早挺得过来,但我的体内有一部分也就跟你走了,永远永远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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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了晏姐寄到的迟到结婚贺礼,她说从欧洲回台后,陆续又出国数趟,加上搬家,我后来写去的几封信,阴错阳差直到最近才转到她手中。晏姐为我的婚姻叫好,她说一份爱情因为有困难,表面上不是那么理所当然时,人才会特别去思索对这份爱的意义,是否真是他要的﹖值不值得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而不是一窝蜂谈谈恋爱、结婚生子,交差了事。她提及我的婚姻尤其难,但正因为这么难,我可能体会到的爱更真实。
晏姐的信附在一只大木箱里,她把一块在一座意大利古城买到的城墙石,重甸甸千里送来,当作我的大喜之礼。她说,卖这块墙石的是位古董铺老妪,石面上刻着「马利欧爱苏珊娜」字样,还有两颗心,是五百年前的手笔。
晏姐信上说,想一想那个画面,五个世纪的悠长岁月以前,这位叫马利欧的痴情小男生,饱受相思折磨,某日走到城墙边,一时情意翻搅,年轻的胸膛胀得疼,非想法子发泄,东瞧西望,捡起利石便在墙上刻写爱意。为了天长地久保存,事后还从家里带来器具,将利石挖出的字体线条凿深,终于成了流传后世的美丽传奇。
她当时一见此貌不惊人的墙面,顽石竟解语,爱不释手买下,听说我找到真爱,并大胆走上婚姻之路,她立即想道,没有人比我更具资格拥有这块鑴刻爱情誓词的古石。
我摸着古老石块,指尖沿字体徐徐走,画到那两颗心时,手微颤起来,到底后来这个马利欧娶了他的苏珊娜吗﹖有情人是否成眷属﹖如今两人墓木早拱,尸骸稍回大地成沙石,但因有爱,他们的名字与典故得以穿过时空,永生长活。
晏姐说此乃宝剑赠英雄,阿官回家开门,就正好瞧见我这英雄对着一块石发呆的傻相。他微笑走过来,俯首一吻:「什么东西这么好看的,分我瞧瞧﹗」
当我跟阿官说解石头来历,他啧啧赞叹:「哇,你看你和我会不会是五百年前的这对马利欧与苏珊娜啊﹖明天我们跑去自由女神像,用力刻个阿官爱小祖,也给它流传下去,让五百年后不管是汤姆和玛丽,或者汤姆和约翰看见了,同样羡慕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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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次和派屈克无意聊到我的毕业制作主题,他对「家族记忆」的构想十分欣赏,也瞧了草图挺中意,我们便决定,将原来为这主题勾勒的五幅简略底稿,再以炭笔手法重画,当作「族谱」展的镇山宝。
我是在婚前交这份计划给学校,婚后,经过这些时间和事件的沉淀,我对「家族记忆」主题有了更精确的形状。计划以五幅画,收束我的平生情感经验,我特别想到扣紧中国的五行,用相生相合的关系,来呼应我的人情网络。
「土」的那幅,我画了爸妈,父母恩如大地土壤。爸爸坐在地上,屈抱着膝,背对画面,转过肩膀回头望,他的人生始终保持一种回首的姿势,甚至当他在注视我的时候,近年我都觉得他是在观看自己的一段年少。妈妈的部分是她丧礼上的遗像,但那张面庞乃以平躺的角度,与一片浩荡大地贴合,象征化作春泥还护花。
「木」的那幅,我画了两个弟弟,手足如树的枝枒,分开却同干。大弟、二弟与我手牵手成串,脚插进土里,底下同根。
「火」的那幅,我画了多人头的众生相,全是我的知交,朋友如火焰熊熊。阿鸾在中央像一团大火苗窜跳般手舞足蹈,还有晏姐、路、亚历山大、鲍伯、班、克莉丝汀、马可、吉儿、伊凡等,堆簇在旁众火喧闹。
「金」的那幅,我画了纽约街上迎面的同性恋者面孔,同族团体命运与共如金钻,刚硬闪亮。一张张骄傲的、华丽的、伤感的、失落的、希望的脸,密密串连成钻般的晶体结构。
最难也最深刻的便是「水」那幅,我画了邱靖伟、姜豪、阿谟和我最心爱的阿官,对他们的深情如水,在我的生命中川流不息。邱靖伟于漠河裸泳,姜豪于温泉浸浮,阿谟于大海戏潮,阿官则出现在我的澡盆里。我始终难忘初识那阵子,我恹恹不振冲淋热水时,魂识出窍,曾虚实难分地与阿官共浴,我们如两条水中精灵缠绵,我约莫是在那时爱上他吧。
五幅画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五行生生相通,各有深意,果然相当程度描摩了我的感情实相。当我挥笔捏塑这些形形体体,等于以图象记载我的回忆录,悲欢笑泪皆有,发觉原来一路走来,我的人生远远超过我在十三岁所能预想的丰富太多。那时刚刚知晓自己可能是同性恋者,吓得半死,甚至曾经真想去死,幸而未死,否则怎能经历往后生命这一幅幅金木水火土的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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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知道我和阿官同住,每次通话也都会问起他。老爸心里有无怀疑过,我没把握,可是他听我阿官长阿官短的,不可能心里仍是一张空白纸。他为大弟吵吵闹闹的婚姻伤透脑筋,婚前大弟朝秦暮楚,他反倒闲呢,想不到结了婚照理说更算成人了,他这个作爸的恶梦才开始呢。
大弟的老婆刚产下个男孩,但新生儿并没改善两个年轻父母的冤家关系,反因体质弱,要费神照料,三天两头小俩口吵个不休。老爸颇有深意地说:「唉,婚姻若是逼来的,实在不容易幸福。」这话听在耳里,我还觉得他是在说他自己哩。他后来嘀咕了几句,倒不像说给我而更像说给自个儿听:「我们家甘是风水莫好﹖」
我真有股冲动跟老爸说我和阿官过的婚姻生活,非常美满,同理推敲,大弟的婚姻事在人为,才不是神鬼诅咒,要他别操烦过度,儿孙自有儿孙福。话到嘴边,临时改成:「爸,我这个暑假会回来看你,阿官也会跟我一起。」
我不免为老爸伤怀,他一辈子规规矩矩,包办称职的儿子、丈夫、父亲三项全能,每一项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他快乐吗﹖他到底开心过吗﹖他的婚姻和大弟的显然都没什么好说,我的又说不得,事业则是继承父志,能让他快乐的可说少之又少。
倒是阿鸾打电话来报喜了,说她和邱靖伟决定夏天结婚,我和阿官的婚礼太让她感动了,他们回去后谈了很深,加上听我说起那位穿美丽新娘服的路遽逝,发觉人生能及时与心所爱的人共度,是一桩无上的福气。所以,他们特别挑在暑假结婚,好让我和阿官能赶回去观礼。
「你是大媒,你人不到,我们可不敢就这么结了。」阿鸾撒娇道。
「我又不是新郎,也不是新娘,怎么说婚礼缺我即不可﹖」我故意逗她。
「小祖,还说嘛,你啊,即像我的新郎,也像阿伟的新娘,你注定阴魂不散夹在我们之间,哎,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妈啊﹗」
没几日后,邱靖伟的信也到了,同样喜孜孜的口气。
※ ※ ※
小祖:
我要特别感谢你,好多好多事,不只是因为你把阿鸾领进我的生
活而已。自上次在纽约看见你,我回想了许多,发现原来你竟带给我
这么丰盛的东西,只是当时不晓得,现在慢慢都清晰了。
我们在国中同学一场,除了家人,你大概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离开那所学校以后,我偶尔想起我们一块儿游泳,还有跳水过五关的
游戏,我形容不出那个滋味,心里总说不出为什么满满的就是了。
说实话,我无法分类你对我的好,它不属于我所认识的任何一种
方式。但它确实真正存在,即使到了纽约参加你的婚礼,没太多机会
和你谈,可是我仍感觉得到你对我的好,从以前直到现在。那种好,
跟阿鸾对待我的,有点像,又不完全像,它就是一种好,好就是好,
没有其它目的附在上面,很单纯,很绝对,你似乎从不祈求从我这里
回收什么。
那天,在你的婚礼上看见你,我真的十分感动,我从没想过这种
场面,也不曾(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这么说)见过像你这样美的新郎,
我真的看呆了。你和阿官简直是跟童话书里走下来一样,我瞥见阿鸾
眼眶的泪打转,我自己也为你庆喜,小祖,你真勇敢,不盖你。我一
度在道上当混混,大风大浪都见识过,没啥吓得到我,自以为拥有什
么天大的勇气。但在你的婚礼进行时,我望着你和阿官的背影,与众
人隔绝,孤立站在神坛前,但你们手牵手,眼对眼,全世界都像被你
们拋在脑后,我忽然明白了你才最勇敢,跟你一比,我以前那种好斗
耍狠,其实是无知。但你不同,你明知摆在前面有这么多层层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