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领悟到婚姻的原理,是使两个人以两具独立存在的个体结合,双方尽量去设想所谓的「一体感」,有时你得放弃你的主体感觉,想办法进入对方的客体,易位设身;也就是说,形体上明明是分开的,精神上却得想象是整合的。为阿官抓痒时,我体会良多,这就像我胡景闯乱逛,竟意外发现了一座洞天。
「喂,换我了,帮我抓抓,我的左侧腰好痒。再过去一点,对了,就是那里,用力一些,嗯......」我不敢相信,这个早晨我居然也开始央求阿官,为我作那桩怪异极了的代抓痒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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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路生病送医,我专程赶去探望。路的小脸蛋瘦了一圈,我在床榻边向他报告婚后生活,他对抓痒的那码事听得兴味盎然,咯咯笑得满脸红晕。他说在「大杯子」曾听一位玩音乐的客人,讲他与同样音乐出身的男友,两人的作爱前戏就是在彼此的裸背上弹一段琴谱,要对方凭背部的触感,去猜是那支名曲。我自觉小巫见大巫,与路两个直笑到岔气为止。
走出病房,看亚历山大难得面有忧色,一问,他才诡出实情,说路是带原者,许久都不见异状,最近却似乎不太对劲。
我的脑际如爆了一声惊雷,惊吓得说不出话。亚历山大说他们初认识时,路就是带原者了,但没影响他爱路,并决定和他维持伴侣关系。路也很争气,他的健康快活,常让亚历山大忘了爱滋病的阴影,不料那阴影只是匿躲多时,静极思动,如今正逐步逼近。路的憔悴没太吓到我,倒是向来笑眼看人生的亚历山大例外沉默,才真让我忧心忡忡,显示了那个阴影非比等闲。
我几乎立时跌落无底的惊恐里:「路既然是带原者,那你﹖还有上次......我们三人......那么我呢﹖」
「路虽然是带原者,可是我们一直是从事安全的性,我也保持经常性的抽血验定,我是干净的。至于我们三人那次,我保证极为安全,路只是抱着你。如果不放心,我可以陪你去检验,我很抱歉让你惊吓。」
我拖着沉重的伤感、不安返家,挂电话给阿官,因他在开会,我只简单说了路的消息,他虽震惊,却不得不匆忙挂线。我寂寞地站在结婚那日,路一身白纱礼服曼妙婆娑的位置,才举手要模仿他幸福陶醉的神态,一时悲从中来,掩面哽咽。
结果是阿官陪同我上医院验血,我当时手脚冰冷,竟觉得自己就是下一个发病者,命在旦夕。路的青春如槁木,一瞬衰败,真把我吓慌了。我拒绝和阿官身体碰触,连餐具、漱口杯、沐浴乳都多买一套,陷入漫天撒网般的慌张中。阿官详细问了我和路与亚历山大那回的接触过程,甚至直接找亚历山大问个清楚,他确定我应没事才对,要我先别胡思乱想。而路的情况很不乐观,我差不多每隔一日去医院,小爱神的眼窝逐日深陷。一天亚历山大说他决意要在病榻与路结婚,我一听把同性婚姻奚落不堪的他,都主动提议步上我的后尘,泪水登时盈眶,我知道他这么牵就路的心愿,那意味着路的年轻生命将油尽灯枯了。
我和阿官以及极少数的友人,出席了亚历山大与路的床边婚礼,牧师特地到场福证。我帮路穿上了他心爱的美丽白纱新娘装,他像个遭小主人遗弃的洋娃娃,虽经我们将之拾回,洗净补妆扑粉,重现娇艳,却难掩些微萎顿,我看了心疼得厉害,并且敏感地想着我体内的免疫力,是否也快要兵败如山倒﹖难道好不容易寻到了人生幸福,竟就要撒手复归于无﹖而深深悲切抽痛。
路是在他的婚礼一周后断气,当天,我的惊惶涨到极点,终于撑不住,坍垮了。我没有力气赶去医院见他遗容,在家像个木雕人偶不言不语,那夜阿官守着我寸步不离。我的检验报告还没出来,仍是未揭晓的谜。我既为路的辞世悲戚,也为可能与阿官无法白首惊恐,直看着他落泪,仿若明日就要长辞。
我忽然忆起十三岁时,尽管小小年纪,为了自己的同性恋倾向绝望,动过寻死念头,如今死神来敲门了,我不是为自己怕死,而是怕与阿官分离。结婚聚首,使我觉得与他共体同身,我害怕的不是恐亡,而是用斧活活砍开阿官与我各半的那种一分为二。我从小尚未这么想活,苦涩的情爱让我顶多活着,活,之于我,是个被动的受词;但现在我内在灵魂有股力量,大吼:「活下去﹗活下去﹗」,活,转而变成了主动的主词。我要拼命活下去,那个活的欲想如排山倒海。
检验报告总算揭晓了,阴性反应,呼,我有如重获新生,从来没体会过生命竟如此娇美动人,我几乎是以撞上去的姿势拥抱它。
我参加了路的告别式,路的家人最后被亚历山大说服,让他的白色头纱放在胸前,陪他下殓。路得以在天堂继续圆他的美丽之梦,我也得以在世间继续经历我的爱情人生。
亚历山大变了个人似的,他的神殿昔日众神喧哗,小爱神飘然远去后,他喏然关起了殿门,一片空寂荡荡。阿官陪我去看望亚历山大数回,只要我们上门,一定将他强拉外出吃饭,阿官对他的观感变了,眼见他对路的真情流露,谁能不感动﹖
路的遽逝,一再让我回忆起阿谟,两人都是青春早凋,也都有我不同程度却特殊的情意。我一直发恶梦,几年内从妈妈算起,我身边亲密的人陆续意外嗑然长逝,人生聚散无常,吓得我难以抵受,有数日甚至微微发烧,阿官因此推掉了朱利安的派对邀请。
我连连梦见路一身白衣,在云霞上方追逐嬉戏,向我招手,他一如在死前的婚礼上那般美丽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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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接到纽约同性恋社区中心电话,一位自称中心秘密的爱德华,说是路很早以前向他提及我,大力推荐我的绘画功夫。最近中心内部作局部整修,他们想把墙壁开放成一面大画板,他于是想到我,才把路当时给他的资料调出来,问我有没有兴趣接下这个案子。
这确实是路的作风,他那活泼爽朗的孩子性,见到好东西,像好玩好笑好吃好看的,非跟一堆人分享不可。爱德华去过「大杯子」几次,我倒与他都没遇上,他甚至还不知道路过世的消息,无比震惊,不胜唏嘘地说,或2这正是路冥冥中牵线促成美事。
中心本来就是义工制,彩绘门面的差事,他们只能付我工本钱和象征性酬劳。我因为视作对路的情谊怀念,全力以赴。在为期三周我创作天里,我除了上课,就客在中心日夜赶工。阿官周末或夜间有空,也会来帮我调颜料,甚至乐得像学童要我分派他比较简单我涂色工作。
中心对墙画内容不干涉,只说以表现同性爱的尊严和情操为主。我在中央绘出一具等身人高的天使,一副翅膀鼓鼓有风、身材挺秀的成人躯体,脸容则把我对路的印象给暗渡陈仓进去,所以乍看不全像,细瞧不难认辨出路的神韵,有种成年人的童稚憨态,隐藏某些中途迷了路、但对未来好奇探究、落寞却坚忍的迹象。或许,这份神情不全是路一个人的,我在其中看到了自己、阿官、亚历山大、阿谟、姜豪,和一堆仅在街头照面而过的同性恋者的面孔。
我最初因帮路随笔素描,而与他熟识,现在又于他死后,依他的形象绘出了天使,这样前后算起来,差可叫生死相交一场了。这个画图因缘,也搬进了我的记忆楼塔里永久收藏,以路的晴朗气息,他应该是塔里的阳台吧,一个恋最先晒到日光的地方,永远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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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雪花飘了,来纽约转眼竟已跨过一年界限。这一年,我的生命却超乎寻常生气澎湃,创造了幸福之可能、婚姻之可能、尊严之可能、希望之可能。而这些在以前,全是打叉叉的此路不通。回想今昔对比,我真有转世投胎的错愕。
阿官今年感恩节没赶回华盛顿爸妈的家,因之前通了电话,好消息是妈的口气软了,坏消息是她建议我「暂时」不要跟去,以免让爸借题发挥。阿官说他现在与我也是一家人了,若是不能一块前往,那么就算他独自赶去吃一顿晚餐,虽凑足了爸妈心目中的人数,对他也不是团圆了。
我怎么劝阿官不必顾我就回去吧,他很坚持除非他的婚姻被接受,否则等于要他切割自己一半,血淋淋挺着左边或右边回家。他说:「为什么总是要我们当隐形人,装作不存在这个世上呢﹖」
「给你爸爸再多一些时间嘛,我们当初不是也花了好久,才接受了自己﹖父母那儿,说不定还得乖以二呢。」
「他们从小教我作人要诚实,一个人若不诚实,其它的美德都是假的。你知道吗﹖这影响我多深,当我把诚实奉为人生的真理与尊严,但看看现在,他们却像反过来向我示范诚实的苦难。」
阿官的大哥李察意外造访,他在西岸那份半新不旧的差事,派他来纽约参加一个展售会。他开门见山说能不能打搅住几天,全宿费他可以照跟公司报领,省下一笔钱留着,不赚白不赚。
李察的身材比阿官稍矮,看起来似乎比他实际年龄还大,但以东方人的标准而言,算满有所谓男子魅力。他们一家都有一个丰鼻特征,撑起脸部半壁江山,起伏有致,但李察得天独厚,多了一双不笑也会勾人的眼。
听阿官说起他一向吃香女人国,投怀送抱大有人在。李察对各肤色女人杀进杀出,前妻还是他大学时认识的拉拉队长,一位金发美女,说来恐怕都应在这双水桃花。但他的女缘重,却多无善终,甚至他离了婚后,男女关系更如一团乱丝,看起来是桃花虽美,泛滥也能成灾劫。
那些天,李察睡在客厅沙发,从表情举止判断,他对我和阿官的所谓婚姻关系还颇感好奇,我因此觉得家里有些像安装了窃听器。一天,他大概没排日程,睡晚了,我正好那天上午没课,他醒后袒胸仅着内裤,便不请自入我们从不关门的卧房。
我在书桌画作业,李察自动坐在床上,先是扯些一听就分辨得出更掰的话题,最后才硬生生问出口:「你们......你们也同样作男的跟女的那件事啊﹖」
「你是说作爱﹖是啊。」我决定以所能努力的最大方态度,应付来意不明的李察。
「那......你们谁是男的﹖谁是女的﹖你知道我的意思......」他的两眉微皱,双手比划了几招上下体位。
「我们都是男的,也可以都是女的,如果我没有误会你要问的话。」
「我无法想象两个男的作那事,原谅如果我说得太白了,同样是有洞没错,可就不是那个功能嘛。」李察的脸浮掠过一丝不经意的嫌恶。
「为何你们看同性恋者,总像只看他们在房里作什么,而都不是看见他们的为人。可是当你们在看异性恋者时,就很少会去想他们在房里作的事﹖好象同性恋就是一种不雅作爱姿势的代名词,你们如果因此觉得恶心,也只能说是因为被自己脑中所想的,给搞反胃罢了。」
「那么,你们非得结婚不可吗﹖你们又生不出小孩﹖结婚可不是孩子们玩游戏,嘿嘿,外人搞不懂你们在干什么。」李察咳了数声,脸色微露轻蔑。
「生小孩,又不是人类结婚的唯一目的,假如你对婚姻的了解仅上于此的话,那我可能要说一句重话,我一点也不讶异你保不住自己的婚姻。」我凝视着他,硬生生接招,水来土掩他的敌意。
他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双瞳放出精光,脊梁拱起。我原想他会怒气发作,但半晌,他放垮了膨胀的双肩,说:「well,你说得没错,嘿,我是离婚了。」我几乎以为看走了眼,李察眼中的那支水桃花竟绽放了几瓣:「你......你会不会喜欢我﹖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也是的话。」
「你不会喜欢所有的女人吧﹖同样道理,男同性恋者也不是没有选择性,只要是男的统统要。」
我睹见李察的表情,宛若一枝沾露欲滴的桃花,因搞错了季节,过早绽蕊,当场冻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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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同性恋社区中心绘的那几面壁上画,引起不少好评,爱德华特别向我说起有一家专门展出同性恋主题的画廊,有意和我联络。这即是我和「出路」画廊牵上线的原因,经理是三十许的派屈克,麦栗色长发扎成马尾,与路一般,眼睛是万里晴空的蓝,却无比深远。他问我有无现成的作品,一听说我在「大杯子」素描人物涂鸦成册,大感兴趣,看了更中意,似乎还用了一个「族谱」的字眼来形容,说这是最草根却最真实的同性恋族群的生命。
派屈克毕竟专业出身,对我的画喜爱,不像一般人用很中性的「噢,真迷人」、「哇,棒极了」等不痛不痒的词藻,他一针见血刺进了我的画穴。例如他一看见小淫球的速写,拍手大笑:「听朋友提起过那家咖啡店有只店宝,我虽没见过牠,却几乎从你的画感到这头鹦鹉呼之欲出,看﹗牠像一个小孩,走进一家成人录像带店,望见花花绿绿的包装盒,然后回到家,在爷爷奶奶都在的家族聚餐上,突然冒出包装盒子上的广告词,香艳喷火,结果却让全家的大人喷饭。」
派屈克对嗜爱开黄腔的小淫球,形容得鞭辟入理,那天以后我只要起来,就在心底大笑。我因此常摊开小淫球的素描,确实越看越像一个语惊四座的黄看小孩,淫声秽语与无邢神情牛头不对马嘴,形成可笑对比。
阿官对我将在「出路」办画展亦感荣焉,也喜欢以「族谱」为画展名,以及将我举下那些千姿百态的同性恋者,称作我们的族人这个主意。我忽心念一动,翻开小淫球劲张素描问他感想,阿官是挺认真看了一会,答案却令我泄气,竟是那种我最怕的中性说法:「噢,你把那只坏女孩画得真迷人。」
我开始和派屈克联系频繁,修正展览细目,逐一敲定。当我们在挑画时,他好比是占星师,精谙读心术,屡屡一言中的,说出画里玄机,好的不保留,越的不隐瞒,让我忽而冒汗,忽而偷偷喜欢,我简直有赤裸裸站在他面前绦处藏躲的窘迫。
当画展排上档期后,派屈克要我补画几张大幅的炭笔速写,从这时起,他逐渐变化风格,全然公事公办的专业嘴脸,对我的画批评常如一帖帖重而猛的苦药,不再是过去的糖汁甜浆。他眼光之利,下评之犀,使我更加慌张。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派屈克先用香饵将我骗上,就为了这样修理人﹖他以前说的好听话越是画龙点睛,以同样的功力,他如今说的重话就只有越捅中要害的份。他说我在「大杯子」画得那票人物虽然随意,但有一种灵活灵现的气质,浑然天成;现在刻意去创作的炭画,却怎么也抓不到原来的那股生活精髓。派屈克不留情地说:「你那些素描就像在河床散步,无意中捡到的天然矿石,剖开里头有晶钻,现在你的画的呢,挺多是自己在家里加工打磨的玻璃珠。」
我陷进一片流沙似的焦虑,派屈克越挑剔,我就越不服气,但我画了几幅,他那句鱼目混珠的论调,始终下了蛊一般萦绕在脑海,越急便越画不出来。我疲于奔命,来回走在旧河床上,却什么也捡不到了。
当我在焦躁中沉沦,才发觉阿官一点也进不到我的绘画世界,他远远隔在外头,连门都找不着。阿官只能劝我别急,看着我撕掉的一张张灰画,他说:「我才不管那个派屈克怎么讲,我看挺好的嘛。」
我不仅焦急,隐约也害怕,因为体察到不知何时起,对派屈克有了异样心思。我每次找他谈画、看画,其实暗地情不自禁急着讨好他,不论是他评画的品味或更糟的是心灵的共振,都渴求能回到与我乍见之初的欢心,天﹗我甚至以一种几近献身的仪式仰慕他。
那天,派屈克邀请晚餐,我第一次上他在苏荷区的家,亲睹了他的画作,当场惊吓。他的油画一派浓郁葱茂,活似一座座恐龙时期的原始丛林,木壮叶霸,花艳草野,神秘的史前生态重返人间。我豁然明白,可不是吗﹖派屈克不就是一座谜样的林相﹖远看近观俱不同,内在岚气飘浮,深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