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官喜上眉稍:「啊,我们还没抽签决定谁当新娘呢。」
一干人等笑翻了,阿鸾走到身后帮我拉挺衣领,邱靖伟亦步亦趋,她说:「小祖,以后我可没资格再帮你拉衣领了。」
「为什么﹖妳是说妳要嫁人了﹖」说不出缘由,我其实有点害羞无所遁形地被邱靖伟这样看着,赶快朝他们先发制人,「对啊,什么时候轮到你们﹖」
我犹记得许久以前那个少年,在跳小糖过五关的那片废土堆旁,被一个女生拖着离我渐行渐远的背影,一去不复返。多年后,谁料到他居然又回到眼前了。
他们俩都不胜羞喜,我继续调侃道:「我这套礼服可以借给邱靖伟。」啊哈,看当时年纪小屡被他挑逗得晕头转向我这个男生,现在也会脸红红,只有一径讪笑的份,真是大快哉。
比起大弟喜宴的家族总动员排场,我的简直只有「寒怆」二字差可形容,但天晓得,我真是知足得如拥有五星级的王子婚礼。阿官与我互搀着走向神坛,天光从缤纷的玫瑰玻璃穿透,泄落坛间,神父即站在光束里,代表天上全知全能的神祗,见证我们的誓言:「你愿意这个人当你的配偶,互相扶持,不论生病或健康、富有或贫穷,直到老死﹖」
聆听神父的婚约证词,一字一字在心版入木三分,心思因此千折百转,剎那电光石火,念头迸发。从小自我懂事起,认识到走上了一条情爱的不归路,与美丽的婚礼今生无缘,我逐渐在黯然神伤中死心了。怎么会想到今日我也能有此福份,站在这儿,手牵着一个我爱也爱我的人,信誓旦旦,说一辈子长相厮守﹖
我像一个生来眼盲者,以为注定永远看不见这真善美的世间,无福消受了,已打算认命,从此轫着我的黑暗天长地久下去,忽然有一日,上天打开我的眼,说:「孩子,看看周围吧,这些五颜六色都属于你了,别怕,这个美丽的世界你原也有一份的。」
这么重的幸福突来乍至,是我偷来的吗﹖还是只不过老天把原本就该属于我的还给我罢了﹖我忽然明白为何自己会如此执着一场婚姻,因为终于可以像每个人一样结婚,让我觉得我的爱,不比任何人的更高贵,但也绝不比任何人的不高贵。
我于是甘心透过婚姻里一对一的绝对忠诚形式,来表达对一份爱所能触及的最大极限。当心里容纳一个人,塞得满满,不能也不该再容下另一个人时,婚姻虽是限制,但不也正必须忍受和抗拒限制所带来的牺牲,才格外体会「一切只因为有爱」﹖
「我愿意。」
「我愿意。」
当我们为彼此套上戒指后,神父宣布新人可以亲吻了,我们便在朋友的欢呼潮浪里拥吻,顷刻间,头顶的玫瑰天光满屋子旋转,阿官与我贴身乘风御浪,哦,这是我生命大海里溅得最高的一个浪头。
※ ※ ※
婚礼后,一堆人转移阵地。没想到小爱神与大哲学家联手,竟搞出一整桌精巧点心、花卉,喜气洋洋。亚历山大拉着路赶过来说:「看在我们干了这些活儿的份上,一个吻是不够的。」便使出老伎俩一人一边夹击,舔得我脸像遭洗劫了。我笑到无力招架,看他们又一阵风狂雨骤,刮去偷袭阿官,他终于亲自领教了这一大一小台风的威力。
鲍伯捧着自己烤的蛋糕,点燃两根红烛,在班拉奏小提琴结婚进行曲中走进屋,全场欢坏声雷动。后来我一一为大家引介这两位年长爱侣,屋内一片啧啧。他们有如一则爱的轶事,活生生站在众人眼前,诉说四分之一世界的悲欢真情。两人即使是一记相望的眼神,都是经年累月相处熬出的火候,我细心注视,发觉他们时时以眼代口,互递心意,神奇极了。这场庆祝茶会本来就很克难,没有排场,没有流水席,甚至连蛋糕也是从自家炉子捧出来,烤得金黄表皮爆裂,内里的乳白色扎扎实实鼓胀欲出,也未见雪光奶油铺一层水咚咚,但却是我一生见过最美的结婚蛋糕。
我和阿官极有默契地使个眼色,左右护法一般,各站一边亲吻鲍伯,真难为他一双写作的手亲自下厨烘烤。然而,我和阿官对望而笑,心里大概都想着居然这么快,我们有样学样,就把亚历山大和路那一对的招术,学得维妙维肖了。
班一边拉奏,一边向我和阿官示意:「孩子们,跳支舞吧﹗」
阿官走过来向我邀舞,这一刻全屋鸦雀静寂。和心爱的人跳一支慢舞,这不正是我从小偷偷许下不怎么长进的「我的志愿」﹖而此刻我岂上在跳三步华尔兹,简直是跳上了世界的屋顶。阿官与我贴身起舞,在我耳边轻言:「小祖,对不起,我没给你最好的婚礼。」
「我不能想象还有更好的了。」
阿官心花怒放,他的神情像四下洒香水的调皮孩童,非要人人也熏得一身,撇头说:「女士先生,或先生先生们,一起来跳吧﹗」于是马可和克莉丝汀、吉儿和伊凡,还有其它男女,以及连鲍伯也环抱演奏中的班款款摇摆,甚至我频频跟邱靖伟使眼色,他终于也向一旁假镇静的阿鸾邀舞了。
这时,路从我卧房徐徐走出,竟一身从头白到底的婚纱礼服,大伙惊为天人。哦,他把生平珍藏的最美的梦带来我的婚礼上实践了。当我目睹他翩翩与亚历山大共舞旋转,白裙婆娑,风情陡生,脸上不胜陶醉,看得我出神泫然欲泣,此时此刻,有多少人的梦,像缤纷气球飘在这间斗室,齐齐圆满了哪﹖
我们的蜜月,选中佛罗里达州最南角的K岛,海明威在这座海角一乐园上逍遥似神仙,住了颇长一后时间,炒热了世外桃源的名头。后来,整座与世独立的热带小镇,逐渐变成同性恋者的渡假胜地,近悦远来,陆续开垦,终于成为彩虹族的故乡。
阿官为了让我沿途好好观看美国生活,特别是与台湾截然不同的乡间绿野,领略放眼无边缘的大景大观,舍飞机而从纽约长途跋涉开车南下,一共开了两个整天,奔驰在迤逦的州际公路,穿越了九个州,在第三天艳阳正午,直抵这场热带海洋的心腹。
一片万顷碧绿已等候在海滩尽端,我们刚驶入镇上,就听闻海洋呼唤,一住进旅馆,搁下行李,阿官与我即拔腿比赛谁先冲下水。
当我连头颅都没入海水里,除了溽暑尽消,还有如追溯到出生前最原始的水的记忆。我放开四肢,全心信赖这羊水般的母体海洋,真无法回想认识邱靖伟之前,我是如何惧怕水,到了没魂的地步,当时哪能想到自己会有如鱼戏水的一日﹖
今日浪大,阿官不时故意随浪卷来,撞得我东倒西歪,忽然他叫了我一声,即跃窜而起,潜入海中。我原先当他又在使诈,没多理会,游了一阵,心里忽起了异样不安。左瞧右望,浪墙一座座砌起,倾了,浪花如碎瓦粉砖四面八方滚落,就是不见阿官的踪迹。我大喊他的名字,没有动静,一丁点的不安立即扩散成天大的惊慌,凉透全身,赶快潜下海搜寻。
绿幽幽的海水深处,是一个密封的大迷宫,有什么不出声的东西阴森伏在那儿,朝我呵呵呵发笑,耳膜因此弹跳着一阵一阵的诡异回音。我以为看见阿官,奋力游过去,才知是海底光影,这边那边远远近近,我忽东忽西全扑了空。老天,我那尚未给甜汁浸透的心,难道这么快就又要被捞起沥干,泡回先前的苦液,幸福瞬间成幻梦泡影﹖我失心疯般欲哭无泪。
「哗,」阿官神不知鬼不觉在我背后破水而出,一脸戏耍相,「咦,怎么啦﹖小祖,你还好吧﹖」
我瞪着他说不出话,气苦地在烈日照晒下直发抖,彷佛外围的海水是座冰潭。阿官赶紧将我抱着,我越抖越厉害,他轻声道:「啊,是不是我吓着你了﹖」
「阿谟他就是这样走的,我以为你也......」我拧紧目光,「你怎么能够开这种玩笑﹖」阿官迭声说:「对不起吓着你了,我只是潜到海底去,捡贝壳要送你,因为想找最美最稀有的,就越潜越远了。」他摊开掌心,亮出一手的玲珑贝壳,在阳光下晶晶闪闪。我接过手,果真有些壳衣形体别致,色彩艳绝,我一时欢喜,与方才的惊魂苦涩统统渗合一块,冲击得胸口欲裂,便像个傻瓜不知是哭还是笑了起来。
第五章
记得台湾有阵子流行一句综艺节目的口头襌:「幸福吗﹖很美满﹗」这六字对答如流,大致是我婚后五个月不算太离谱的说法。但幸福与美满从小听多了,以为就是零缺点的代名词,却不完任与现实吻合。像我也开始和阿官吵嘴,两个人过去基本上独自住惯了,合住一起,有时就像椅脚的卡榫咬不紧,经过硬推猛挤,表面凑合了,可能撑一会儿迸开,摔得人仰马翻。但我们终归能拍拍屁股,嘿然起身,不致真摔出毛病。不过倒真有几次摔到痛处,青肿淤血,最常闹卡楯翘起的那张头痛椅子,就是朱利安。
朱利安是美国人所称的「派对动物」,三不五时就搞个名堂办聚会,而且荤素不忌,有时是纯同性恋的清一色男性派对,也有男女、公私各项名目混合的大饮小酌。据阿官说,朱利安办的派对总是以让来宾尽兴而归出名。阿官带我去过一次,实在无法消受朱利安的作房品味,以及那堆与他互通一气的同好德行,第二回我便敬谢不敏了。
阿官并没因此跟着我封步,我嘴上没要求他,这席话自知不尽合理也说不出口,总希冀他心知肚明,自动体恤。但他显然有意无意忽略我在这码事上的感受,有一回深夜才从派对满身醺臭回家,就是先开车送女同事一一安抵家门。
「你非要逼我讲出来,说我不喜欢你去朱利安的派对﹖」
「小祖,你为何一直不加入我的朋友团体呢﹖我真希望我们都能一起去,开开心心多好。」
「有些东西很难分享,像挑朋友的口味......」
「噢,是啊,像你的亚历山大......」
我知道阿官心底对亚历山大那大刺刺的「通吃」作风不喜,可是被他如此挑明了,终究一股难堪袭上面。「我猜想你不那么喜欢他,所以就很少去找他们了,可是你如果知道我对朱利安的观感,为什么你不能也同样为我想想﹖」
「小祖,我不要你为我而牺牲掉交往任何你的朋友,你只要自己高兴,管我喜不喜欢那个家伙,你都不需要为了我而放弃谁。我们在一起,是要让彼此的朋友加倍才对,而不是弄到最后越来越少。」阿官纳闷看着我,好象我作了什么不可理解的怪事。
那眼神才真正让我受伤。
婚后,我确实因守着阿官而疏淡了朋友,特别是亚历山大和路,对他们,因为是在顾及阿官下才蓄意生疏,我尤其有着心虚的歉意。可是搞了老半天,一番自以为体贴的委屈,到头来竟十足多此一举,没有人丝毫感激。
我难堪了好几日,当然并发症效应,也一并冷落了他好些天。这算是我认识他以来的第一场冷战吧,我满想言和,但双方也没真开火,若要谈和,还真不知从哪儿谈起。
阿官朝九晚五,我只要没课待在家时间长,不免作饭洗衣,渐渐觉得连签也甭抽了,这个屋檐下活脱就是阿官主外,我主内。阿官那次谈朱利安派对时,看我的神情就像在瞧一个小心眼的家庭主妇,无异射我一箭。
我也曾经在办公室车马炮将士象,运筹帷幄;眼前呢,则换成柴米油盐酱醋茶,外加一包洗衣粉,窝在一块方正屋子的棋盘上,整日挪来挪去这些主妇牌象棋,快要跟古代女人捡豆子一样了。这些角色分配的尴尬,我并非在婚前从未考虑过,但想归想,真逢到了,生吞活咽还真是难。
我因此才又回到「大杯子」找路,其它服务生说他休假,我挂电话去家里,也没人接听,倏忽心头一股强烈的寂寞水银泄地。我于是走回去敲鲍伯的门,班外出访友,看他正在写作,打字机旁一杯下午茶,我才领教什么叫表里如一的「写意」。我没料到我的焦躁已水淹金山寺了,鲍伯这个和蔼有如西方的法海,一眼察出异状,劈头就问孩子怎么了﹖
「你怎么能这样安静自在待在家里,我是说这么多年来,你都可以......」
鲍伯没回答我的问题,但他明显了然了,「是不是待在家开始心烦意乱﹖」
我点点头,鲍伯微笑道:「啊,你很不错了,小伙子,想当年我和班住在一起,才三个月我就开始受不了,你还撑得算久呢。不要说两个男人,就算一般男女婚姻,也有这个适应的难题。但两男之间的角色,更容易有冲突,不是谁要去扮演女方的那个职务,但组成一个家,自然而然就会冒出这样内、外比重的选择。然而这是比率的多少,却非绝对值的那种不是你就是我,二选一。最重要的一点,两个男人结婚,既然先天上家里两个都是穿裤子的,那么一刚一柔角色的平衡与拿捏,更应因时因地因状况随机应变,这就是同性婚姻生活最有趣、美妙的部分了。」
「你和班吵过架吗﹖」
「啊哈,岂止吵,我们还大打出手过呢。」
我实在无法核像那幅场面,相当讶异,但底下鲍伯说的更让我吃惊:「别看我个头小,那次我还打赢呢。」他这刻的谈笑风生,更让我想见当初他们俩也许两座山洪暴发,肆虐得一片破败。「其实,伴侣间只要是吵是打,就不会真的有人赢,双方都是输家。所以啰,,不用把婚姻想得太美好,低也不必悲观。别想作模范配偶,作作真实配偶就好了,在真实生活里学习相处。相不相信,我现在跟班也还在学呢。」
※ ※ ※
我在一阵天摇地动中吓醒,第一个念头以为是地震,心跳如乱蹄,几乎要跳起床。但马上转念,现在人在纽约了,这个古地块不像位于断层的台湾,会有事没事地牛翻身,才稍安勿躁。
从小我对地震出奇敏感,特别是在室内时,当整个屋子摇晃,响声隆隆,我会立即像一只神经过敏的猫,仓皇跳起,然后全身寒毛倒竖,恐慌要冲出屋。我受不了待在一只摇撼搞不好随时垮成一堆废瓦砾的钢筋盒子里,坐以待毙。那种只能等候命运安排的待宰心情,会把我逼得发狂。地震让我无助到像一尾老天爷实验室里的白老鼠,尽管或许逃脱无门,但我觉得总得作点什么,随便作点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忍受坐在那儿,等着屋顶地板随时塌了。
我定睛一看,果然就是身侧的阿官翻了个身,暗暗笑了,这已不是第一回被他的翻身吓醒。我即便童年也没跟过弟弟同床,向来一个人睡一张床,习惯独睡时床榻的独立空间、震幅,都在自己的掌握和预感范围,现在跟阿官同睡一张弹簧床,谁转个身,就牵一发动全身,整张床晃动。刚开始我一夜数惊,数月后,虽同眠惯了,但若睡到极熟,有时我体内那个过度灵敏的地震警报器,仍会给震得像一只触了高压电的猫。
结了婚后,许多改变若非一夕发生,就是慢慢浮现,像这种同床惊天季地的苏醒方式,说起来只是其中一桩。不管婚前怎样作好心理准备,婚后生活里的万般细琐,还是会像不知哪儿冒出来的隐形蚁群,咬齿得人忽这里痛,忽那里痒,想搔想抓都无从下手。
阿官醒了,直哎哟哎哟的,说是睡扭了。我帮他按摩时,闪过一个想法,难不成连他也有同床不适症﹖他忽然又叫了,这次说是背痒,央求我替他抓抓。阿官喜欢让我为他抓痒,他靠一张嘴指挥我的手指头,在他身上穿山越岭寻觅,直到正中痒处,甚至包括指示抓痒时的力道大小。起先,我还真不惯他这个荒唐主意。抓痒不是一种绝对私人的举动,也是无法分享的一己乐趣吗﹖自痒自抓,除非手不方便,否则旁人难以代劳。但阿官就寡人有癖,偏好用我的手去治他的痒。
不夸张,我开始几次觉得怪异极了,但总当作两人间的亲密游戏,半开玩笑似的抓抓。后来我发现他一副很认真在享福状,便不得不正经起来,细腻去体会他的身体感受。
痒,这种感觉很特殊,刚好抓到痒点的滋味,真是人间至乐,可是那必须是痒发作在你自己身上,才能享受抓到要害的解痒快感。但自阿官拉着我进入他的解痒世界后,我发觉这真是一个神秘而奥妙的地带,明明痒不在我身上,我却在他的言语指挥下,从没头没脑摸索,到假设那具发痒的身体是自己的身体,再进一步假想抓到痒处的快感是自己的快感,咦,整个仿真对方、深入体会的过程,听起来很熟悉,这不正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婚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