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越过了一座用庄稼!秆搭成的草桥,在一片繁茂的酢浆草前,子信停下了脚步。
我利索地把身上那件青色直裰解下,在手中一抖开来。
见子信发愣,我把衣服平铺在地下,解释:“虽是仲夏,但夜间还是露重,小心潮气入腑。”
他盘膝而坐,打趣般地道谢:“小於真是有心。”
“顾大人谬赞了”,我白他一眼,弯腰抻平袍角蹭著边儿坐在一旁,看他用右手挽著衽袂下的一条紫秀带,带子末端挂著只翡翠小兽,很是精致。
“这坠子想必是什麽宝贝,你一直带在身上。”我指著他的手问。
“倒也论不上宝贝,不过是个玩意罢了。”他低头解下秀带,把那东西拿到我眼前说,“此物名蒲牢,相传为龙之四子,好音律、擅宫商,是南缅翡翠所造,故色墨而不杂。”
子信将蒲牢抵置唇边,仿佛海风掠过浪潮的声音轻拂而出,灌入山林。
我惊奇地张大眼睛:“原来是个哨笛,我还以为是个什麽士族世传的印信呢。”
“哦?”他笑,“小於以为印信应该是什麽样子的?”
“虎符,知道麽?青铜的,很沈、刻著字儿……”我用手比划。
他按下我的手:“没那麽多的讲究,印信讲的其实就是一个‘信’字。心中没有疑惑,任何物件都是契约的见证。但若是心存间隙、龃龉不诚,哪怕是金子打得令牌,也不过是一块废物罢了。”
“那你给我。”
“什麽?”
我指著他之间的蒲牢:“就让这只神龙的儿子,来见证咱俩的交情。”
子信哑然,“也只有小於肯厚脸皮到如此程度,竟然开口来讨。”
“舍不得呀。”
他问:“只记得讨了好处回去,你拿什麽来报答我呢?”
“你堂堂大元帅,怎麽还喜欢计较这个!”说著,我就伸手去抢。
“不如就拿魏朝给你那张一万两的银票来换,如何?”
他说这话的时候,仍旧是笑著,但是眼里却闪出一丝道不清的情绪。我心里一惊,愣在当下,身子被他含著笑意的眼神刺穿了一般僵冷冰凉。
他像是没有发觉我的惊诧,缓缓贴过来,鼻尖蹭著我的耳垂:“你知道吗?魏家的人,要杀我……”
“子信你别误会,我、我和他……”
“嘘……噤声”,他用手指点上我的嘴唇:“我就是喜欢小於你有恃无恐的样子,拿著从泾州买回的糙米,在兵部竟然报了十三万银子;进了军中还未几日,和贾副将、李守备、章校尉一干人等便已厮混得稔熟,连喝兵血这种事都做得不漏痕迹。我只不过是问了一句,现在……你怎麽又怕了?”
越陌度阡 第三十一章(上)
陌度阡 第三十一章(上)
他的笑容,既简单又复杂。
“我是用仅值五千的糙米换了十三万银子;是从各路将军的手里得了好处,暗地里默许他们把已经阵亡的士兵名籍隐而不报,继续从朝廷领饷。我於旻远做的坏事儿多了,你虽闭著眼睛,可谁不知道你心里明镜似的,今个儿忽地拿话来指摘我,怕是想寻了我的什麽不是,要来清算一番吧?”我抬头看他,眼中一片坦诚之态。
他摇头:“这是其次,只是我发现──小於愈发喜欢做官了,改日若是能拿我的项上人头换得一方朝廷的印信,岂不遂了夙愿?”
“只要你肯,我自然是乐意,但我却不傻,舍不得拿你的脑袋去换一顶没用的乌纱。你是最明白的,朝堂上的职衔虽是正印,体制上也要尊贵些,可有些事情自己却插不得身、下不了手。自己不便出面的,就要仰仗著下面的人去做。我天生是个劳累命,不愿去当老爷,也就只能替子信你铺下些垫脚的石子。可从你嘴里说出来,怎麽反倒成了想要害你,敢情我好心成了驴肝肺,自个儿讨了没趣。”
我往後慢慢退一步,子信便往前进一步;再退一步,他又再进一步。他的发丝落在我的面上,痒得难受,闹得我额上早已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小於好无赖,做了那麽多见不得人的事,到头来竟全算到了我头上。”
“我私底下替你算计,拿些好处,也是应该的。那种事情传报上去,多一个经手,就多一个扣头,一层一层盘剥了去,到我这里早已有限,只累得我必要事事躬亲,食不知味。你不心疼赏我些什麽,还在这里责难起我来,看以後谁还肯为你掏了心肝……”
他的指尖忽然攀上我的脖颈,手指稍稍用力,我的脸便以憋的通红,下面的话是怎也讲不出来了。
“你呀,怎的一张伶牙俐齿的嘴”,他贴过来感叹:“真真让人又恼又爱……”
我憋的难受,猛然使力迎上去,赌得就是他下不得重手。他的指尖一颤,果然松开,我的唇猛然挨上了他的唇。
他吃惊不小,愣愣地看著我。
我砸吧了一下嘴,未料到他收手收的如此之快,用的力气太大免不了磕得重了,牙齿硌在舌上,嘴里丝丝腥甜。
看著他一瞬间地发呆,我笑:“你不是一直以为,我会吻你麽?”
他的眼神似乎既恼怒又快乐。接著未言只字,低头撬开我的唇,舌尖卷著我嘴里的残血,温腻的触感让人感到难以言喻的餍足。
子信的唇里带著一丝薄酒的香气,摄人心魄。我痴迷地贴近他,流连辗转再也不愿抽身。在这一刻我只欲狠狠地索取,无度地挥霍。胡乱地扯下他的衣裳,点著脚尖拥上去。
还记得上次扯掉子信衣袍时,立在门外的左匀翊身上那股潮湿的淡淡忧伤。那时的惊恐与羞愧,在此时却化成了莫名的恨意。左匀翊,你可以让一个人变得狠毒,只要你令他尝到什麽叫做失望和嫉妒。
我揪散了子信束发的葛巾,手指缠绕在他的黑发间,耳边只有那只不识时务的纺织娘的歌唱和隐隐约约过江的风声。
我攀住他的脖颈,咬在他光洁如瓷的肩上,破碎的笑声从牙缝里溢出。是我於旻远的,谁也拿不走。不是我於旻远的,我就是抢也要抢过来!
主帅的彻夜未归和抚军都尉范大人的雷霆之怒,让辕门前执夜的守卫觳觫不止。直到看见顾淳郁和我闲庭信步一般悠悠归来,才几欲恸哭地爬在地上不停地叩首。
范承!参子信的折子一早就被人快马送进了京里,可始终不见皇帝的批复下来。而我却先是乘了马车,之後又换了轿子,默默地离了大营直奔京师,来到西稍门外一处挂著“沈陆居”匾额的小小院落。心下不由好笑,一大字不识一个的太监,还学著人家鸿儒世家的样子来附庸风雅,也不怕别人笑掉了大牙。
由於范承!参子信,是以下犯上,於理不合。所以他的折子,必要经过内府的通政史司过手,才可上递。本朝体制,通政使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凡四方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膏不法等事,於底簿内誊写诉告缘由。我料想,现下想要拦住这折子,去寻在宫内当差的人物出面,最是合适。
厢房里静悄悄地,灰瓦白墙,木廊砖地。
忽听得里头吩咐了一句“传饭”,但见有几个人一齐穿著灰布袍子,带著乌色的帽子,一人端著一个盒子,一溜流进了那扇用毛边儿白纸新糊好的花格子木门里去了。
饭菜刚进去,一个窄脸的小个子便匆匆的出来,嘴里恨恨地念叨了句“混蛋王八”,声音不大,却刚好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那小个子惊雀一般瞥了我一眼,匆匆地拎著袍子下摆就走。
记得上次在人家的门口等了如此长的时间,还是背著子信初次进宫那回。这院落虽小,规矩却和宫里一般无二,可见住在这儿的老爷面子究竟有多大。
“您先回去,俺家老爷今儿忙,真得不了空。”老管家的脸黑的干净,牙黄的健康,铁青的手指皮肤倒是很嫩,指尖捏著我孝敬他的两吊大钱,叮当作响。
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我心下了然,给的门红自然不少,他拿了钱说话倒也客气。可我当然不能就这麽走了,於是坐得端端地与他攀谈:“劳烦二爷知会一声,陆公为了何事忙得脱不开身,不愿见在下一面。”
我喊他一声二爷,就是把这他这管事儿的放在心上。他听得欢喜,说话不由地又亲近了几分。
“瞧您说的”,他凑过来和我挤在一条木头长腿板凳上,瞅眼院内,用看似不情愿其实却憋得慌的神情,压低声音道:“您也知道,我家老爷是宫里出来的,平日里好听出小曲,掷个骰子什麽地。虽然不是完人,但是姨太太也娶了几房,摆设在家里也好看不是。”
我点头称是,他抠著耳屎继续:“前个夜里,老爷和几位大人约著吃酒,各自叫了陪花。老爷在外头一般不愿沾染女人身子,可巧看见席上唱昆曲的小伶倌十二三岁年纪,模样可人得紧,一副嗓子比那元亨酒肆里新红起来的筱凤姑娘还要纤细。老爷搂了他,免不了调笑几句。散场的时候,按规矩在他手心里一挠,这孩子也灵气,立马会了意……”
我眯著眼睛笑,管家也乐不可支。
“我们家老爷疼他,自个儿当然不行。但宫里做那事时玩的宝贝可就多了,等帐子放下来,那孩子哪见过这等场面。依依呀呀一个劲儿讨饶,哭喊得未免过了点,要知道……”说到这儿,他指指自己的胯下,“但凡不全的男人,最见不得褪了裤子一半儿时,却耍赖不做的。也怨那孩子不争气,偏偏嘴里讲了不该出口的话,老爷多喝了几杯,拿了锭银子叫人去楼下班头处换了他押著身子的契纸,死活是要了这一回。”
“本是讨乐子的事,陆公既然遂了愿,今儿应该高兴才对,怎麽又生气起来。”
“我刚不是说了嘛?”管家跺脚:“老爷玩儿过了,钱已然也花了,尽兴之後便让人把那孩子架了回来。应了以後要好好待他,免得他在外面在吃苦受辱,几年後也不一定能寻到这麽好的落脚去处。”
“只要那孩子愿意,这也是件好事。”
“你听我说嘛!不想回来之後,却出了乱子。老爷新取得五姨太太仗著宠,闹将起来寻死觅活。用头撞了老爷的肚子,只把老爷撞得连宵夜也呕了出来。”
“自己家关起门来的事儿,也没什麽大不了的。好生劝劝,犯不著为这个置气。”
他用指甲挑著黄油油的耳屎,啪地一弹:“谁说不是这个理儿啊?可没料到大夥儿只顾著五姨太房里,半夜下那孩子眼看著不好了也没人知道,等第二日早上不见起来,打发人去叫,才发现胸口温温的,已经认不得人了。”
他用手搓著脖子根,捻著指肚上的油腻,撇嘴道:“啧啧……我带人去收拾的时候,他身下的褥子……湿了一大片!”
越陌度阡 第三十一章(下)
越陌度阡 第三十一章(下)
他用手搓著脖子根,捻著指肚上的油腻,撇嘴道:“啧啧……我带人去收拾的时候,他身下的褥子……湿了一大片!”
我皱眉,不言语。与子信做那事情也做得多了,下面见著血是难免,可竟从未觉得还有这般苦楚。
他话匣子一开,哪还止得住,依旧絮叨个不停:“老爷嫌人殁在院子里不干净,又命人抬著送了回去。这小子,真他奶奶的命薄!人都出去了,五姨太还是不依不饶,你说老爷能不生气嘛?!不但生气,老爷还烦心,虽说死个小伶倌没什麽大不了,负责这案子的就是上京道立事张国兴大人。张大人和我家老爷的交情谁人不知,咱府门上那口匾还是他亲自题的字。官司事小,可免不了那孩子的叔叔婶婶、姑姑舅爷之类的亲戚,不知就会从哪儿冒出来要闹。老爷是有身份的人,这就折了面子。宫里别的掌印太监耳蜗子顺风,便又要在这事儿上作文章。老爷烦完了,最後还是怕。昨夜里发了场噩梦,说是那孩子的魂儿,生了长长的指甲,追著他一直跑。老爷身子胖,一夜挣脱不得,最後模模糊糊地不知怎麽竟跑到了八百里外自己家乡的村口。鸡一叫鸣儿,睁开眼出了一身的虚汗,愣是拖到这会子才进早饭。”
“您这话虽说的有道理,但是我明明看见有人从里面出来。刚才那人见得,我却见不得,难不成是我们顾府的面子没有范承!的大?”
“你怎麽知道刚才那位是范大人的亲随?”
“我来的已经够早了,他来的比我还早,定是有事要求陆公。我与范承!同在营里共事,和他身边的人几乎天天打照面,我怎会不认得。刚才那人一身蓝布袍子,抬腿出门槛时还要提著下摆,怕弄脏了衣服,浑身上下透著股范府酸溜溜的小家气。范家不是世家出身,一介士子、两任京官,出手自然阔绰不到哪儿去。偏偏又派了个没见过世面的下人来打听,怎能不惹得陆公窝著火。”
“嘿嘿……有眼力!”他干笑:“您也说了,人家来的是比您早。在门口候了一个多时辰,老爷碍於面子只好见了一面。没想到封仪仅有二十两,气得老爷直喊‘咱不等著二十两银子买米下锅’,把那乡巴佬轰了出去。”他边说边揉著肚子笑,把手上的油和指甲缝缝里的渣渣全蹭在了肚腹的灰袍褶子上。
说话间,一个翠绿的身影从後院混著股胭脂味儿旋风一样窜了出来。边呼哨边哭,粉嘟嘟的腕子上缠著块流水苏绣汗巾,嘴里嚷著“让我去死,死了刚好给那戏子赔一条命,免得落人口实,说是我逼死了他,让老爷为难……”
管家这下不笑了,碰又碰不得,说又没法说,硬著头皮跳起来。一时拿不得办法只得喊:“关门,快关门!别让声音传了出去……”
他说的有理,可门房太小,其他人根本挤不进来。而且也没人敢招惹眼前这吊睛白额的母老虎,哪有人敢来关门。
五姨太生怕闹得不够红火,看瞅著管家站起来时屁股下面挪出来那半条板凳,也不顾上面另一头还坐著看热闹的我,掀起罗裙就踩上去,扭秧歌一般抡著手里的汗巾往门房的小梁上挂。那寻死觅活的技术堪称精湛,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经过多次实践的。从挂巾子、挽扣子、伸脖子一气呵成、绝不含糊。不过最後一道程序──就是踢凳子,她却挂著两行冲花了粉脂的清泪,一再表达自己想死的决心後,愣是不肯伸脚。
“我不活啦!”她嚎著,踮起脚尖,把脑袋伸进套子里,双手盈盈地扒著丝巾,身子一耸一跳:“我不活啦呀……”再一跳,又喊一声“我活够啦呀……”
我生平最讨厌看戏的时候上了台子的是花旦,唧唧喳喳说个没完就是不见真刀真枪。远远瞧见肥胖不堪的陆统脑袋上缠著暖头的护额,上面还镶了块镇痛用的翡翠大玉,被丫鬟小厮围著搀了过来。我作势起身,“一不小心”顺便带倒了那木腿凳子。
可怜五姨太嗷的一声,两腿悬空一阵乱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