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个人生活方面呢?你都二十八啦,你不著急?”
“上次电话里不是给您说过吗……有交女朋友。”
“那这次怎麽不带回来?”
“上次不也说了吗……她是印度人,语言也不通,所以就……”陈圆圆开始胡编。
“你上次不是说是韩国人吗?”
“啊?”
“和韩国姑娘分了?这是新交的?”幸好母亲的注意力集中在手中正在削著的苹果上,没有注意陈圆圆片刻的惊惶。
“恩,对,分了。”
“唉,你这样不好……挑挑拣拣的,什麽时候才能结婚啊?”母亲手里的苹果皮拖得老长,直接垂到地上,这是一项技术,陈圆圆从小就拜服,他清清嗓子:“我不是爱国吗?韩国人太不要脸了,我得身体力行,坚决不让棒子的血统混进咱家……”
母亲手上的苹果皮断了。
“这麽说你还是打算要孩子的?”
“啊?”看著母亲眼中瞬间燃起的欣喜,陈圆圆卡壳了。
“哎呦谢天谢地,看你从来不提这事,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小孩呢,亏我还老做你爸的工作,说以後想抱孙子咱们就去领养一个……”母亲也顾不上削苹果了,拿起电冰箱上的电话薄就给老陈拨电话:“孩子他爹快回来吃饭,你儿子回家啦!”
由於母亲本著一定要让儿子大吃一顿的心情,这顿饭足足等到下午三点才吃上,饭桌上,父亲开了瓶好酒,三人碰杯的时候母亲还擦了擦眼角。
“媳妇你老啦!人老了就是容易动感情!”
“你不老啊?你看看你眼角的褶子能夹死蚊子!”
“那是特地为你长的啊!你不是A型血吗?哈哈──”
“老东西,吃你的饭吧!”母亲佯怒的瞪他一眼,又笑了。
陈圆圆握著酒杯笑著看他们拌嘴,心里却很复杂,他生长在这样幸福的家庭,他也同样渴望拥有这样的家庭,可使在自己老了的时候,身边有没有一个人这样调侃他,说:“陈圆圆你老了”呢?
想到这里,田恬的声音不经意冒出来──你是我的初恋。
他揉揉眼睛,猛的把酒灌下。
在差不多的空当,陈圆圆问:“妈,您还记得田恬吗?”
“记得呀,怎麽?你们联系上啦?”陈母对那个彬彬有礼的孩子印象深刻,在两人绝交的那一年里也不断的提醒:“那个南方小孩怎麽也不来咱家玩啦?”儿子当时不耐烦的搪塞令她记忆犹新。
“呃,也不算联系上吧。”陈圆圆放下碗,筷尖在一盘菜的边缘上游移,寻思著说:“就是听别的同学提起,他好像住院了。”
“住院?什麽病?严不严重?”母亲撂下筷子。
“恩,我也不清楚,听说是脑子的毛病,啊,不是神经病啊,是要开刀,说是长了东西……”
“哎呀那你怎麽还不去看看人家?”母亲的反应正在陈圆圆意料之中,甚至比他想的还要激动,“多好的孩子啊,和你一边大,怎麽就得了这病呢……唉呦……听得我这个难受。”母亲用手抚著胸口。
“我这不是刚回来吗,这两天就去。”陈圆圆又道:“这种病……很严重吧?听说要做开颅手术……成功几率真的那麽低吗?”
母亲像看傻子那样瞥了他一眼,然後彻底放下手中的碗。
“长在脑子里的病,你说严不严重?当年你爸住院那会,他们隔壁房有个孩子就是这样,脑瘤,需要开颅,那个孩子和你那会一样大,十四岁,家里人天天陪著,小孩的妈妈更是……唉,那孩子倒是挺坚强,没见他怎麽哭,也许是不懂吧。手术最後很成功,命保住了,但眼睛瞎了,好像是切割的位置必然会伤到视神经……唉,现在科技进步了,但是这种病啊……”
虽然很少回来,但家里还是留著一间精心为他打点的卧室,躺在床上,鼻子里嗅到的是干爽的香气。
门外响起细碎的脚步声,陈圆圆知道肯定是母亲,声音停留了一刹便离开了,因为自己方才突然表现出的疲敝,母亲明白这是长途飞行加上时差折磨的後遗症,因此即使想再和儿子多聊一会也只能悄悄的离开。
陈圆圆却根本不想睡,脑子可耻的清醒著。
田恬那个混蛋,无端找他回来做什麽?
若只是当做同窗叙旧也就罢了,可是偏偏……偏偏说了那麽多让人想忘也忘不了的话。
你说你一个重症患者,和我提什麽初恋?
难不成还想让我陪你来一次最後的疯狂?
陈圆圆翻身而起,打开手提电脑。
在搜索界面键入“脑瘤”。
搜出的结果一条比一条触目惊心,这种病真是得不得,术後最好的情形也大抵像母亲说的那样──“非死即残”。
看著那些不知所云的医学用语,什麽胶质瘤、胚芽肿瘤,陈圆圆才惊觉,自己和田恬呆了一上午,竟没有过问他的病情,连他患的是哪一种病都不知道。
就算是同窗,这也太失败了!
想了想,他俯身从床底拖出一只纸箱。
和他上一次回国时一样,里面装的全是他的“宝贝”,每年圣诞新年收到的贺年卡,记了一半笔记的本子,旧得连封面都看不清的小学课本。
他从里面翻出一个小小的花里胡哨的本子,上面画著那时流行的阿拉蕾卡通小人。
这是一个电话本,他按照其中的一个电话拨过去。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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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通了,一个女声接起。
陈圆圆整整嗓子,问道:“喂,您好,请问是王毅家吗?”
“请问你是?”
“哦,我叫陈圆圆和他是初中同学,最近才回国,想找他聚一聚……”
对方是王毅的母亲,听说对方是儿子小时的朋友,很痛快就找出王毅的手机号码给他。
那时大家都没有手机,假模假式留在通讯本上的都是住宅电话,现在则鲜少有人这样干,留电子邮件地址都比留宅电靠谱,但也幸亏当年留下的是家里电话,长大的我们可以轻易扔掉一张SIM卡,父母家的电话却轻易不会更替,除非遭逢重大变故,例如陈父那年罹病,卖掉房子後连座机号码都换了,但陈圆圆却没有和当时的同学讲,所以这麽多年没有人能联系上他。
王毅接到陈圆圆的电话愣了足有一分锺,回过神後第一句则是:“你……你丫真是我认识的那个陈园儿吗?!”
陈圆圆笑了:“废话!还有哪个陈园儿啊?”
“哎呦呦──太不容易了,太不容易了!你说说你小子,当年不吭声就走了,这麽多年啊,一点音讯都没有……你他妈……”
说到这声音顿住,陈圆圆听到话筒里传来吸气声,对方似乎举著手机走出室外,随著环境音的变化,感觉到对方终於走到相对安静的角落。
“哪天出来聚聚吧,我叫上陈硕他们。”
“好。”
陈圆圆的心情也久久不能平复,再没心没肺的人这个时刻多少也会感慨。1997年夏天到2009年深秋,十二个春夏秋冬,原以为这次通话会在生疏与不适中开场,但一切担心都在王毅爆出第一句不那麽客气的问候时烟消云散,那些距离,倏然不见了,好像从未分离过,一直这样笑骂著一样。
陈圆圆镇定了一下心绪:“你现在怎麽样?还顺吧?”
“还成吧,反正能糊口,混著呗。”当年的体育委员还是那副痞痞的腔调,“你呢?”
“我刚从意大利回来。”
还没说完便被抢白:“可以啊!原来你小子出国啦?”
“呃……”
“没想到,真没想到,这麽说来……当年咱们哥几个数你混得最好!哎,不会是傍上外国富婆了吧?快招!”
陈圆圆忍不住笑了:“谁吃得消外国女人啊~哥们我是有正经工作的好不好?在酒店做管理。”
“啧啧~不错嘛!这回回来不走了吧?”
陈圆圆停顿了一下,随即道:“还不确定。”
“不确定个屁啊,咱们这个年龄也该安顿下来了,老在外面飘著不是个事儿,当然,你要是在那边成家了当我没说。我告诉你啊,月是故乡明,姑娘是老家的好,现在祖国最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听我的,就留下来吧,咱哥几个还能时不时的聚聚,一起唱唱K啊……”
陈圆圆打断他的畅想:“喂喂,不带给人洗脑的啊!”
“哈哈这不是兴奋嘛!”
“那个……你们经常聚啊?”陈圆圆斟酌著问。
“可不是!”
“哦,陈硕也还好吧?”
“都好著呢,谢谢组织惦记!”
“那个……你有他们电话吗?”
“有啊!我等会给你找找,然後给你发短消息上。”
“恩,最好全一点。”陈圆圆补充道。
“那肯定的!你小子就等著一个一个赔罪吧~哈哈!”
话到这里,应该说Byebye然後等待短消息了,更何况那边还传来人声,催促王毅快些回去,老板找。
这是工作日的下午,陈圆圆打扰到对方的工作。
但王毅却压低嗓子对陈圆圆耳语道:“对了,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陈圆圆心里一紧,马上想到对方是想告诉他田恬的病情吧,握著手机的手心溢满汗水。
“田恬,你还记得吧?原来你俩关系还不错的……”
陈圆圆低声答道:“记得……”
他要装作完全不知情,心里却已沈重得像灌满了冰。
“田恬啊,他是个同性恋!!”
“……你说什麽?”
意料之外的回答,陈圆圆惊讶的语气表现得恰如其分──他奇怪的是,怎麽连王毅都知道了?
王毅嘿嘿一笑:“没想到吧?我们早就知道了……”接著说道:“其实就是高一那年的同学聚会上曝光的!唉,谁让你本来答应要去,结果没去呢,错过一场好戏啊~现在想想真是疯狂,那麽就把性取向公开了,不知道他脑子怎麽长的,还是说智商高的人情商就低啊……”
陈圆圆脑子里嗡嗡响著,他知道田恬已经出柜了,但万万没想到竟然这麽惨烈,高一就……
他追问道:“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记得……他不是交了个女朋友吗……”
“就是那女的捅出去的啊!”王毅捂著听筒快速解释著:“他不是保送上了本校高中吗?高一的时候就不少女生追他,都被他拒了,结果有一个格外强悍的,把他惹烦了,不知丫怎麽想的,竟然说自己不喜欢女人。紧接著同学聚会上大家就问起这事,本来还以为他是开玩笑,结果一问他就承认了!”说到这,又愤愤起来:“对啊,我记得通知你时你本来答应出席的,怎麽临时变卦了?”
“我……我忘了,可能有别的事耽误了吧。”陈圆圆的指尖在发抖,王毅仍然抖落著他所知不多的那点内情:“我们还等了你好久呢……对了,田恬是最後一个走的,真服了他,那天发生那麽大的事,他这个当事人竟然面不改色的留到最後。”
“是吗……”
“成了,我八卦完了,你就等我短信吧!”
“哦,好。”
“还有,抽空回趟咱们学校,小马老师一直找你呢,说是有东西要给你。”
“好。”
挂上电话,陈圆圆更睡不著了。
那个白痴……
高一就出柜了,他到底在想什麽。
那个同学聚会,陈圆圆原本是答应出席的,但是他临时改变主意,放了一干同学的鸽子。
具体是什麽事情致使他突然变卦,自然也和田恬同学分不开,这个咱们後面再讲,眼下,陈圆圆家的电话又响了。
“圆圆啊,你的男性朋友找你,是国际长途!──”门外,母亲敲响房门。
男性……朋友?
陈圆圆一怔,赶忙跳下地,“我来了──”
Fuck!
他还敢打电话?!
“会不会是那边出了什麽事情呀?这麽急著找你?”母亲一脸担忧的指指茶几上的电话。
“没事没事。”他只是皮痒了而已。
陈圆圆一脸严肃的拿起听筒。
“哦,亲爱的,总算找到你了!”Jack亲昵的语气令陈圆圆有些吃不消,他端正著神色,毫无语气起伏的说:“Jack,真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不干脆的人,我们的合租关系已经到期了,难道我走之前没告诉你麽?”
“Oh No!单方面解约我不干──”
“我记得我好像没有和你签什麽合同,这样拖泥带水可不是你的风格。”陈圆圆一面说一面向母亲做了个OK的手势,示意自己这边只是发生了小问题。
“Cheney……我认为我们应该坐下来谈一谈。”
“我现在的确是坐著的。”
“你没有表示过你不喜欢我和别的男人有来往,我以为你不介意,但如果你提出的话,我想我会……”
陈圆圆打断他的话:“千万别保证什麽,我不要紧,真的。房子空著总归不好,你完全可以邀请其他人合住,我真的没意见。”
Jack沈默了一会,随後道:“我一开始以为只有我是随便玩玩,没想到你才是。……其实你压根就没介意过,对麽?”Jack忽然郑重起来,陈圆圆也不得不深沈的答他:“Jack,我不确定会在国内呆多久,所以……请别为我空置房间。”
“呵……”Jack吸了一口烟,声音有些迷醉:“Cheney,你真绝。”
Jack就是这样,总喜欢将事情放大了来说,也许只有一分难过,但听起来却是伤心欲绝的样子。
陈圆圆也难免被迷惑,毕竟Jack与他在一起的时间不短,曾给过他最恰当的拥抱和欢 爱,挂上电话心里还一再沈重著,但想到那个家夥也许第二天就欢天喜地的重新活过来,也就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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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同桌,其实只始於初三下半学期。
所谓饼干问题,正好发生在那时。
也正是那时,陈圆圆认识到自己……是真的喜欢田恬,不是同学情的那种喜欢,而是……会产生冲动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