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算了。”
这麽伤感的回忆,他竟然只想到这个,真不知这家夥的脑回路是怎麽个构造。
“我就说你那天看起来很奇怪嘛,没想到还有这麽档子事。”田恬又说。
“你……注意到了?”
“当然,不然你以为我干嘛跑到那个冷冰冰的厕所?”
虽然过去这麽多年,但得知那个时候的自己并不是完全被人遗忘的,还是有一点欣喜,田恬接下来又说:“可是你却揍了我。”
“啊?有吗?”
“别告诉我你真忘了!”从见面到现在,田恬终於露出一点正常人该有的激动样子,“那,那可是我的初吻啊!”
“什麽?初──吻──?”陈圆圆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那个别扭的词完整吐出。
“哦……看来你真是忘了。”田恬抓抓自己的头发,下一秒想从床上跳下来的,但看了一眼埋在被子里的胳膊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个小动作令陈圆圆心里猛一阵难受,现在才想起来对方是个病人,这里是病房,而且是重症的,那麽藏在被里的胳膊上能有什麽?说不定是扎得青紫的针眼,或者还有一些别的古怪的伤口。
“你……再喝杯水吧?”陈圆圆靠近他,去拿床头小柜上的纸杯。
“谢谢,不要。”因为陈圆圆糟糕的性格正在闹脾气的某人慢慢说道:“喝那麽多水,难道你要伺候我用尿壶吗?”
“呃……”
“原来你根本不认为那是一个吻,并且还忘了,这麽说来,我还真有够失败。”平复下来的某人缓缓开口,“是我的错。”
“不不,是我的错。”陈圆圆抢著承认错误,“你这麽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一点,呃……好像後来我们打架了,在操场上,等等,怎麽就转移到操场上了呢?”
田恬用力看了他一眼:“难怪故事都爱写成悲剧结尾。”
“啊?什麽?”
“因为悲剧更容易令人印象深刻,你就是最好的例子。”
“……”好像是这样,陈圆圆不否认,那段初中生活,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伤害,深的,轻的,来自学校的,来自父母的,来自……田恬的。
田恬抽出被擦得!光瓦亮的眼镜,谨慎的戴好,用回答逻辑题那样严肃的口吻说道:“首先,我在你之後到达位於楼道西边的男厕所,那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推门 进去时你的眼睛红肿,像哭过一样,脸上还挂著水珠,我就那麽问了:‘陈圆圆你哭了?’”停顿一下,“你怎麽答的来著?”
“我……”被这麽一提好像是有点印象,那天他觉得自己又孤单又委屈,教室里越欢闹,他心里越难受,他来到没有人的小厕所,对著镜子狠狠瞪著自己,觉得这个 人实在太招人讨厌了,他打开水龙头用冰凉的水虐待自己的脸,北方冬天的自来水像毒药那麽刺骨,他的脸沙疼沙疼的,但疼痛心里就好受一点,那时他就明白了为 什麽有人会在难过时自虐。
门轻轻打开,发出难听的缓慢的声音。
谁?!
陈圆圆猛然抬起脸,看到一个被蛋糕糊得面目全非的人。
“陈圆圆,你……哭了?”
这个人是田恬。
“放屁!老子在洗脸!”
对方明显不相信,但仍然好脾气的“哦”了一声,然後走到陈圆圆面前,“我也洗脸。”说著指指自己的脸。
陈圆圆让出洗手池的位置。
田恬把同样糊了满满巧克力奶油的眼镜放在一边,先用手指抹掉脸上的那些,他一低头,就有稀拉的奶油往下淌。
陈圆圆冷冷在一旁看著,他心里明白得很,这种时候只有两种人会成为大家的攻击对象,一种是人缘特别好的,别人越喜欢他才越给他抹奶油;一种是平常不好调戏的,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要好好折腾一番的,例如小马班主任。
至於人缘不好的,别人也就做做样子抹两下。
而田恬……估计是前一种吧。
“谁这麽喜欢你啊,连眼睛都不放过。”陈圆圆凉凉的开口。
田恬正拧开水龙头,用手碰了一下水流,嘶的叹道:“好凉!”
“我怎麽觉得还好呢,受不了就甭洗了,别再大过节的冻坏了。”
也不知听没听出他话里的刺,田恬一面用手适应著水的温度,一面好脾气的应道:“哪能呢,我们南方冬天的水可比这个凉多了,小时候住乡下祖父家,还是用井水的……”
“那你回老家用井水洗去吧!别在这占著茅坑不拉屎!”陈圆圆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下就急了,田恬停下动作不知所措的看著他,对望中,陈圆圆深吸一口气,压著火气道:“甭和我提你小时候,我犯不著知道。”
绝交就绝交了,现在又来叙什麽旧?要不是你闯进来,我还能一个人安静呆会儿!
“茅坑,在那边,你想用,请自便。”田恬说完,也深吸一口气,把脸扎进手中刺骨的冷水里。
陈圆圆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回他那句:“占著茅坑不拉屎。”
厕所本来就方便用的,想在里面一个人呆会儿才是占著茅坑不拉屎啊。
回味过来这层意思後,陈圆圆气的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伶牙俐齿都哪去了?
“耳朵,耳朵上还有呢。这都谁啊,这麽喜欢你,耳朵眼都敢捅。”
“下巴,下巴底下那。快点啊,都快流脖子里了。”
不知出於什麽心态,陈圆圆有点幸灾乐祸的指点江山,而且还说得格外夸张,明明只有一点点奶油的地方,让他一说就非得多掬两把冷水才行,看著对方脸皮都被冻红了,才觉得稍稍出了口气。
其实田恬只要抬头看看镜子就不用受他荼毒,但不知是忘了还是怎样,他始终兢兢业业的搓洗著被陈圆圆指点过的部位。
但陈圆圆也实在太过分了,无论怎麽洗都只说“还有呢还有呢”,田恬终於一把关上水龙头,抬头瞪著他。
“呃?还有呢,嘴边这里,喏。”陈圆圆指指自己的嘴角。
“哪?”田恬走近一些,仰起脸。
“恩,这……”陈圆圆仍在自己脸上示意著。
这回他可没说谎,正面对著他的田恬嘴角右边的确还残留著一小块奶油痕迹。
“哪?”田恬又向前迈一步。
“这啊!!就是这!!”
两人已经近到伸出手就能碰到的距离,陈圆圆也不在自己脸上示范了,随手点上对方的嘴角,“就是这!你怎麽这麽笨啊!……啊!?”
手被拍开,田恬的脸凑过来,随即嘴唇一暖,竟被对方的嘴角轻轻刮过。
“好了,这下干净了。”田恬说。
陈圆圆傻愣了半天,就维持睁大眼睛的动作,刚才……发生了什麽?他用嘴碰我?是用嘴吧?
田恬嘴角边的浅棕色奶油果然已经不见了。
陈圆圆下意识舔舔嘴角,竟然尝到微苦的甜味。
“蛋糕好吃吗?”说完田恬坏笑了一下,然後迅速拉开厕所门向外跑去。
“我……操!!”
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麽傻事的陈圆圆愤怒的追出去。
14
这和一般的恶作剧不同!
但是具体哪里不同,陈圆圆也说不上来,他觉得自己吃亏了,得讨回来,就像被弹了个脑!儿就要用更大力气弹回去似的。
但其实,这不一样。
“我……操!!”陈圆圆怒喝一声,撒丫子追出去。
田恬一面笑一面狂奔,这个时间正是各班的元旦联欢会的高 潮时段,他的笑声淹没在楼道里并不突出,但陈圆圆却能准确的捕捉著那笑一直从二楼追到一楼,从小花园追到大操场,两人都是跑步的好手,没有人的操场,没有风的冬夜跑起来特别痛快,寒气从嘴里吸进去再从身体各处喷出来,即使逆著气流也不觉得有多冷,因为对於经过冰水洗礼的脸来说,这点凉风就不算什麽了。
一前一後的,不知围著400米的操场跑了多久,也不知是谁先倒下的,总之陈圆圆终於扑到了田恬,两人在没有草的光秃空地上厮打起来。
并不是真的厮打,陈圆圆想讨回点什麽,却不知如何下手,当他骑上田恬的腰时有些呆住──憋闷在胸口的气早在刚才的你追我赶中耗尽了,现在逮住他却不知道要干什麽。
田恬的镜片反射著柔和的月光,以致陈圆圆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能顺著看下去,冒著一点汗珠的鼻尖,一滴正在沿人中向下流淌的汗水,以及仍然半张著、不停喘气的嘴。
看到嘴,陈圆圆想到起因了。
这个家夥,这家夥……
“喂喂,你干吗?”感觉到陈圆圆按著自己胸口的手一点点发力,田恬开始反抗。
“你说我干吗?”陈圆圆按著他不让他动,“揍你!”
“为什麽揍我?”
“你说呢?!”陈圆圆的脸有点热,他当然不会说出原因,那是个暗亏,所以说,田恬最缺德了。
“我不知道──”田恬很配合的露出坏笑,并趁陈圆圆不备将其掀开,“靠!”没想到会遭遇反抗的陈圆圆愤怒了,田恬在他的印象中一直是个沈静的男孩,“打架”这个词像是永远和他沾不上边──但其实他又了解田恬多少呢,连他能拿到跳高跳远的冠军都没想到。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的扭打起来,说是扭打却也夸张了,如果有旁观者在的话,一定会说:“好像小猫小狗打闹啊──”
小猫小狗打得雷声大雨点小,静悄悄的操场中只听见例如:“你去死!”“靠!”“反了你了!”这种虚张声势的叫骂──其实都是陈圆圆一个人发出来的,田恬只沈默著应对它袭上来的手、手肘或膝盖。
直到把所有的力气都耗光,两人谁也占不到谁的便宜时,只能相互钳制著对方的手,脚,腿,静对著,大口喘气。
“呼,呼,你至於吗……”良久後,田恬说。
“怎麽,呼,呼,不……至於……?”
“我不就……蹭了……你,一下吗……?”
“?”
田恬接著说:“你……蹭回来……不就结了,吗?非……闹到,这麽……累……”
蹭,蹭回来?
陈圆圆睁大眼,田恬看著他,抓著他手腕的力度丝毫不放松,嘴角却翘起来,“不过已经晚了,你打都打过了,没机会了……”
“喂!什麽叫打过了?难道你没还手?”
“哼……”田恬又笑了,放开陈圆圆的手臂,调整了一下坐姿,就著月光将眼镜摘下来,在衣角上揉擦:“难道说……你还是想再来一下?”
“放,放屁!来你个头!”陈圆圆的脸涨红了,也赶紧松开按住对方腿大腿的手,向後错了错,他这才察觉,在扭打的过程中,他们的腿是交叠著纠缠著的。
“哈哈……”田恬戴上眼镜,“你脸红了,不是吧?这样就脸红?你没亲过女生吧?”
“你……你亲过?”
“我不告诉你!”
“切!我还不想知道呢!”陈圆圆负气的扭开脸。
他的人缘那麽好,那些女生总是双眼晶亮的偷看他,他写板报的时候总会有一大堆女生围上来,叽叽喳喳的问东问西,就算真的和哪个女生搞什麽“早恋”,也在情理之中。
即使在所谓绝交的这段时间里,陈圆圆也没有停止过注意这个人。
交谈又在一个尴尬的位置停住了。
不远处的教学楼窗户里映出彩色的光,人影攒动,即使什麽也听不到,也依稀感到有笑声从那边传来。
不久之前,教室里发生的事好像突然离自己很远,很远,就连被叫到教务处这种事,好像都变得不足为奇了,这可真奇妙,刚刚还以为会记得一辈子的伤心、难过,现在都淡得好像此刻的天空,遥远又浩渺。
“没想到你是班里最小的。”田恬忽然说。
“啊?……哦。”
“刚才你跑哪去了?”
“什麽?”
“就是分蛋糕的时候。”
“……”陈圆圆不想说,田恬等了一会便没再追问。
像是特意要打破沈默似的,下雪了。
是成片的雪花,轻悠悠飘在两人之间。
田恬鲜少见到这麽大粒的雪花,一时看得呆住,陈圆圆也没想到今年的雪下得这麽早,这麽巧,两人就对坐著望著同样的事物发起呆来。
直到某些班级的联欢会结束,先出来的同学见到覆了一层银白的操场大喊道:“下雪了!!”然後更多的人从楼里涌出,嘻嘻哈哈的跑到操场上打闹,陈圆圆与田恬的夜晚才算结束。
……
“後来操场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我们就撤了,当时你还坐在原地发怔,是我把你拉起来的,我可不想让别人以为我们是两个不知冷热的傻瓜……後来我们道别,你往和原来相反的方向走了,对了,你搬家了,却没有告诉我,你没主动说,我也没问。”说到这里,田恬还颇有些埋怨的口气。
“呵呵,看来……我的记性还真不好,哈哈。”现在想来可以用旖旎来形容的情节,由对方一板一眼的口气述说感觉有些违和,陈圆圆用笑声打岔。
他是刻意忘记的──注定结不出果实的树木,为什麽还要浇水灌溉?活该让它自生自灭。
才十四岁无比单纯的陈圆圆根本不懂得那个所谓的“蹭”就是被夺去的初吻,只是每次想及那个瞬间都会怦然心动,但那时的他还没能深想这种心动的结论是什麽,对一个男孩心动,甜蜜又古怪。
“之後没多久就放寒假了,再开学,你却还是不理我,虽然我给你道过歉了。”田恬继续提醒他。
“道歉?”
“别告诉我你又忘了。”隔著镜片的眼睛里射出的目光已不能用锐利来形容了。
“不,不是,我没忘,你是说西操场码砖那次吗?”陈圆圆忐忑的抓著头发。
田恬很正经点点头。
“啊!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唐倩的事……”陈圆圆恍然大悟。
“哼,她?我犯得著吗。”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