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澈当初为了前代圣王千穹崖堕入魔道,背叛自己几万年的信仰,此中艰难他不说自己却明白,只是没想到,不过万年竟为个莫名其妙的男子而乱了分寸。
穹崖,你若在天有灵,可会悔上一悔?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烦恼地甩甩头,心里叹气,影绝少君又负伤在床,没有少君领兵,打到明宫谈何容易?
“咦?千寻大人。”
迎面而来的男子一袭白衣胜雪,容貌清冷,远山眉黛间有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贵。
千穹崖未遇到君澈时与圣后曾有一子,便是这位千寻大人,按理他本该是正统的上邪少君,奈何千穹崖鬼迷心窍地为君澈男身受孕,不幸身陨。君澈即位后立千影绝为少君,将千寻与圣后打入冷宫,后来少君力求君澈才答应让千寻跟随岚大人学习占星之术。
千寻一向深居简出,几百年不露面是常事,也难怪千宏面露惊讶之色了。
两人寒暄一阵,淡漠而疏离,千宏正准备离开,千寻忽然出声道:“宏大人,请留步。”
“不知大人还有何事?”
千寻犹豫了一下,终是问:“少君殿下,近几年你可曾见过?”
“殿下?”眉毛一跳,活了三万多年的千宏陡然间嗅到了阴谋的气息,殿下二十年前突然被从边关召回,之后便有了殿下身患怪病的传闻,圣王将他关在宫中静养,亲密如自己也不曾得以探望。
难道,殿下其实是被圣王软禁了?
见千宏表情千寻便知这人也没见过自己弟弟,眉头习惯性皱起,君澈究竟在搞什么鬼?
辞了千宏,千寻推开圣宫厚重的殿门,殿内一如既往的阴森孤寂,黑色的玉石泛着寒冰似的光芒,映衬得座上之人面目更加阴冷。
“陛下。”
君澈拍了拍软塌,示意千寻坐在身旁,淡淡道:“能否替我去趟人间?”
自千穹崖死后,大殿之上的软塌从未坐过两人,便是少君千影绝也未曾得过这般殊荣,千寻神情不变,坦然坐下,却不动声色地保留段距离,“陛下有事吩咐便是,何需向我询问?”
“魔域和人间的通道已被关闭,我要借用别人的身体把你魂魄送去,此法危险,稍有不慎便会魂飞魄散。”
“原来陛下也会担心人!若当真觉得愧疚,让我在临走之前见影绝一面就好。”别过脸,声音带上几分冷意,“陛下不必用怪病来搪塞我,影绝即便是得了怪病也不会躺在床上,这不符合他的个性。”
紫眸闪了闪,“影绝本就在人间。”
“什么?”惊疑不定地望向紫衣的君王,可是君澈将表情掩藏得极好,令人实在无从看出端倪,“影绝怎会在人间?”
人间目前归仙界管辖,众魔都低调地缩在魔域,不敢去人间生事。影绝独身前往,若遇到仙界群起攻之如何是好。
千寻咬咬唇,面上隐隐动容,“原因!”
“我要‘世界之轴’复活你父王,影绝刚好与其息息相关。”君澈眯起眸子,“你到人间后替我好好照顾他,明年八月初八血月临空,‘世界之轴’诞生之日我便接你们回来。”
跟着岚大人学习多年,千寻自然知道‘世界之轴’的传言。当年岚大人还是仙界的星监时便预言‘世界之轴’将自君澈的妹妹君涟身上出。君涟地位尊贵,尽管不少人想要抢夺碍于其身份也只好眼巴巴看着。
但是,岚大人随君澈堕魔后重新下了预言——继承君澈和君涟血脉的婴儿可引导‘世界之轴’的诞生。
新预言岚大人并未公之于众,自己也是无意中得知,问题在于,君澈和君涟是兄妹,如何共同孕育血脉?
“千寻不大能明白陛下的意思。”
“涟儿二十年前诞下一子,目前也在人间,和影绝正好有些牵扯。”
千寻当即明白过来,“陛下是想那人替影绝孕子?”
君澈面上抽了抽,收紧手冷声道:“是影绝。”
“不行!”千寻勃然大怒,父王便是因逆天孕子而身亡,自己绝不允许同样的事发生在弟弟身上,“不能这样,陛下。何况,影绝怎么可能答应?”
“二十年前我隐匿了他灵魂印记,将他打入轮回。”若非如此,如何让自己这儿子心甘情愿。
千寻瞪圆了双目,“魔域四大恶魔,重羽轩阴狠,重霄残忍,千影绝诡谲,可是他们三人,哪里及得上你圣王陛下?对亲身儿子尚且这样,君澈,你还有心吗?”
一万年前,自己还有和睦的家庭,尊崇的身份,可是君澈改变了这一切。
父王为他的倾国之姿神魂颠倒,不惜以男儿之躯百年受孕,影绝诞生之时恰逢仙魔大战。父王披甲出战,他让自己在圣宫等他,自己等啊等,每天都守在王城之外,等来的却是紫眸的仙界少主和怀中那个丑巴巴的婴孩。
圣王身陨,君澈堕魔,没有人关注黯然失色的自己,他们都在忙着伺候那位技压群魔的新主子,他们忘了君澈的君氏血统,忘了这原是上邪的屈辱。
君澈即位,母后家族叛乱,后位被废,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君澈巧施阴谋,推波助澜。母后受不了那份冷清,百年后便自杀了,唯有自己,守着高高的宫墙,一年又一年,花落又花开。
千影绝第一次翻墙进来时,还是个几百岁的孩童,与父王极为相像,尤其那双眼,黑如深渊,时而冷冽,时而嚣张,时而乖戾。孩子脸上有明显的骄纵之气,笑容却甚是美丽,红彤彤的唇上糊着糖汁,伸手轻轻拂去,有些软,有些粘。
这动作似乎触怒了他,他趾高气扬地掂起脚尖,在自己肩上重重一拍,小小的身板极有威势,‘我是少君殿下,你凭什么碰我嘴?’
以前父王谈及要添个弟弟时,自己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好好地保护他疼爱他。可当这个人真的从天而降,却实在无所适从。恨,还是爱,一时间,竟难以决断。
‘我问你话呢?’孩子仰起头,眉目乖张,‘你再不回答,我便令千宏叔叔进来抓你。’
真是可恶啊,小小年纪便仗势欺人,是被宠坏了,还是未得到很好的教导呢?摸上男孩毛茸茸的头,叹了口气,‘我是你哥哥。’自然能碰你嘴。
“你放心好了,”君澈冷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岚已经算出了最后的结果,影绝会平安诞下那孩子,穹崖……的悲剧不会重蹈。”我也不允许重蹈。
“那么陛下是说我应该替君涟的儿子哀叹了吗?” 影绝清醒过来,怎会放过害自己受孕之人,当然,君澈更是逃不掉。
圣王笑了两声,紫眸仍是寒冷,“如何对他是影绝自己的事,你不必插手。”手中出现粒黑丹,凝视半响,缓缓递出,“想办法把这个东西……给他吃下去。”
“真的,没有危险?”
“你是不相信你的老师,还是不相信九天之上的星辰呢?”
千寻一窒,岚大人的预测从未出过错误,而星辰,是那悬挂于头顶的命运之剑,虔诚的人才能得到它的宽恕。
轻轻吐出口气:“那我即日启程。”
“等等,”千寻转过头,正对上君澈迷人的紫眸,脑中晕乎乎的,仿若跌进巨大的漩涡,周围都是紫色的光晕,清澈的眼渐渐迷茫。
“睡一觉吧,睡醒……影绝就回来了,”君澈轻声说着,伸手合上那双空洞的眼睛,向外道,“来人,送寻大人回居处。”
霍然望向殿内一角,目光灼灼,“岚,你呼吸为何如此不稳?”
黑雾凝聚成女子形状,白衣红发,跪拜于地,“陛下,停止这一切吧。”
“为何?”现在停止,影绝受的苦不就白费了吗?
“重羽轩会忘记少君,陛下,重羽轩会忘记他。”
他们……终将……错手于时空之中……
24.无形的线
花千树甩甩头,死撑着不愿倒下,可是头越甩越晕,迷糊间竟然看到那个人,他望着自己,目光悲哀得能浸出泪来。
被黑暗包围前,薄唇动了下,吐出的两个字极为模糊……凌宇……
你怎么回来了?
凌宇一把揽住软下去的男人,觉得痛苦就要将自己吞噬,我不能倒,我要带他回去,我怎么可以把他留在这里……
脱下外衣裹住花千树伤痕累累的身体,衣服上本就有水,他的血浸染出来,像是泼洒了朱砂的纸一般,轻飘飘的风一吹就没了。
“重霄呢,我问你重霄呢?”
花无艳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凌宇身上的气势太过骇人,如同把已经出鞘的利剑,白玉般的面容冷如雕塑,湿漉漉的发贴在额前。那双眼,眼里的血在燃烧一般,迸发出灼烈的明焰。
可是邪明宫的红使大人并非是吓出来的,凌宇越是这样他越忍不住讥讽,抱起双臂,轻笑出声,“凌公子是赶着回来收尸不成?”
收尸?是啊,他被重霄恶意玩弄的时候我竟然跑了,我这个懦夫,我跑了,为什么不推开那扇门,为什么让他在里面遭受折磨。凌宇根本不敢低头,他怕看清怀中人的惨状,半个月,不过半个月,这个人竟两次在自己怀里生死不知,那么以前没有自己的日子,他又曾受过多少伤害?
电闪雷鸣,天地间似有哀歌,要把人世都毁灭,闻到房间里阴寒和血腥的气息,两行清泪不受控制地顺着晶莹剔透的面颊缓缓滑落,在地上碎裂成清脆的水声,清晰而刺骨。
凌宇亲吻着花千树弥漫着血气的唇,像是要把所有的伤痛和悲哀融入骨髓。
为什么我总是那么没用呢,还大言不惭地说要保护你,难怪辛慕天要笑话我。阿夜,我竟然都保护不了你。
花无艳蓦然大笑起来,指着凌宇声音颤抖,“哭,你哭什么?他被迫躺在重霄身下的时候,你在钧天教养尊处优,那些看不到尽头的日子你根本无法想象……撕心裂肺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屈辱……他都没哭,你哭什么?你凭什么?”
“那个时候都是我在陪着他,明明是我在陪着他,他心里却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可是你呢,你竟然以为他心甘情愿地与其他男人苟合。”深深喘息几口,迎合着高天之上的雷声,花无艳摇摇头,笑容越发猖狂,“真是无法明白,你凌二公子除了会讨辛慕天欢心外还有什么本事,竟让他如此念念不忘?”以至于连做梦都在叫着你名字,他总说你会去找他,可你真正找来的时候,终是弃他而去……
凌宇面上没有丝毫血色,想要将怀中人收紧又怕弄痛了他,只把一双手颤抖如风中浮萍。一想到这具美丽强健的身体一次次被迫躺在别人身下承欢,五脏六腑就像在灼烧一般,咕哝哝冒着血泡。
你的痛苦哪里及他万分之一?花无艳扯了扯嘴,似乎犹嫌不够,添油加醋地道:“宫主将千树复活后一直将他作为死士培养,死士你知道吧?”
凌宇捏了捏拳,死士,他当然知道,凌府里也有这种人,性命如草芥,地位比下人好不了多少。而培养的过程,残酷得让人觉得活着就是一种罪恶。
“最开始谁也没把这个初来乍到的少年当回事,便是我也没料到千树竟能从那群死人堆里活着爬出来。执行了几次任务后他被重霄看重,收为床奴。”
花无艳摸上拇指处的红玉扳戒,眸子深沉,“我当上红使是因为二十年前救了重霄一命,而千树不过承了宫主两年雨露便爬上紫使之位,功力更是突飞猛进。他屡屡触怒宫主,却一直侥幸地活了下来,重霄只怕多少动了点真心,否则以他阴残的性子也不会多次忍让。”
明明知道花无艳是在自己伤口上撒盐,凌宇心中却有种扭曲的快感,说吧,全部说出来,让我知道这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我将这些血与泪深深镂刻在灵魂深处,总有一天,即便是诸天神佛,也要他们加倍偿还。
暗暗吞下喉头涌上来的血,冰雕的脸上是痛到极致后的木然,小心翼翼搂起花千树,阿夜,我带你回家,我们把这些伤都治了,今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阿夜,我再也不离开你……
凌宇走后,凝视着空荡荡的暗室,花无艳抚摸上自己沟壑纵横的脸,真是傻啊,若不把伤疤揭出来,他哪里知道你这阴枭的性子从何而来。
凌公子,真正怀恋的只怕还是当年的苏少爷,笑起来嘴角两个酒窝,晃得人眼睛都花了。
……
被带回凌府的路上花千树就醒了,可是黑如深渊的眸子始终未曾睁开。
心中一阵烦乱,苦涩,羞愤,痛苦,不安,纷至沓来,搅做一团,分不清是何滋味。被重霄第一次压在身下,自己激烈的反抗换来在床上整整躺了两个月的后果,若非花无艳照拂,早死了千次百次。
虽说身不由己,可一句轻飘飘的身不由己就能掩盖吗。这具身体,已经从外到里坏掉了,总有一天会腐烂成渣。
轻轻靠上凌宇的胸膛,风雨中对方紊乱的心跳格外清晰,像是有把重锤在铜锣上不要命地敲打,回音惊天动地。
既然走了,又为什么要回来呢?你若是不回来,若是不回来,我也不必如此烦恼。
……
“少爷,发生什么事了?”主子一张脸白得像是厉鬼,苏公子身上更是血迹斑斑,红心下一跳,跟着一言不发的凌宇走进卧室,却被一掌轰了出来,红捂住胸口险些咳出血来,俏脸涨来通红,猛击房门,“红若是做错了,不用少爷教训自个领罚去,但少爷你吭也不吭算个什么事,少爷,开门,你开门。”
“去准备桶热水来。”
门内传出的声音毫无温度,少女咬咬唇,拭掉嘴角的血丝,当年苏公子被斩首时少爷也是这副德行,将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任自己如何劝说也不打开这扇紧闭的门,从来都不管别人有多么担心。
后来,还是辛教主将少爷从房中揪了出来,教主一身轻衫,袖口斜插一支映月梨花,浮冰般的面容在看到少爷的瞬间寸寸瓦解,他将剑扔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说,‘捡起它,我给你力量。’
可是,少爷,即使手持长剑,还是不能守护想要守护的人吗?
下人抬进浴桶后,凌宇一点一点褪掉花千树衣衫,灿若星辰的瞳子闪过冰冷的光芒。
“凌宇……”
“不要说话。”意识到语气的严厉,凌宇当即扇了自己一巴掌,伏在花千树背上,“阿夜,对不起,我……我不是要吼你。”我怕听到你声音,它们沙哑而粗糙,无情地控诉着我的罪孽,“无论你是要宽恕还是怨恨,我都不会离开你,所以,你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要说。”
眼眶微红,这强韧的肌肤竟是没了一处完好之地,喉头哽了哽,努力压下险些破口而出的呜咽,凌宇伸手试过水温后将花千树抱进浴桶。花千树面无表情地任他摆布,只在污血将一桶清水染红时微微皱了皱眉,“你也不嫌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