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碧城知道,这是傲雪阁最出色的猎手来了。只是此番他们要猎杀的不是豺狼虎豹,而是坐在自己身边的……恩人。
望了萧红楼一眼,廖碧城并不言语,只掀开车帘箭一般跃了出去,同时跃出马车的还有一身黑衣的祁冥月。二人一左一右持剑而立,将两辆马车护在身后,凭他二人的功力,无论远攻还是近守,都能将来敌据之于外。祁冥月无话,廖碧城寡言,二人从未有过言语交流,此番配合倒是天衣无缝。
凝神静听,廖碧城立时断定坡上埋伏了三十二人,这些人功力不深,若是近攻便无有顾忌,只可惜他们都是傲雪阁的好手,可怕的不单是他们的人,更可怕的是他们手上的武器。哪怕只是普通箭弩,一声号令三十二箭齐发,他廖碧城独臂单剑,能硬挡下几箭?
此时此刻,他根本就忘了他要保护的是摘星楼的楼主,是心计武功都深不可测的萧红楼。
坡下廖碧城、祁冥月屏气凝神,坡上的猎手们也是不见一丝异动,万籁俱寂,风声乍止,冬日的天空干净得如同尚未着色的白纸,连一星鸟雀叫也没有,空气似乎也结成了铅坨,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双方以气相持,都在等一方气虚根弱露出破绽的一刻!
却在此时,只见后面的马车车帘无风自动,一个嫣红的影子如风掣红叶般迅疾而轻飘地落入前面的马车之内,风未动、车未动、马未动,人却是动了!
只听得百步之外“嘭嘭”的几声弦响,百余只箭弩带着与空气摩擦出的疾风飞蝗般射向前面的马车!
变故来得突然,以至于廖碧城脑海里只现出“十发连弩”这个字眼,便以剑护身跃到无字乘坐的车前奋力支架起来。
第一批箭是蓄势已久,自然来势汹汹,所幸他和祁冥月反应及时,将手中的兵器舞得密不透风,才将百余支箭拨挑扛架得无有一支射在马车上。驾车的车夫早已躲到车下哆嗦得不敢动弹,栓在车前的马却受不住,挨了箭之后痛苦地长嘶一声,竟然撩起前蹄就要带着车身飞奔出去!
情况万分紧急,廖碧城顾不上许多,只有迎着箭雨跃上车辕,挥剑将缰绳砍断。两匹马又挨了几箭的慌不择路,嘶叫着冲上山坡,竟迎着箭雨直奔过去!
砍马缰绳的廖碧城没了手中剑的保护,整个人暴露在箭锋之下,纵然有天大的能耐也难以躲避,两支劲弩便直奔他前胸袭来!廖碧城举剑欲挡已然不及,只有勉力缩腹侧身,总算避开了致命要害,却还是让箭划过左腹和右臂,竟还有一支小箭擦着面颊疾掠而过。
连弩劲力非一般弓箭可比,虽然只是浅浅擦过,重伤初愈的廖碧城还是被击得闷哼一声,后退几步直撞在车身之上。一时色彩纷乱的眼前似乎浮起一抹熟悉的红,再看去却只有满天箭雨迎面而来,湖水蓝的衫子也瞬间殷红了半壁。
廖碧城暗暗咬牙,撑起身子将自身绝学“寒雪星霜剑法”中的“寒雪压城”十六式尽使出来。此诀本就讲究剑势绵密、如暴雪袭城,加之廖碧城剑速快、剑位准,拨、挑、抽、弹、劈无一不奇无一不精,竟比第一次出招时还要凌厉几分,硬是将受伤的自己和车身掩护得半点破绽也无!
分明只过了一刻时间,如此紧凑绵密的攻击却让人觉得度日如年。此时敌人竟然仍没有改变战术的意思,坡上的箭雨更没有半分减弱的态势,“十发连弩”劲道强、回旋力大,每挥开一箭都要运用内力抵挡弩箭的劲力,因此格开它们分外不易。廖碧城运功过剧,因为受伤流血现出疲态,听方才的声音,车后的祁冥月似乎也受了伤,如果再这样苦撑下去,最后落败的一定是自己!如果……如果还在当初,自己还有右手在,起码可以点了止血的穴道,现在却是连功力也无法恢复,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一瞬间心思烦乱,剑由神动,此时竟然也慢了下来,廖碧城动作一个滞缓,竟又露出胸前空门,再想动作却连稍稍躲避的时机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直弩箭夹着劲风呼啸而来!
廖碧城一直背对着马车挥剑,一直无声无息的马车此时忽然动了一下,车身撞在他背上,廖碧城不由得躬身向前错了一步,就在此时,方才正对着他胸口射来的箭就擦着他的右肩钉在马车上!
廖碧城愣了一下,来不及再想立即振作精神挺剑再战,唯恐伏敌趁他和祁冥月伤重围攻而下,正在他将内力再次聚于膻中之际,却见空中又飞来几支稀疏的小箭之后,竟然……渐渐安静了!……
廖碧城勉力平复呼吸,格开最后几支羽箭,凝神细听前敌的动作,之后就更为惊疑——他们竟是向十里坡后撤离!……
傲雪阁三十二猎手,竟然在发射了飞蝗般的箭风弩雨后,在薄西的夕照里,静悄悄地撤离,来势汹汹的伏击,竟然草草收场!
廖碧城站在被箭弩射得尘土飞扬的战场中央,一动不动。
“谢楼主关心。”廖碧城看了一眼桌上的细颈酒壶,微偏了一下头。
萧红楼却止住了他的动作,将视线由伤口转到他眼里,“怎么?生气了?”
廖碧城皱了皱眉,却迎上他的视线,“怎会?楼主多虑了。”
昨日眼睁睁着傲雪阁的猎手在暮色的掩蔽下悄然撤退,喘息不定的廖碧城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生死一线的彷徨与战栗。
曾为督察院神捕的他自然也数次面临生死之境,但此时与彼时不同,此时既不是抓人,亦不是被人追杀,而是在保护。这种经历很奇怪,即便他曾是捕快,那也不过是给你个杀人的权利罢了。
——习惯了被杀与杀人……
危机过后他方暗暗长舒一口气,身上伤痛随之袭来,再加上失血过多,廖碧城只觉眼前的山峦忽然跌宕起来,喘息不定之际只有扶住车身才没有仰面倒下。
——重伤之后,身体果然大不如前……
伸手点了止血的穴道,廖碧城将身子靠在马车上浅浅调息,阖目凝神之时却被人强硬地拈着下颔抬起头。廖碧城不由皱眉,纷乱的视线捕捉到丝丝愤怒的影子,还来不及分辨,余光却看见无字从后面的马车里小心翼翼地爬出来。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二十四回 俏妆容
生气?
呵呵,怎会?楼主您多虑了。
收战时,廖碧城看见无字从后面的马车出来,就明白双方敌对之时的情形。
在与傲雪阁猎手对峙之时,一道红影从两辆马车之间穿过,不止傲雪阁,他和祁冥月也均以为萧红楼从后面赶到前面保护不会武功的无字,其实,他们都错了。
萧红楼的确护着无字,却不是在前面的马车,而是在转瞬之间跃入无字车里,再移形换影带着无字又回到后面的马车。
也就是说,从开始放箭的那一刻起,他和祁冥月拼死守卫的马车,就是空的……
他廖碧城生气?怎会?
萧红楼这一手段,让傲雪阁错逼了目标,乱军之际行最轻巧之法护得自身安全,确是再高明不过的手段!
你萧红楼能理会一个护卫的生死?怎会?
你对我的信任究竟有几分?我究竟要怎么做?
更何况……
“碧城该谢楼主。”
“哦?”
廖碧城动作不变,神色亦不变,“最后一刻,若不是楼主以内力催动了马车,碧城此时怕已不能享用这些美酒佳肴了。”
廖碧城自然不会忘记生死一刻那千钧一发的一撞,那马车庞大沉重定然不会无风自动,细想来当时能施以援手的就只有萧红楼本人了。
“碧城谢楼主救命之恩。”
廖碧城动脱了他的手退后一步,竟一躬到地施了个大礼。
萧红楼眉峰一挑,身子靠在竹椅背上斜睨着他,却没有要他起身的意思。
一直埋首吃饭的无字此时微微抬头看了一眼萧红楼,又拿余光扫了扫坐在身侧的祁冥月,小小地吐了下舌头,舀了一大勺琥珀核桃塞住嘴巴。
祁冥月在喝粥,海米菠菜粥,坐在这儿的小半个时辰她一直在喝这碗粥,似乎整桌的珍馐美味都不如这几丝海米和菠菜,长过眼帘的额发遮住了视线,一身黑色绸衣更大大消减了她的存在感。
“廖碧城,你可知傲雪阁和不二庄为何舍以逸待劳而选劳师动众,越竟陵山跨长江千里来袭,却又在具备明显优势的时候仓促撤退?”萧红楼轻哼一声,“要知道,本楼主的命,如今可是值钱得很~~~”
一行四人南下已有五日,早已知晓江湖上所谓“击败萧红楼就能称霸武林”、“杀了萧红楼就能继任武林盟主”的荒谬传闻。萧红楼的命,怕是早已与他的容貌一样,“倾国倾城”了。
“自然是对楼主的神功有所忌惮。”廖碧城当然也有疑虑,却也更知道萧红楼不喜人假意恭维,明知不该如此作答,话却还是脱口而出。
萧红楼看着他略有些苍白的脸色,竟然玩味地笑笑,“廖碧城,你不必激我生气,答案我自然会告诉你。”说完以拇指和食指拈起桌上的翡翠酒盏,浅浅地饮了一口,声音平缓,却又霸气十足,“其实,他们并非真要杀我,你……可明白?”
不是真追杀?
为什么?
廖碧城缓缓起身,面上神色不动,心里却暗自思忖。
难道他们和摘星楼私底下有利益来往?还是真的对萧红楼深不可测的功力有所忌惮?摘星楼势力遍布大江南北,或许是怕萧红楼伺机报复……毕竟,前车之鉴也不在少数……
可是……为什么……
不二庄和傲雪阁都选在白日里行刺,如果说是为了彰显所谓名门正派的江湖道义,那是任谁都不会相信的,那么,这是为什么?傲雪阁在“十发连弩”的劲攻之下已经重伤他和祁冥月,如果再紧逼一刻二人必然招架不住,颓势尽显,他们竟然连萧红楼的人也不敢见就悄然逃走,又是为什么?
更奇怪的是萧红楼的态度——不但没有半分人员调动,更视敌人的步步紧逼为无物。难道真是艺高人胆大?然,江湖中虽有对萧红楼师学武功的种种臆测,但真正见识过他的功力的人,怕是和那些给他画像的人一样所剩无几,可见他并不是轻易动手的人。那么,如此泰然自若,又是为什么?
难道……只是想试探自己……
呵,萧红楼……
那么,自己在这场江湖纷争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廖碧城越想越疑惑不定,似乎抓住了写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到。
萧红楼却已不愿再说,饶有兴味地看他锁眉思量,却在再见他脸颊的伤口时眼色冷了冷。余光有意无意地扫向坐在酒楼最角落的一个酒客。
“字儿,你昨日说,他脸上的伤几日能好?”
一直闷声不吭吃甜食的无字才听见有人叫他,抬起头抿了抿齿颊流汁的小嘴儿,“廖哥哥脸上的伤不要紧啦~~~用了我秘制的独门神药绝对连一丝儿疤痕也不会留下~~~”咂么咂么香甜的嘴唇又道,“问题比较大的是廖哥哥身上的伤啦,胳膊受伤没办法用剑,肚子左边儿的伤口有一寸多深,再加上上次受伤伤了元气,还是要安心修养一段时间才好~~~还有啊还有,”伸出沾满汤汁的手指放进嘴里舔了舔,“月儿姐姐伤也不轻,箭入肩胛阻塞了真气运行……”
“好了,”萧红楼摆摆手示意他停下,暗自收回余光,似乎完全没有看见祁冥月愈加黯然的脸色,反而笑眯眯道,“字儿,红哥哥听说,芙蓉花对驻容养颜有奇效,是也不是?”
“呃呃……是啊~~~”无字傻愣愣地眨巴眨巴眼睛,似懂非懂。
“如此甚好~~~”萧红楼笑得愈发迷人,酒楼里瞬间又响起嘶嘶的吸气声。
“啊!——不行!”无字这才反应过来,立马丢了手里的碗筷,虽然怀里分明没有东西,却还是作出一副母鸡护雏的动作连连摇头,“不给不给!这次出来我只带了十五盒,还是胡伯伯额外奖励的呢!我……我自己都舍不得吃……”还要留给小布呢,虽然他每次都说芙蓉糕甜得腻歪,可明明还是会吃很多啊……
“字儿,你可不要忘了,”萧红楼微微肃了脸色,“你的廖哥哥可是为了救你才受伤的啊~~~”
“我……”无字顿了一下,扬起头可怜兮兮地望向廖碧城。
我知道啊,我……我也很难受,很心疼的!可是可是……
廖碧城此时才明白,萧红楼是让无字拿他心爱的八宝芙蓉糕辅助治疗自己脸上的伤口,以免留下疤痕,刚想摇头拒绝,却听无字嘟着小嘴嗫嚅道,“好嘛好嘛~~~不过,只要一盒就够了哦~~~”边说还边伸出一根沾满糖汁的手指比划了一下,“过犹不及的~~~”
“红哥哥知道,你肯割爱就好。”
萧红楼笑得志得意满,宠溺地看着无字心痛的样子,眼里竟也多了几分孩子气。
廖碧城却无心观赏难得一见的天下奇观,只下意识地伸手抚上脸颊上的伤痕——
无关紧要的小伤,他为何如此看中?
身为男子,廖碧城一向不甚注重容貌的修饰,自认清洁整齐即可,虽然也曾被江湖人称作十八神捕中的“四儒生”之一,却一向不看重自己这身皮相。
那么,为什么……
一抹熟悉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探了过来,廖碧城微微锁眉,却不敢有太大异动。
“你说什么?无所凭?哼哼,你可以……凭你这张脸呢……”
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带着追魂索命般的诱惑威胁自遥远的某处穿耳而过,如同来自冥界的诅咒,激得廖碧城心头一阵疼痛。
这张脸,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二十五回 裁春色
“嗯嗯……红……红哥哥……”
夜阑人静,万籁无声,淡云遮蔽红透了粉面的玉盘,冬风携着青帝的乐音早早地带来春暖。
醉人的月色里,自裕福楼的天字一号房,忽然传出了几声酷似猫叫的小小呢喃,直听得人手脚酥麻,好似那一声声呼唤都挠在了心坎儿上。
“嗯……红哥哥……月儿姐姐……的伤……嗯……”
红烛光影下,半掩的纱帘在剧烈的震动下摇曳生姿,一只染上一层薄红的玉足忽而从软帐中滑落出来,登时幻化出一室春晖来。
“红哥哥已经帮她打通肩井气脉,外伤有字儿的灵药,也不打紧,”一脉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从红粉帐中飘渺而来,语气低缓有力,更带着让人羞恼的喘息,“字儿今晚精神甚好,可见日里吃的琥珀核桃确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