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冥月一斗烟抽完,纤细的烟杆在手中一转,便又加了新的烟丝进去,她在抽烟,那周围发生的任何事都与她无关。
“你们都没听说?你们都没见着?”为首的大汉又扫视了一边,直看得人心里打鼓,“他妈的小白脸子还挺厉害,听说三十几个人抓他都没抓着!前几天还又干了一大票!”
找了个正当中的桌子坐下,几个人急不可耐地倒水喝,一个一身豹皮的大汉仰了仰头,似乎是要叫小二的样子,眼睛却瞅见坐在雅座上的萧红楼,登时惊得瞪圆了一双虎眼,嘴巴哆嗦了半天才吐出半句话——
“大……大哥!那个……那个人!”
“噗通!”
“咣当!”
廖碧城的视线刚与那个豹皮大汉对上,临窗的位置就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
原来,竟是方才靠窗的那个年轻男子推翻身边的小二——“噗通”,抱着包好的吃食从窗口跳了出去——“咣当”!
“妈的!他在那儿呢!”
为首的大汉抄起板斧朝窗口狂奔过去,眼见着那男子施展轻功从街边掠过。
“哪儿呢哪儿呢?”剩下的几个大汉也围拢过去,一时间小小的窗口被挤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大汉刚想跨上窗栏翻出去,比划了一下似乎觉得二楼还是太高,又尴尬地把腿收回来,扳着几个兄弟的肩膀往外推。
“妈的还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给我追!”
“是是!一定要抓着他!”
“不能让他跑了!”
“他妈的死淫贼!”
“抓着他一定给他阉了!”
“对对对!”
噗通咣当稀里哗啦……
七个大汉来“无影去无踪”,只是在带翻了七张桌子八条椅子之后,消失干净。
闻人宣彻底呆住,张着大嘴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无字挠了挠额角,不小心把药膏也涂在脸上;就连廖碧城也有些错愕,看着他们下楼的地方哭笑不得。
“淫淫淫……淫贼不是……”闻人宣僵硬地转身对着萧红楼。
“正主儿”扶着廖碧城缓缓起身,竟然伸开双臂抻了个大大的懒腰,像极了一只刚睡醒的猫。
“怎么样?要不要和本楼主出去走走?”
“什么?”廖碧城疑惑地看着他。
萧红楼送给他一个倾国倾城的媚笑——
“走,本楼主带你们去见识见识‘天下第一淫贼’!~~~”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二十九回 牵情锁(一)
“走,本楼主带你们去见识‘天下第一淫贼’!~~~”
说完,萧红楼红衣一荡,再一看,人已经如秋天的红叶般翩然落上对街的屋檐。
余下的四人面面相觑,闻人宣更是被萧红楼那倾城一笑弄得一个头两个大,等反应过来,祁冥月已经随萧红楼追了出去。
廖碧城不语,只略点点头,伸手揽过无字的腰准备带他一起出去,却被人阻了一下。只见涂了一脸黑泥一般的药膏的闻人宣将肉嘟嘟的无字抢过来扛在肩膀上,也不管白玉小猪怎么扑腾,紧跟着祁冥月跃出去。
萧红楼红衣翻飞,好似插了一双翅膀,在冬日的冷阳下如同猎猎飞舞的火蝶。
萧红楼四人紧随其后,动作亦是迅捷无比,只看到一双在闻人宣后背不住敲打的小拳头。
五人从市镇行向远郊,方才那七个彪形大汉早已落在后面不见踪影,之前坐在窗口的那个布衣青年倒是渐渐从枯树林里现出身形。
青年轻功不差,但于他们四人却是相去甚远,似乎见后面无人跟踪,又或是体力不济,青年逐渐放慢动作,喘息了几口继续向山里跑去。
廖碧城皱了皱眉,和闻人宣点点头,随着萧红楼继续追下去。
又追了大约五里地,枯林子里豁然现出一座破庙。说它是庙,其实也只剩下一个残破不堪的围墙,勉强有个庙的样子。只见那青年又谨慎地四处看了一番,才反身钻进断壁残垣里,回手竟还关上破烂不堪的庙门。
萧红楼在院墙外面翩然落下,鼓噪的红衣轻柔地贴回身体,现出绝美的线条。
闻人宣在后面看得咬牙切齿,却也只能默不作声紧紧跟上,和廖碧城、祁冥月一起停在萧红楼身后。
“咳……咳咳……”无字被闻人宣像丢沙包一样丢下来,只觉得自己的肺都快要勒炸了,一落地就开始拼命咳嗽。
“嘘——”已经将身子缓缓探到围墙缺口的萧红楼忽然回身,单指贴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指尖粉嫩,手臂莹白,衬在火焰般的红纱上,缓缓靠近水润的红唇——美人无论做什么动作,都是美的。
无字立即捂住嘴巴不敢再咳,廖碧城将手按在他背后轻轻拍打,闻人宣把牙咬出了金属撞击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萧红楼背对着他们点了点手指,四人会意,皆是屏气凝神缓缓靠拢过来。
只见在围墙里侧唯一没有坍圮的墙角边,横卧着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伤者。说他是伤者,是因为那一身黑衣早已撕扯得破乱不堪,手臂胸口用来包扎的白布被血阴湿了好大一片。他长发披散、衣衫凌乱,虽然不见容貌,但也可想见,穿戴整齐时该有怎样的一段风流。
方才那个年轻男子正跪在一边,把他方才从裕福楼里带出来的吃食摆好摊开,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调羹,作势欲喂那个伤者。
假意到酒楼用膳,再将剩下的带走送出,倒是真能掩人耳目。只可惜还是因为心虚露了马脚。
他二人的面貌都背在后面,声音却是极清楚的。
“小何,你就吃一点吧。你放心,我回来的时候掩饰得很好,绝对不会有人发现的。”
伴着那声轻轻的“小何”,廖碧城感到身边的萧红楼似乎颤了一下,再感觉时却又什么也没有,仿佛方才只是错觉……
“你还来干什么?你不是滚了吗!”
“我没有!我是去给你弄些吃的来……”
“谁要你假好心!你快滚吧!我是‘天下第一大淫贼’,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呵……”一听他这么说,闻人宣一直憋在嗓子里的那口气险些呼出来,所幸及时忍住,连站在一边的无字也忘记了咳嗽。
“我不信,我不信!”布衣青年突然喊了起来,声音里已带了哭腔,“他们造谣!他们骗人!他们故意污蔑你的!我不信!小何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是真的!全是真的!”
伤者翻身坐起,原本面向残墙的脸突然转了过来,吓得无字险些惊呼出声。
——只见那人原本周正清秀的左脸一片血肉模糊的烫伤,焦红的皮肉狰狞地向外翻卷着,脓水流到下颔直到颈项,仔细一看,那个烫伤的伤口上,赫然是一个“淫”字!
“你看到了吗?看到没有?这就是证明!我是淫贼,天下第一大淫贼!这样的人你还愿意要吗?会吗?!”
“不要这样……小何……”青年声音颤抖,已是哭了,“这个……我昨夜就看到了……”
“那你为什么还不滚!咳……咳咳……”伤者嘶声大吼,身子一耸咳出一大口血来。
“小何,小何你没事吧?”男子紧张地扶住他的身子,左手贴在他后背缓缓注入真气,或许是因为昨夜疗伤损伤甚剧,他现在也是强弩之末,竟再无半点真气可渡。
“别管我了……咳咳……你走吧,清安寺的那些老秃驴很快就会到了……”
“不,我不走,他们冤枉你,我怎么可以任他们伤害你!”
“我说了那些都是真的!”伤者伸手抓住男子的前襟,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刘家庄的小凤是我糟蹋的,郭老三没过门的媳妇是我抢走的,就连清玉庵的小尼姑都是我强了的!这些都是我做的,你还想说什么?你还想救我吗?嗯?!”
伤者一口气说完,竟然拼着力气一把将男子推开,伏在地上不住喘息。
无字眨巴眨巴眼睛,和闻人宣面面相觑——好笨的……“天下第一大淫贼”……
“不……我不信……小何……”
男子痛苦地轻生说着,似乎在寻求那一点点希望,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呵呵……呵呵呵……”伤者突然挺起身子笑起来,笑得流出了眼泪,混合着脓血一起流进脏成一团的衣服。
“你滚吧!明年的今天,记得给我烧纸。”
“小……小何……”
却在这时,原本虚掩的破门被一股大力撞开,直好似来了千百人马,再看时来人竟然已到眼前!
男子来不及细看更来不及细想,只是下意识张开双臂,将小何牢牢护在身后!
“小子,如果他真是十恶不赦的淫贼,你将怎样?”
男子惊愕地盯着面前这个美得雌雄莫辨的红衣人,颤抖的手摸像腰间的剑柄,却是再无力气拔出分毫。
“说!你将怎样!”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二十九回 牵情锁(二)
男子惊愕地盯着面前这个美得雌雄莫辨的红衣人,颤抖的手摸像腰间的剑柄,却是再无力气拔出分毫。
“说!你将怎样!”
“小彤快走!你打不过这个人的!”小何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是被人通缉的采花贼,而眼前这个人全身散发着诱人的艳色,却是要将人引向死亡!
这个红衣的美人自然就是萧红楼,他在墙外偷听二人对话,便在此时跃了进来,祁冥月四人紧随其后。
廖碧城见萧红楼听到“小彤”这声疾唤之后,似乎又颤了一下,眼色愈加深沉。
“说!”
萧红楼又厉喝一声,丝毫不管小彤的阻拦,伸手捏住小何受伤的颈项,只觉一身赤色一身戾气!
“呃……咳……”小何艰难地挣了一下,只觉一股大力索在自己梗嗓,却是再动不得分毫。
“小何!”
“既是十恶不赦的淫贼,就杀了他好了!”萧红楼声音愈加凄厉,神色却依旧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二指使力就要将小何的脖子捏断!
“不!你放开他!”
此时的小彤似乎定了心神,竟然走上前两步坚声道,“你放开他,他是我的人,要杀也是我来杀!”
萧红楼纤眉一挑,竟然露出一个极其柔美极其残忍的笑,“哦?你下得了手?”
“他背着我做了那么多龌龊事,我为什么下不了手?”小彤边说边把佩剑缓缓拔出,只听一声轻吟,银光熠熠的剑锋就架在小何脆弱的肩上,“你放手,让我杀了他!”
萧红楼双眼微眯,似乎对他的表现极为满意,竟真的缓缓收回修长的指,站在小何背后。
“咳……咳咳咳……”重伤的小何失去了凭依连站立都困难,但即便吐血,他也坚持着没有倒下,反而睁大双眼看着用剑指着自己的人。
“咳咳……好小彤,动手吧,我不怪你。”小何喘息得很艰难,却还是笑着,可以想见,如果没有脸上的伤,该是怎样一副艾美凄绝的图景,“记得,明年此日,给我烧点纸钱……”
说完,深深地看了面前人最后一眼,缓缓闭上眼睛。
闻人宣在后面看得目眦尽裂,恨不能立时冲上去用小斧劈了那个残忍至极的人妖,却在即将上前时被廖碧城拉住了。
廖碧城也在看,一动不动,却是看小何身后的萧红楼。
那一瞬光影寂灭,那一瞬痛入骨髓,他相信,自己并未看错……
冰冷的剑锋缓缓贴上小何惨白的脖子,在那里,泪水、血水、脓水交错横流,凄惨不堪,此时却凄美到让人叹息。
“小何,我知道,我知道你做了太多……错事,可是你知道吗?我……依然爱你……”
边说,边用剑锋挑起小何的下颔,似乎是想最后一次看清这张生动的脸。
“小何,对不起,是我不能保护你……”
话未终,意已尽!只见小彤右臂一震,挥起长剑在前方劈了个半圆,最后竟然旋回自己身边,狠狠削向自己的颈项!
他竟要自戕!
闻人宣自然看出他的剑势,要施援手却是来不及了,只能战栗着狠狠闭上眼睛!
“当!”
只听一声金石相撞的脆响,一切混乱蓦然静寂起来。
闻人宣一诧,喘息着缓缓睁开眼睛,只见方才挥向小彤颈边的长剑已经断为两截,小彤茫然未醒地盯着手中的断剑,小何则大睁着双眼看着他。
“你……你个笨蛋!”
小何大喊一声扑向小彤,直扑得两个人一起栽倒在地。
“啪!”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小何竟然狠狠扇了小彤一巴掌,眼里的泪却止不住扑簌簌掉在他脸上。
“你个疯子!你知道你刚才在做什么?!你要死吗?你竟然要死!有罪的人是我啊!”
“小何,我……你别哭了……我……”
“你是要为我死吗?啊?说什么爱我,说什么我是你的人,为什么不早这么说!为什么直到最后你都只是选择为我去死!”
“对不起,我……对不起……”
“我不许你再这样……我不许!即便不能在一起,我也不想看见你死!你知不知道!”
“我不死,我不死了,你也不死……我们在一起……一起!”
“呵呵,一起……一起……唔……噗!……”小何双数捧着小彤的脸低声呢喃着,重伤的胸口一阵起伏,竟然喷出一口黑血来!
“小何!”
当下一只莹白得至于脆弱的手从小何身后伸过来,迅疾地点了几个穴道之后将他缓缓扶起。
“不要……求求你不要!”小彤大喊一声挣扎着坐起来。
“你要他死?”萧红楼将昏迷的小何扶正,在地上盘膝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