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未可知 第二卷 何处是心乡 第四十一回 恋故人(一)
灯花不剪瘦清宵,谁堪梦中忆谢桥。
往事前尘空翻悔,西风至此空寂寥。
通州武川镇,武家冢。
一坟,一人。
只见那个蓝衣人衬着月色在坟前静静摆下九根白色蜡烛,用火折子一一点了,又从腰间解下一只古铜色的酒壶,端在手中细细端详。
“小绯……”
月光清朗,烛火熠熠,堪堪映出墓碑上的字——
“爱妻叶绯之墓”。
两年前叶绯身染重病,高烧不退且咳嗽不止,廖碧城苦寻名医诊治未有起色,只能强忍心痛,竭尽所能陪侍左右。一年前,一件原本由七神捕孟林和八神捕孟凡办的案子突然转到他手,急令之下只有将妻子交给家中仆人老曹和老郭照顾,赴京办案。
没想到此一去竟是永诀。
廖碧城办完案子马不停蹄赶回家中,看到的却是满屋白纱和如同睡着一般冰冷躺卧的妻子。曾经的海誓山盟变成如今灼眼的惨白,一时间廖碧城想到的只有死,如果没有未完成的事支撑着,他怕是早已随叶绯而去,至少不会一个人孤单……
呆愣愣地对着叶绯的尸身跪了三天三夜,廖碧城才按叶绯的遗嘱,将她葬在他们一同生活了三年的通州武川镇。本想在此守灵三年,可一直伺候叶绯直到她故去的管家老郭坚持说夫人不许他守灵,无奈之下只有安排老郭在此守墓,带病孤身赴京辞去都察院的职位,变成一缕漂泊无依的孤魂。
如今他回来了,世事却变了。
“小绯,原谅我今日才回来看你……”
“原谅我,不能一心只为你……对不起……”
从前是如此,现在……
蓦然想起婉儿那酷似叶绯的脸,廖碧城脸上一白,咬了咬下唇道:
“你定是知道的,我只是,太过思念你……”
“你看,这是你为我酿的菊花酿,我一直舍不得喝,”边说边把酒壶凑近自己的口,微启双唇用牙将瓶塞咬下,一股清冽的菊花香登时扑面而来,直似一股清风沁入心脾,让人不由沉醉。
廖碧城仿佛醉在这亦浓亦清的酒香了,过了许久才轻声——如情人耳语般的——道:
“今日,我们一起喝完它……”
说完,提着酒壶将酒洒在坟前,洒了近一半的时候方才把酒倾进自己口中,过多的酒浆从嘴角蜿蜒而下,似流泉,更似泪痕……
壶倾,酒尽,飘摇的烛火映出男子悲凄的面容,却又不忍卒视似的,慌忙暗了颜色。
男子俯下身子,半跪在坟头,用手指描着墓碑上的字,就如同描画着心中刻痕一般的容颜,一遍又一遍。
“小绯,此一去,我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看你,”廖碧城强作笑颜,“不过你不用担心,如果没有回来,那我定是去黄泉寻你去了,记得在奈何桥边等我,记得不要饮忘川的水,记得……”
在岳阳楼时,依萧红楼之前的行径,廖碧城就料到他此后会取道大青岭,所以在他兴致盎然地宣布决定时,他也没有什么意外的反应,倒是萧红楼似乎对他了然的样子有所不满,换上一副愈加玩味的表情。
只是,他的确没想到他会选择以武川镇做入岭的最后一站,因为这里……曾是他和小绯安逸地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如今,却是小绯安眠的地方……
呵,或许是要他做最后的交代吧,进了大青岭,此行之凶险愈加不可估量,他是想让自己毫无遗憾地上路吗?
今日是正月十五,萧红楼,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廖碧城将身子靠在墓碑上,仿佛浓重的悲哀已经让自己支持不住,他有太多话想说,太多事未做,可在此时,他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到。
想回到从前,迎风执棋,沽酒煮茶,醉卧斜阳……
“小绯,来世,我许你个完整好吗?”
“只可惜,我再不能用双手抱住你了……”
两行清泪自微阖的眼中蜿蜒而下,浸湿因染了酒意而略显红润的脸颊,落入泥土,消失不见。
……
“你哭了?”
墓地边的杉树林中蓦然传出一声低沉的问话,声音冷漠如风,飘渺无形,即便是在有月照的夜里也让人遍体生寒。
廖碧城扶着墓碑缓缓起身,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却没有动作。
“你为什么哭?”
声音近了,却没有脚步声,仿佛真有鬼魂出现,誓要挖出伤情人的心来。
风过草木,沙沙作响,空气里浮动着战栗的呻吟。
廖碧城嗅着空气里一抹别样的酒气,心下了然,于是愈加放松身体望着那声音——不想再看时,来人已经近在眼前!
飘逸的红纱在鼓动的气息下四散飞扬,披散的墨色长发凌乱而妖异,额间的艳色朱砂映得来人面容妖冶非常又森冷非常,鼓噪的真气却渐渐带着烈火的温度,赤色无疆!
不错,这人本身是冷的,冷情冷性,冰寒彻骨,不过因为修炼了赤焰神功而染了一身烈焰般的温度,如此极冷极热的交融却更显霸道,直要将面对的人吞食入腹!
“你为什么哭?”滚烫的指似情人爱抚般点上廖碧城的脸颊,对着指上刹那的湿润迷惑地端详一会,复又将森冷的目光对上他的双眼。
“欺骗我的时候你没有哭,将刀刺进我胸口的时候你没有哭,看着我被大火灼烧的时候你也没有哭,现在,你为什么哭?”
声音低沉喑哑,被火灼烧了般,却毫无起伏,没有半点波动的,仿佛只是机械般的陈述。
“楼主,你醉了。”
看着他激狂的举动,廖碧城不由皱眉,身后却是小绯的陵墓,退无可退。
这人分明很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为什么每每对着自己,不,是……对着……这张脸,都会……
“我醉?呵呵,笑话!”萧红楼微眯双眼狠狠盯住他,“十五年来我从未醉过,你说我醉?呵,一生醉一次就够了!”
厉喝一声,萧红楼竟将整个人压过来,双手揽住廖碧城的腰,俯身擒住他的唇。
廖碧城大惊——他竟然……竟然在小绯墓前对他!……
心中气恼陡升,廖碧城将真气运于掌心,直想趁他神志不清挥出一掌将他击出去,猛然想到此日便是他父亲肖建的祭日,而毕荷……毕荷就是害他一夕之间家破人亡的那人!不由得犹豫了一下,不想萧红楼趁此机会点了他的曲池穴,顿时卸去所有力量。
“你!……”
廖碧城于唇齿间挤出声音,却被他开启牙关长驱直入,滚烫的舌舔舐过口中的每一处,直似要将他整个人点燃一般!
他生未可知 第二卷 何处是心乡 第四十一回 恋故人(二)
廖碧城于唇齿间挤出声音,却被他开启牙关长驱直入,滚烫的舌舔舐过口中的每一处,直似要将他整个人点燃一般!
廖碧城气得浑身发抖,甚至还生出一抹畏惧来,不是害怕自己会如何,而是……而是在小绯坟前,他怎可以如此!
“老爷!”留在此处守墓的老郭见此情景急忙从木屋里赶了出来,抓了把锄头就要上前。
廖碧城顾他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萧红楼隔空挥出一掌将他打翻在地。
“萧!……嗯!……”
廖碧城扭动身子激烈挣扎,不想他竟咬住自己的下唇,生生扯下一块皮肉来!
“你!……”廖碧城顾不上唇上疼痛,只能趁他不动作之时从他的双臂中抽出身来,立在小绯坟前瞪视着他。
鲜血从唇角流下,滴在胸前的衣襟上,继而落进脚下的土中,湿成暗色的一痕。
萧红楼眯着眼睛看他,眼中时而清醒时而浑浊,辨识不清,鼓噪的真气似乎因为吸取了血液而稍有平复,红纱铺地,长发低垂,曳出一段魅人的光影。
酒气在烈焰里蒸腾,寒冷的冬夜竟也让人汗出如浆!
“萧红楼,请自重!”
“呵,你生气了?”
“你……”
“这还是你……第一次生气吧?”
……
第一次见面的夜里轻薄与你,你却镇定得如同视我为无物,此后屡次试探又波澜不惊一一化解,即便拿闻人宣的性命相逼也只换来担心隐忍,此次你终于动怒了?
因为这是在你妻子的坟前?
哼!不过一个一无是处的女人罢了!
“我喜欢看你这副样子,”萧红楼伸手拈上他的下颔,抬起他的头对视着自己,莹白的手指缓缓抚上方才咬出的伤口,任凭鲜血染上自己的指,妖异非常。
廖碧城心下气极却不敢妄动,此时的萧红楼仍有些神志不清,以他的功力,即便只施展五成也能将整片武家冢夷为平地,他不想冒险,更不能再做伤害小绯的事。
再有,难道……是赎罪吗……
“你这样……”萧红楼缓缓摩挲着他的脸颊、皱起的双眉,怒瞪着自己的眼睛,如同抚摸自己的爱人,“和他更像了……”
那个不喜欢自己叫他小荷的人,那个一被捉弄就会皱起眉头气恼地瞪着他的人,那个直到将夜绝刀插进他的身体也依旧双眉紧锁的人……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得偿所愿了吗?
你不是已经成功地害得我家破人亡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还皱着眉呢……
廖碧城看着他眼中一时光影辗转,心里蓦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压抑许久的话就这样破口而出:
“萧红楼,你对那人……究竟是什么感情?”
你确是喜欢男人,是因为他吗?
可是无命四公子无有一人像他,即便是自己,也不过是容貌相似而已。
那日费尽苦心救卞小彤和何苗,问出那样的话,又是为何?
还有对酷似他的自己的种种作为……
爱吗?相处了六年的玩伴,同食同寝,寸步不离,如影随形,年少的心彼此刻进生命,一生羁绊;
恨吗?曾经最信任最爱重的人,一夕之间成了害死自己全家的凶手,红莲业火直冲九霄,连自己也险些葬身于他的刀下……
是爱吗?
是恨吧……
如果你还如此惦念这张脸,是不是意味着,你牢记着他带给你的彻骨的痛?你恨他,恨得一辈子不能饶恕自己?
萧红楼,告诉我,因为,我必须知道!
“什么……感情?”
萧红楼迷茫的眼神中忽而射出几道精光,继而却又迷惘,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立时忘记了。
“告诉我,你是爱他……还是恨他?”
廖碧城知道此夜是唯一契机,错过就不会再有,于是愈加直白地问他。
“爱?恨?”萧红楼此时却慢慢恢复往日的森冷,捏着他的下颔靠近自己,“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以为凭这张脸,你就能得到什么?”
廖碧城见他思虑清醒,却也丝毫不惧,只将琉璃色的眸子对上他的,“这么想,是你落下成了。”
为什么见到酷似他的脸你会如此在意,为什么连那个人也说这张脸是我的唯一砝码,为什么你会说“谁来救……我的小荷”,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廖碧城望着他,不惧不避,“我是现在这世上,这张脸的唯一主人。”
萧红楼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作答,随即轻叹一声道:
“我爱他。”
廖碧城一愣,不由睁大眼睛狐疑地——似乎还有别的什么情绪——望着他。
“我爱他。”
萧红楼一笑。
“爱得恨不能……亲手杀了他。”
廖碧城怔住,缓缓低下头,墨色的眸子一片暗沉。
“你可听明白了?”萧红楼依旧是笑,笑容中却似有百般滋味,无人能懂。
爱他,曾经深爱,一往无回,他在我十二岁的生命里刻下不可磨灭的痕,爱与恨,深入骨髓,渗入灵魂……
恨他,依然恨绝,曾经的温柔不过是掩饰真实的假象,骗取我的信任却是要杀我……我想亲手杀死他,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死了。
在我有能力亲手杀死他之前死了。
再抬起头,廖碧城眸色如霞,竟是一片夺人的琉璃色,幻得月光敛颜。萧红楼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错过了这段光华逼人的颜色。
蓦然动了动双唇,廖碧城似乎说了句什么,却没有声音。
萧红楼,可有人说过你脆弱?
你脆弱,却对这世界怒目相向吗?
刑天舞干戚,勇志不弃,心中,何尝不是恨的?
以恨为生的依据,何尝不脆弱……
“……什么?”萧红楼愣住。
“碧城说了什么?”廖碧城一笑,眼里神采渐渐退去,又与平日一般无二,“碧城什么也没说……”
不忆往事,不想明朝,只在此时。
他廖碧城要……
望着他似真似幻的表情,萧红楼蓦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如同第一次见他那般,明明身在眼前,却又仿佛置身千里之外,捉摸不透、分辨不清,恍如幻象。
他自觉识人之力颇深,却看不透这个人。
分明是朝廷捕快,却浸淫武林甚深;分明正道人士,却真以“报恩”为由留在他身边,击杀伏击他的那些个江湖正道;分明不喜与男子亲近,却屡次容忍,即便是在爱妻墓前,心下怒极竟也强自忍下,还有方才那一掌的迟疑……
萧红楼自然是不信他的,从他入楼那天起就有意试探——他最喜将不确定的危险置于眼前——如今却只觉愈加迷惑,似乎……被套住的反而是自己?
为什么?
难道只因那酷似‘他’的脸吗……
“你是谁?”
“廖碧城。”
“为何来?”
“报恩。”
呵呵,不错。
萧红楼双眼微眯,绝美的面容令明月失色,气息亦是恣意非常——迟疑?他怎会有那种懦弱情绪?
他想知道的,没有人能隐瞒。
他想要的,就必须得到!
他不急,他有的是时间,他愿意慢慢的,一点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