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宣犹自腹诽不已,瞥了一眼毫无异议的廖碧城,只好认命地帮无字把棋盘搬下车,坐在火堆边和小鬼下起棋来。
“啊啊宣哥哥你又耍赖!你趁我送盐巴的时候动棋子了对不对?”
“哪……哪有?!”
“就有!”无字撅着肉嘟嘟的小嘴把手里的作料递给祁冥月,趴在棋盘边把二人的棋子重新摆摆好。
“你看,你第一步走这里,我于是独兵突进,你再走这里包抄,我在后面拦截,你……”
闻人宣嘴角抽搐着看无字认认真真地把二人方才走的棋路分毫不差地摆了一遍,直到他走的最后一步——他耍赖的地方……
“错了错了!不是这么走的!”闻人宣气不过,伸手推乱了无字摆好的棋子。
“啊啊你是耍赖大王!”
“我耍赖?我你有本事就别和我这个耍赖大王玩!”
“那我就和红哥哥玩,哼!”虽然和他下棋总是我输……
“有什么了不起,谁怕谁!你爷爷陪你玩你还挑三拣四!”
廖碧城靠在身后的大石上看二人玩闹——这已是这几日的第三十二次了,只可惜闻人宣一直不相信无字能把棋路一一记住……
忆起日里与萧红楼在靖北坡上的对话,廖碧城心绪不宁,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件物事,放在手里愣愣地瞧着。
——湖蓝的底子,粉紫的绣线,暗色的花纹,隐隐散出一股菊花的香气,是一个精巧别致的香囊。
那日在小绯坟前与萧红楼争执之后,廖碧城将老郭救起,原以为一击之下丝毫不会武功的老郭定会受伤不治,检视之下却只是受了些皮肉伤。廖碧城大喜,二人离别之时老郭便将这个香囊交给他,竟是小绯病重时仍惦记着他,亲手给他绣的。办丧事之时两人颇为忙乱,老郭也是在他走了之后才想起香囊的事,此时才交到他手上。
这香囊只有卵儿大小,针脚细密,香气淡雅,一面绣着紫菊的图样,一面却只有一个小小的“十”字,想来原本是要绣“城”字的“土”字边的,却未能成形,只剩下一半残字。
想那纤细的人于灯影下将一丝丝爱重珍惜都绣进这小小的香囊,廖碧城小心地摩挲着,将它放进贴身的衣里。
“老爷,夫人说,要您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彼处三个马夫正将山泉水烧开储备饮水,祁冥月吸着烟杆睨着另一堆火上孜孜流油的烤野兔,萧红楼在车里慵懒浅眠。山风呼啸,凄冷肃杀,此处却宁静平和,似乎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蓦然一阵阴风冯(ping二声)临,夹杂着一股冰寒之气,毫无指向的风在山坳里横冲直撞,几丝乌云拂过半残的下弦月。
廖碧城眼色一厉,刚紧了紧身上的雪狐裘,阴翳肃杀的山谷里就凭空响起一阵尖利的啸声,啸声如怨如恶(wu四声)、如泣如刳(ku四声),更似千魂齐奏百鬼夜哭!如同一把把幽魂剑直插入双耳捣向心脉!
“啊!”原本坐在棋盘边用心下棋的无字突然痛呼一声,下一刻祁冥月已经来到他背后,运起内力将双手覆在他背上!
“十三哥……”闻人宣内力浅薄,只觉双耳似被刺入两把钢针,狠绝的痛楚瞬间袭遍全身,刚想运功抵御廖碧城已来到他背后,将手按在他背后心俞穴处。
“厉鬼夜哭。”廖碧城心下一颤,向扶住无字身子的祁冥月厉色点头。
祁冥月死水无波的脸上亦现出几分惊异。
“什么?”闻人宣心脉虽被廖碧城绵暖的真气护住,双耳却还是被凄厉的啸声震得胀裂般疼痛。
“屏息打坐!”
“厉鬼夜哭”乃是“夜罗刹”戚殇的成名绝技,专以灌注狠绝内力的啸声杀人,与“狮子吼”类似。只是是狮子吼声震林越,如天雷轰顶、震荡内府;“鬼夜哭”却凄厉尖煞,如狼嚎鬼哭、伤损经脉,不现真身便可杀敌于百里之外。
十八年前戚殇曾以此技击杀伏击他的祁连四使,之后便隐退江湖不问世事,今日怎会出现在此?且,出手便是杀招!
镇南谷地势低洼,两侧皆是高达百余丈的山岭,凄厉的啸声如同千万把利剑撞击在山谷中,山势地形更助长了声势,声音回荡盘旋,只觉仿佛有百千鬼魂一同哭诉尖叫,扎耳的声音穿透鼓膜沿着经脉直逼心门,直似要把人片片撕裂!
“嗯……”闻人宣知到廖碧城的意思,屏息凝神运气抵御直逼内府而来的尖利杀气,却还是忍不住痛哼出声。涌入体内的真气也似有波动,一惊之下艰难回头,却见廖碧城双眉紧锁,鼻翼微动似乎连呼吸也颇为困难。
谷底刚好是“百鬼夜哭”声音最为集结之所,护住自己的心脉已属不易,更何况要兼顾他的安危!
闻人宣心下一痛,刚想运气震开廖碧城的手,涌入体内的气息却突然绵密起来,脆弱的耳膜在内外真气对峙下鼓胀到极致,几乎要碎裂开来!
“不要轻举妄动!”不能发声廖碧城便以传音入密提醒他,此刻啸声正烈,若是不能全心运功抵御必为其所伤!
祁冥月与无字那处情况也颇不轻松,无字没有丝毫内力,此刻全靠祁冥月的真气支持,只见方才还一脸轻蔑的祁冥月此刻已经脸色煞白,额角隐隐有水迹显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阴风鬼母”竟已现疲态!
凄厉的鬼叫声还在持续,伴随着森冷的北风夹杂着雪花汹涌而下,震荡在山谷中,连积雪也似乎为之松动,应和着大地的哀鸣竟有山石崩塌之势!
隐蔽谷底的廖碧城等人竟如同脆弱的蚂蚁一般,哪怕再多一刻也是损命的煎熬!
他生未可知 第二卷 何处是心乡 第四十四回 夜绝杀(二)
隐蔽谷底的廖碧城等人竟如同脆弱的蚂蚁一般,哪怕再多一刻也是损命的煎熬!
“厉鬼夜哭”是极耗真气的功夫,虽然此时得了山势之便,但即使是戚殇本人也万不能坚持一刻时间,只消一刻,挺过这一刻时间他们就胜了!
一念至此廖碧城又将丹田中的真气提至顶点,内外真气拼杀之下两道血线沿着颈边缓缓流下——双耳竟然已经受伤了!
“嗯……”无字痛呼一声双手突然握紧棋盘,再一看,祁冥月耳边竟也已见血,看光景显是受伤不清!
一刻已过,啸声还在持续,仿佛借着山势、风势将内力也无限放大了一般。
此夜他们在镇南谷驻脚,四面是山、地势极低,正是合围的大好时机,他们选此刻发难,竟是要以地形和天气为契机,展开一场——夜绝杀!
此夜之攻讦定然惊险非常!
廖碧城焦急万分,心绪却不乱,若是知道发声之人,他定能以暗器先发制人,只可惜他们身处谷底,啸声在两山之间回旋激荡,发声之处却是万分难辨。
莫非不是戚殇?莫非是比他内力更加深厚之人学了此功?!
难道今日就要败在这厉鬼夜哭之下不成?!
人言镇南谷阴气弥漫、百鬼夜哭、邪风肆虐、杀人于无形,真正见过听过体会过的人确是少之又少,今夜却是真的阴风横溢、杀气冲天,直将人逼得通体生寒!
阴气弥漫是真,百鬼夜哭也是真,只是这作祟的不是冤鬼丧魂,而是活生生的人!
廖碧城自知此夜定然此前的截杀所不可比,戚殇乃是纵横一时的邪鬼,阴暗处究竟有几人还尚未可定,此刻已全非试探,而是真正要夺人的性命了!
时间已逾一刻,廖碧城虽未力竭体内真气却开始鼓噪激荡,祁冥月脸色也开始泛青,若是再有一刻必是万万撑不过去了!
正在廖碧城犹豫要不要收回内力强自拼杀之时,峡谷中蓦地掀起一股阴风,厉鬼夜哭竟在此刻戛然而止,月色阴翳、风穿长谷,啸声止住后竟好似方才什么也未曾发生一般!
廖碧城急急收回内力,与祁冥月背向而立,警觉地侧听着周围的动静,闻人宣亦有所感知立在他身侧,手中的亮银色小斧在微弱的光线下熠熠生辉。
祁冥月扶着无字站起来,腰间的烟杆微微战栗,竟是杀意充盈之状!
“咳咳……”无字压抑地咳了两声,两只小手轻颤抱着脑袋——方才虽未在啸声中受伤,耳朵却是吃痛不小,眼见着三个马车车夫已经吐血倒地,刚想上前查看却被祁冥月拉住靠在身侧。
“没救了,”祁冥月皱眉耳语道。
“可……”
“护住自己要紧。”
无字缓缓点头,咬着嘴唇从袖中取出四粒补气的伤药,给廖碧城三人一一服下。
弦月半掩,凄风呼啸,止住啸声的镇南谷竟然愈加诡异,寒风过境,竟带起一阵令人作呕的腥膻之气,四人急忙将口鼻掩住,无字嗅了之后不由皱眉——
“这是……”
“什么声音?”闻人宣轻喝一声。
仔细一听,确有一阵“嘶嘶”的声音正在逼近。声音由远而近缓缓袭来,竟渐渐大得犹如海浪涛声!只是那声音阴森恐怖,衬着腥膻的味道更是诡异非常!
“这……”
“是蛇!”祁冥月皱眉轻斥。
“怎么可能!”闻人宣不由瞪大眼睛,“这冰天雪地的哪里来的蛇?!”
“也不是不可能,”廖碧城后退几步,与闻人宣等人靠得更紧——玄南鞭,他竟然也来了!
“啥?”闻人宣被这妖异的气氛弄得一个头两个大,不由得高声喊起来。
“要是养蛇的时候改变他的习性,调整了蛇的生养时间,也确实是能做到的……”无字表情难得严肃,紧紧盯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黑鸦鸦的蛇群,声音竟也沉稳了些,“我不知道谁能做到,我只知道这么养蛇很难,而且……”
“竟然真有这种事?!”闻人宣大惊,“而且什么?”
“而且,现在这天气是对蛇群进攻最不利,即便改变了休息时间,它们有攻击性的时间也不长,所以放蛇的人会在蛇最饿、最凶残的时候把它们放出来,只求……”
“一击即中!”
廖碧城紧跟着无字的话接了下去,再抬眼银亮的雪面上竟已现出一条条暗色的线条,那线条蜿蜒曲折,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令人作呕的味道冲入口鼻,黑魆魆、不住扭动嘶吟的一片只让人浑身战栗,尚未动手便已经冷汗袭身!
“天……”闻人宣惊得倒退两步,刚好撞在无字背上。
“是金环蛇,”无字凝神听着,借微薄的月色和雪光仔细观瞧,声音里竟多了几丝安心的味道。
廖碧城一愣,回首看他一眼却并未言语。
“你还有心思看是什么蛇?!快想对策吧!”不然咱们几个都得喂了这些畜生!
“金环蛇,又名玄南鞭,呵,”廖碧城不知何时手中已多了一柄薄刀,只是隐在袖中分辨不清,说话的声音清朗许多。
“十六年前玄南鞭便是凭这些畜生成名,害死数不尽的江湖豪杰。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不入流的招数还是一点没变……”
“好一个十三神捕,死到临头竟还敢指摘老夫的不是!”
只听一声嘶哑得与蛇吟差不多的应答蓦然从靖北坡的一株百年松树之后传出,使得原本阴涩无比的气氛愈加森冷。
廖碧城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只见他双足点地身子腾空而起,如飞天鹞子一般向着那棵松树疾驰而去,瞥见树后人影之后手中的薄刀便一击而出!
“啊!”
变故发生得太快,玄南鞭根本没想到有人会不惧他的蛇阵跃出包围圈,更想不到廖碧城的暗器功夫如此了得,虽然临危之际勉力闪避,却还是被薄刀切入肚腹,只有急急捂住伤口跃出一丈多远。
只可惜跃入蛇阵的廖碧城一跃之下力道已老,再想凭空生力却是万万不能,只能眼睁睁地落入不住疯狂扭动嘶鸣吐信的蛇群之中!
“好你个廖碧城,竟还有这一手!这次你还不给我死!”玄南鞭痛得呷呷怪叫,纵出蛇群之外回头恶狠狠看廖碧城只身落入蛇窝。
“十三哥!”
“廖哥哥!”
他生未可知 第二卷 何处是心乡 第四十四回 夜绝杀(三)
方躲过“厉鬼夜哭”又遇毒蛇杀阵,廖碧城孤身跃出包围圈直击玄南鞭,却因招式用老眼睁睁落入蛇群,立在包围圈中的闻人宣吓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无字声音虽嫩,动作却丝毫没有迟缓,只见他从袖中掏出一件雪球似的东西,抬手用力掷出,那一小团东西刚好在廖碧城落足之处炸开。那小小的弹丸虽未击到蛇身上,却喷出一股淡黄色的烟尘,方才还聚集在此处张口嘶吟的金环蛇登时扭曲着逃走,堪堪空出能容廖碧城落身的地方!
一跃、一击、一掷,虽未事先安排此番配合却也流畅痛快、一气呵成,情形凶险却终是化险为夷,实在让人佩服。
“你……你用的什么东西?!”
“雄黄粉呐~”
“你……你不要告诉我你白天打雪仗就是为了练这个……”
“有吗?”无字挠头,“谁晓得啦!~”
“你……”
“快!下次换你了!”
无字又从袖里掏出几粒弹丸塞进他手里,身边聚拢的蛇太多,他们要在周身洒满雄黄份才行。而廖碧城已经跃进蛇群,距离太远他力不能及,只能让闻人宣用内力催发药丸以保护廖碧城的安全。
这边无字和闻人宣正急急忙忙把雄黄粉洒在马车周遭一丈以内的地方,那边廖碧城踏着闻人宣弹出的雄黄粉所空出的小片地方单足点地,竟直奔逃出圈外的玄南鞭而来——不现身便罢;一旦现身,就是绝杀!
“不可能!”玄南鞭惊喝一声,“我的蛇都是药喂的,普通雄黄根本……”
“他却可以,”廖碧城眼色一厉,不见动作薄刀却已然出手,如流星赶月般无声飞掠,直逼玄南鞭梗嗓咽喉!
“啊!”玄南鞭痛呼一声从半空中跌落而下,从颈间喷出的鲜血在月光雪色之下显得分外诡异。
玄南鞭倒在地上痛苦地按住脖子上的伤口,翻身惊愕地瞪视着逼近自己的廖碧城。
“你……你为何不杀我?!”
不会看错,方才自己受伤之下动作凌乱,以他的暗器功夫定然可以取自己性命,此刻他却只是重伤了他,刀入颈项却伤不致死!为什么?
“你罪不至死,我不杀你。”
廖碧城落在他身边却并不再看他,手中不知何时又捏了一柄薄刀,凝神望着山间的一处——那里,竟有一股比腐尸的尸臭更加浓烈的香气缓缓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