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此物为证,这是城中孙秀才身上的。”缓了口气,定了定心神,任天楠继续道来,“那一日我家主人说他看上了孙秀才的挂件,是我一路跟随,先是看着他进了城内烟翠楼喝花酒,后又跟着他走了一段路途,见四下没人才顺手偷来的。只是……我自己喜欢这物件的精巧,不想上交,这才偷偷留下准备择日卖了赚几个零钱。大人明鉴。”
“嗯……”县太爷点了点头,半天没有言语。
四周的人也只是沉默,唯有梁尚君极力想要说个明白,却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行了,既然这案情又有变化,就先回府再详细审问一番再做定论。”钟老爷叹了口气,转身看着几名差役,“你们几个,暂且把梁尚君看押在府内,不许他擅自离开半步!任天楠带回衙门,沈班头,你跟我回去。”
“大人……”沈忱还想说两句什么,却没来得及。
“还有什么可说的!快走!”一声喝令,都不给人一丁点儿借口,钟老爷袍袖一甩,迈步就走向了大门。
沈忱一见局面无法挽回,便急忙冲着梁尚君一使眼色,又偷偷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就赶快跟着县太爷走出去了。
两个差役拿锁链锁了任天楠的手腕,也跟在后头走向门口。
梁尚君一直看着那个背影,牙咬的太阳穴都疼了起来。
他始终一声都没有吭,狠狠地闭了眼,他扭过脸去。
好……好你个青天大老爷一县父母官……你不到半个时辰就把我毁了个彻底,有你的!你还敢让人锁任天楠……他昨儿个晚上刚伤了肩头啊!!若是让我知道了你对他动刑,我杀你个身首异处!你等着看好戏吧!!
心里喊了多少遍,脸上却不动声色,梁尚君大步走进了自己的暖阁。
那一整天,他都没有动静。
他在拼命思考对策,还有就是究竟是何人在里头装神弄鬼,他闭门想了一天,昏昏沉沉中几次睡了又醒,无心吃饭,到了下午,外头的骚乱把他吵了起来。
“就让我进去看他一眼,我们二人乃是挚友,倘若他明儿个就让人砍了,我岂不是不能见他最后一面?”那是杜安棠的声音。
“杜少爷,不是我们拦着您,老爷有令,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啊。”跟着是差役无奈的声音。
“不得入内?那好,我隔着这窗户,在你们二位眼皮子底下跟他说两句话总可以吧?”
“这……”
“二位官差大哥,咱们都是街面儿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您是上命所差盖不由己,我是见友一面聊以叮咛,这上有青天白日,下有昭昭王法,你们两位就给我个面子又何妨?”杜安棠说着,手探进了袖口,掏出一条方方正正的银子包,“这是两锭官宝,微不足道,买饭不饱,买酒不醉,两位就买杯茶水喝喝吧。”
见了银子,没有不动心的,更何况杜安棠说得明白,只是隔着窗户说上两句话,那又有什么可怕呢?
官差终于收了钱财,开了通路。
窗户打开了,杜安棠急着忙着探进头,看着靠在床上一语不发的梁尚君。
“……哎!你给我死过来!”那萎靡的样子确实有点儿吓人,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的杜安棠喊了一嗓子。
“……过来就过来,哪儿来的一个‘死’字。”举人老爷慢慢走过来了。
“哎,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什么怎么回事儿。”
“你……!”
“好了好了。”梁尚君走到窗前,覆住了杜安棠扶着窗台的手,轻轻按了一下,算是暗示他莫慌,然后,他低垂着眼皮,语调沉稳而且具有极大的隐含深意,“你放心,青红皂白,是非对错,过了今夜……自会分明。”
第十五回
举人老爷所谓的青红皂白是非对错,还没到夜里,就不分明了。
下午,沈忱一路赶来,驱散了两边的衙役,叫出来屋里躺着等天黑的梁尚君。
“怎么?县太爷动刑了?!”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没有没有,你别急。”沈忱赶紧安抚他,“只是随便审问了两句就关在牢里了。”
“哦,那就好。”梁尚君松了口气,随后冲着沈班头一抱拳,“我家小院工就辛苦你照应一下儿了,若是有个什么‘花厅夜审’的阴谋,劳烦沈班头给缓和缓和。”
“放心,我看老爷的意思现在只是押着他,倒没打算怎么审他,目前看来……最终目的好像是你。”沈忱叹气,随后迟疑着开了口,“这会儿我过来,是想告诉你,县太爷是打算告你个为官者做贼,纵使家奴行窃,上侮王法,下辱斯文啊……”
“好个罪名,不如直接把我砍了吧。”梁尚君冷笑了一声,“怎么着,看这样子……我这家财是要完蛋呐。”
“……现在还不能断言就会抄没家产,而且即便要抄家,也得先层层上报,他一个小小县令还没这么大的权力,你既是乡绅,又是头上有功名的,就算是一县父母官,行事必定也会小心。”
“嗯,不管抄家与否……总之这里头有问题。”点了点头,梁尚君收起笑容,“沈班头,若是这是非对错官儿老爷审不清楚,我闹他个鸡飞狗跳,踢了他明镜高悬的牌匾……到时候你可别怪我没事先打招呼,该说的话,我今儿都说到了。”
“是啊是啊。”沈忱摇头苦笑,“我就知道,省里的大牢都挡不住你,又何况这县里的牢房呢。反正啊,你行事小心谨慎,若当中出了什么岔子我会审时度势帮你一把。”
“我早就明白大班头您是分得清黑白的人。”跟着露出来一个浪荡荡的笑容,梁尚君转移了话题,“对了,如果你见了安棠,告诉他不必担心。”
“嗯,这我知道。”点着头答应着,沈忱不再多说了,叫回了那两个兵丁,他转身下楼离开了梁府。
然后,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就出乱子了。
在梁府把守的兵丁呼呼大睡,门窗都落了锁,就不信那一介书生梁尚君能飞檐走壁逃出去,于是,直到那一介书生真的已经飞檐走壁逃出去时,门口把守的两个废物还在跟周公相谈甚欢呢。
梁尚君换好了衣衫,压低了身形,沿着院墙一路疾步如飞,又趁着夜色一直溜进了县衙大牢。
从屋顶掀开瓦片,悄无声息钻进来,又悄无声息落在牢房正中,他看着正蜷缩在牢房一角的硬板床铺上睡着的任天楠。
看了半天,一声幽幽的长叹。
听见了动静,猛地睁开眼,任天楠看见了近在咫尺的举人老爷。
“……你果然跑来了。”惊讶之后是无奈的浅笑。
“闭嘴!”梁尚君一肚子火气,走过去坐在任天楠身边,他仔细上下打量着对方。
“看什么……”被看毛了的人往后错了错。
“看私人物品有没有破损之处。”说这话的时候他是格外认真的,认真到让人想狠狠跟他两拳,任天楠微微红了脸,扭过头去。
“哪个是你的私人物品……”
“哪个?当然是这个。”一把拉住了那有点没地方放的手,梁尚君把每个指尖都查过,才确认他确实不曾受过刑罚,“可曾吃过饭了么?”
“牢里哪来的饭啊。”任天楠轻轻苦笑,“倒是喝了两口粥。”
“好个混蛋县太爷啊……等官司了了,我非把他扔进粥锅灌饱了再出来不可!”
“你还敢说我胡说。”任天楠很是没辙。
“你那怎么就不是胡说!”提到这个,梁尚君气不打一处来,“给我从实招来,为何要替我顶罪!”
“谁替你顶罪了。”任天楠侧过脸,“物证就在我身上,何来的顶罪二字。”
“若不是顾忌现在是大牢之内,信不信我这就把你推倒吃干抹净!”举人老爷咬牙切齿,直说的对方红了脸颊。
“你还想怎样……”
“当然是做个全套了。”
“你……你那时……”
“那时连一半都还够不上呢,我的傻宝贝儿。”低低的笑出声来,梁尚君凑过去,就在任天楠嘴唇上轻描淡写一个浅吻,然后在亲吻结束后眯着眼看着那让他惦记了一整天的小哥,“……不管怎么说,先跟我走。”
“走?”
“嗯,离开这儿再说。”
“可……”
“别‘可’了,这案子里头大有文章,我想了一天,感觉事出有因。”梁尚君站起身,紧了紧腰间和房梁相连的绳索,然后朝着任天楠伸出手来,“你我先出去了再说,到时管他什么清官贪官审不明白的鬼案子,大不了找个孤岛密林男耕男织逍遥半生去了!”
“什么啊……”
那令人无奈又暗自脸红的话只是说说而已,不能忍受突如其来冤枉官司的梁尚君虽说是劫牢反狱偷走了任天楠,却并没有真的带着他赶奔什么荒岛密林。
他带着他,一路到了杜安棠的别馆。
了不起的杜少爷在看到这两位了不起的逃犯时,不知道该说是早有预料,还是惊喜非常。
“好,看吧,明儿个衙门里可就热闹了。”无力的叹了口气,杜安棠赶紧关好门窗,“坐吧二位,桌上有茶自己倒啊,新沏的。”
“不跟你客气。”梁尚君很是自然的拉着任天楠坐下,端起茶壶给彼此倒了一杯绝世极品的香茶,然后随着那四溢的茶香感叹起来,“嗯……了不得啊了不得,果然是茶香沁月、月销魂呐。”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念你那歪诗?”落好门闩,杜安棠一脸无力感。
“这就算歪诗了?那我给我家小院工诵的岂不是成了淫诗?”
“你以为不是么……”低声念叨了一句,任天楠在梁尚君要说什么之前就先对杜安棠行了一礼,“那个,杜少爷,多谢你给我们一个暂时的藏身之所。”
“客气什么,少爷二字就免了吧。”杜安棠倒是喜笑颜开,他走过来坐在任天楠旁边仔细端详,“唉……眉眼儿身段儿,多端正的一个人呐,怎么就便宜给贼了呢。”
梁尚君差点儿一口茶水喷出来。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这叫你情我愿懂吗?”
“不懂,我哪儿有你学问深呐,我就知道有人明明就是读书人,却比商人还会做强买强卖的生意。”杜安棠斜楞了梁尚君一眼,然后重新看着任天楠,“哎,任兄,你可要对他多家防备,这号斯文败类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啊。”
话音刚落,任天楠脸就红了。
“哎?莫非你已经让他得手了?”精明至极的大少爷有些故作惊讶。
“行了我说!”梁尚君拽了一把杜安棠,“你要不给我们俩找一间安全屋子暂避风头,要不就干脆现在敲锣打鼓报官去吧。”
“嘁……挺大的人了,这么心胸狭窄。”杜少爷戏弄地笑着,然后站起身来指了指旁边那间书房,“就在书架后头,有个暗室,是我在这套房子施工时特别做的一道夹壁墙,里头能放一桌一床一柜,你们俩挤一挤还是足够的。”
“哟?你真是有心计啊,这地方别人知道么?”放下茶杯站起身,梁尚君准备跟着杜安棠往书房走,“不知,连我爹都不清楚,沈忱只知道我有这么一间屋,却也没问过我具体的位置所在。”
“嗯……”点了点头,梁尚君看着杜安棠推开暗室的滑门。
那里头很是干净整齐,大少爷刚刚所说的桌椅床铺也都在,屋顶有一扇暗窗,打开之后直接可以看见房梁,从这里可以透气,可以借来隔壁的光亮,也可以顺着房梁潜入这座别馆的每一个房间。
“简直……太绝妙了。”任天楠轻声感叹着。
“只是光线暗了些,一过中午就要点灯照亮儿了,不过好在这个位置正是阳面,太阳晒了一天,到半夜也不会太冷,空间又小,墙壁又是其他房间的三五倍厚,倒是不必生炉子。”杜安棠简单介绍着,然后重新关好滑门,推回书架,“住在这儿好说,直到官司了结之前都没问题,只是……你们打算如何让这官司了结呢?人都逃出来了,就等于白白担了罪名啊。”
“不逃出来,难道等着脖子上挨那一刀?”梁尚君哼了一声,“倒是啊……这官司里头疑点太多,怎么我们刚回来就被查办哪,其中必定有人抢先一步跟县太爷告状来了。”
“是啊……”杜安棠又把两人带回正厅,重新落座之后继续开口,“而且,下午沈忱来了一趟,我听他说,那书童小四……像是被人要挟着成了揭发你的人?”
“嗯,就是这个最让我生疑。”梁尚君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任天楠,“你是知道的,小四那孩子……”
“是,怎么都不像是个告密之人。”任天楠跟着点头,“会不会是,他受了何人的要挟?”
“这……谁又知道呢,也许是无心之过?”梁尚君仔细理清思路,“倒是有过那么一次,我刚从库房里出来,就见小四从后花园门口经过,莫不是那时……他看见了?”
“那是何时的事儿?”
“半年前了。”
“都半年了,现在才抖落出来,不大合情理啊。”杜安棠吁了口气,随后一撑桌面站起身,“行了,就先别绞尽脑汁分析了,看你们俩憔悴成这个样子,待会儿先去洗个澡,然后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什么话都等天亮了再说吧。”
大少爷说着,准备让家丁先去烧水做饭,可走出去还没两步,他就又站住了,回过头,他看着还坐在桌边的两人。
“哎,事先声明,你俩待会儿要是想一块儿洗澡,可不许弄脏了我那专门定做来的香柏木浴盆啊。睡觉也是,同塌而眠可以,若是发出什么吵了我的响动,可别怪我半夜敲墙坏了你们的好事。”
专门定做来的香柏木浴盆果然是好东西。
每一块木头都散发着清香,被热水浸泡过之后就更是令人飘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