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是如此,那可真是利欲熏心的官儿迷了。”梁尚君单手撑住了额头,“他要是收买了马进文行此勾当,倒是说得明白。那现在还有一件事儿想不通,那被当了人证的小四……”
“书童是吧。”小妹答话,“你觉得他是受人要挟?”
“要挟倒是未必,只是,这孩子很有可能是早就不留神把看见我从地库出来的事儿说出去了,然后不知怎的传到了马进文或是钟老爷的耳中。”梁尚君再度叹息,“我昨天晚上想了半天了,只有这一种可能。”
“可,这事儿,总要亲自问了小四才能明白啊。”任天楠想了想,终于提了建议,“那要不,我今夜去找他问问?”
“什么?你还想往狼窝里钻呐!”梁尚君急了。
“什么狼窝……”
“官兵这时候肯定把犄角旮旯都给把守严了,还能不是狼窝!”
“哼……”从角落里,传出来一声冷冰冰的嘲讽,侧脸去看,是靠在墙上一直听着他们交谈的杜安棠,“……没有官兵把守,也是狼窝啊。”
“我说我那杜少爷,您就别跟着添油加醋了行么。”梁尚君一脑门子官司。
“这怎么添油加醋了。”杜安棠几步缓缓踱过来,单手食指在桌面儿上敲了敲,“你一天到晚鹰视而狼顾,盯着别人身上的好物件儿,还盯着人家大小伙子,不看看你那个饥渴的眼神吧。”
“这儿说正经事呢,你对我的口诛能不能放到官司了结之后?”梁尚君哭丧着脸,可一只狼爪子倒是钻到桌子下头去攥住了任天楠的手。
“反正,若是不让我去府内……”任天楠一下子抽回了手,然后瞪着梁尚君,“那我就去县衙。”
“这孩子疯了。”梁尚君改为双手撑住额头,“你就不能不让我担惊受怕么?”
“哎,我说二位,能不能别当着孤家寡人这么卿卿我我啊。”开口的是梁小妹,“或者这样吧,我去家里看看,你们俩去县衙?”
“不行不行,他绝对不能去县衙。”梁尚君摇头反对。
“那,就我去府内勘察,你去县衙好了。”小丫头先是指了指自己,后又指了指大哥,“别忘了若说偷听个窗户根儿,你妹妹我可比你高明得多。”
“……还是我去府内吧。”任天楠站起来了,他吁了口气,话说得恳切,“不管怎么说,小四那孩子跟我还算亲近,我详细问问他是怎么回事,快去快回。就算官差把守严密,想必也只是院门内外,不至于连家丁的门口都那么关注。至于衙门,你们谁去都好,只是务必小心。”
“你……”梁尚君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投降了,虽然嘴上还不肯放松,“可你肩头的伤……”
“哦,已经好多了。”任天楠浅浅的笑了笑,“那香柏木看来果然有效,只一夜之间,就不觉得很疼了。”
“什么香柏木?”小妹突然插嘴。
“啊?”举人老爷装傻。
“浴盆。”杜安棠表情镇定平和的做了解答,然后紧跟着就岔开了话题,“那就这么着了啊,你们兄妹俩去衙门后宅一探究竟,任兄去家里找书童小四,我下午去找沈忱,跟他说说看能否调动开把守这你家的官兵,或者至少把家丁院儿里的人疏散开。然后……今天夜里,你们就各忙各的吧,只是记着有了音讯,立刻回来让我知道。还有,切记自身安危乃是首要,要是出了什么岔子,赶快回到我这儿来!”
当天夜里,一切按计划实施了。
梁尚君兄妹直接去了县衙后宅探听动静,任天楠则直奔了梁府的家丁们住的院落。
轻手轻脚落在院中,从左起第三个门便是书童小四住的房间,看了看四周无人,又确定了位置,任天楠便再次攀上屋脊,学着那飞贼的样子掀开瓦片,往下观瞧。
小孩儿裹着被子正在睡,小心谨慎从孔洞钻进屋子,任天楠尽量不碰到伤口的用单手攀着房梁,然后借力使力顺着惯性落在屋中。
揉了揉被拉扯得还是略微有些疼痛的肩头,他走到小四床前,坐在床沿,他伸手过去,极轻极轻的碰了碰孩子的胳膊。
似乎一开始就没睡踏实的孩子很快就睁开了眼,看见任天楠时候显然是吓了一大跳的,但还没喊出来之前,就让任天楠轻轻捂住了嘴,然后对着他做了个收声的手势。
孩子镇定下来,点了点头。
“小四,别怕,我是来问你点儿事的。”任天楠摸了摸孩子的头顶。
有一种总算见了亲人的感觉,小家伙眼圈儿很快就红了起来,颤巍巍叫了一声“楠子哥……”,喉咙边哽住了。
“没事儿没事儿,我问你,官差可曾审问过你了?”
“……没有。”小孩儿摇头。
“那,没打你吧?”
“也没……”再次摇头,小四拉着任天楠的胳膊,像是求救一样的看着他,“楠子哥,我没陷害老爷,我真没有……”
“好了,别哭,我知道。”点了点头,任天楠尽量语调轻缓,“小四,你既是不曾陷害于他,那为何钟老爷要拉你出来做人证呢?我不是责备你,只是想问问根由。”
“楠子哥……是老爷让你来找我的吗?”小四泪眼汪汪。
“嗯,我跟他商量好了,过来看看你,你不用怕,没人责备你,你知道什么就跟我说什么,好么?”
“哎,我明白……”吸了吸鼻子,小四想了片刻之后开了口,“好早以前了,有那么一次,老爷从地库里出来,让我见着了……我当时没在意,就以为是看花了眼,后来……后来,我有一次出去帮老爷买文房四宝,遇见了衙门口的黑三儿。他当时正跟几个闲人夸夸其谈,说什么他听说省里谁家后花园挖出了先朝的地宫,我一听,就想起老爷那次……我就说,那兴许我家后花园里的,也是个地宫的入口……”
“慢着……”任天楠拦住了小四,“你是说,你告诉衙门口的黑三儿了?”
“是啊……我说了,可我就是当玩笑那么一说的,谁知道他是否当真了,我估计就是他告诉县太爷这些事儿,才把老爷抓起来的,可,可我真不是有意陷害老爷啊,楠子哥,你可要帮我跟老爷说说好话啊……哦对了,老爷他还好吧?他现在在哪儿啊……”
小孩儿明显语无伦次了,任天楠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先别说话,然后边思索边轻轻叹了一声。
“你放心,他现在好得很,只是……身在何方尚且不能告诉你,等这官司了结了,他自然会回来。”
“哦……”小家伙揉着眼睛点了点头,“那,楠子哥你呢……”
“我也肯定回来啊。”
“你可说话算话……”小四像是委屈得很,拉着任天楠的衣襟不放,“上回我那衣裳的破洞,你给缝了之后,我娘一直还没注意到呢。你要是不回来,以、以后哪个帮我缝衣裳……”
“傻小子。将来娶了媳妇,自然有人帮你缝。”任天楠是又心疼又好笑,再度摸了摸那小家伙的头顶,交代了几句不要走漏风声的话,并安慰了几句之后,便又顺着原路离开了梁府。
没人跟随,也没人发现,很好。
但是一路回到那柳林以外的杜家别馆,情况让他有点儿窘迫起来。
两个缠绕在一起的人影从窗外看得真切,听说话声音更是明显一个杜少爷,一个沈班头。
“要说,衙门里有人就是好办事儿啊,我估计这会儿,任天楠应该已经顺利见着那小书童了。”
“嗯……但愿能快些问完话,要不也怪悬的。”
“应该没问题吧,他又不傻,怎会磨磨蹭蹭呢。”
“嗯……他不会,可你在磨蹭什么?”
“我何时磨蹭了?”
“说的是你这爪子……在我身上磨蹭个什么?”
“你才长了一双爪子呢,一介武夫……”
任天楠听不下去了。
还记得杜安棠的说明,从房顶之上可以开了那间暗室的天窗进屋去,想了想还是绕过这一对儿相会的鸳鸯为好,任天楠顺着屋脊一直轻手轻脚回了那夹壁墙之间的小屋。
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点了油灯,坐在床沿,准备耐心等那两兄妹回来。
梁尚君兄妹二人从衙门口回来时,大概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怎样?”任天楠赶快迎上去。
“唉……别提了。”摇了摇头,举人老爷难得的郁闷起来,“真是人害人……”
“害死个人啊。”梁小妹接去了后半段话,也跟着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他俩确实是受了刺激的,这事儿还要从刚进了县衙说起。
兄妹两人,都是一身黑衣,都是蹲伏在县衙后宅的屋顶,都是竖起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
“要说,这次如若能扳倒他韩伯年……马老弟,我可自然是亏待不了你啊。”这娘娘腔的明显是县太爷的声音。
“这都好说,关键是那梁尚君跟任天楠,竟然跑了。”搭腔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凭刚才那句话断定,十之八九是马进文。
“这个啊,我感觉应该是任天楠那小子先从大牢里逃走,又回家救了梁尚君的,想那梁举人一个斯文书生,走路还左摇右摆的,也不像是有功夫的人。”
县太爷的话,让房顶上的梁尚君差点儿笑出声来,摇了摇头对着月亮一声低叹,他接着听下去。
“但不知……您有几成把握抓住这二人?”
“放心,我叫手下差役们日夜蹲守了,就不信他俩凭空消失。”
“那就好,那就好……钟大人,要说我这次可走了一步险棋啊。”
“怎讲?”
“我让人半路拦截他俩,谁知道三个人还死了一个,另外两个也跑了,山贼果然靠不住,就是那具死尸,还是我紧跟着来这儿的路上看见的,下手可真是险恶啊……”
“唉,死就死了,山贼而已,能耽搁一阵就是了嘛,要没有那一层障碍,你也没法那么快就到我这儿来。咱们又怎能连夜商量出对策来呢。”
“倒也是。可说起来,您那一招也是够要命的了,您怎么就知道他那地库里藏的是赃物呢?”
“我哪儿知道,还不是你说黑三儿跟你讲过梁家有个地库么。我那也是蒙着去的,谁知道果然是赃物。”
“嗨……黑三儿给我讲的是地宫,我根本就没信,只是因为他送与韩伯年的那幅古画我认出来绝不是他梁家之物,才猜他是偷来的赃物,您是怎么把这两件事儿琢磨到一块儿去的。”
“这点小事儿,随便动动脑筋就有了,再说,即便打开他那地库发现空空如也,也可以说他把赃物都转移到别处去了不是嘛,老弟,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
后面便是心照不宣的一阵怪笑,怪笑中还夹杂着乱七八糟的胡话。
“这次上书刑部户部,靠着收受贿赂协助窝赃罪扳倒了他韩伯年,我便可以凭朝中肖大人举荐,晋升一步了”……“所谓富贵无三辈,清官不到头,他韩伯年这个清官,可就眼瞅着要到了头了啊”……“真是胆小不得将军做,懦夫何来骏马骑,这回逮着了梁尚君,我先打他一百板子,至于那个任天楠,干脆砍了痛快。”……
诸如此类,房顶上的梁尚君听着只想杀下去先一刀劈了这两个混账玩意儿。
忍了又忍,等了又等,奸诈狠毒的虎狼计似乎商量的差不多了,乐够了的马进文起身告辞,乐够了钟老爷起身相送。直送到了院子当中,马进文回过头来说的一句话,让本已经准备离开的梁家兄妹二人又一下子警觉起来。
“对了,钟大人,这眼瞅着,后天可就是杜安棠他爹的寿辰了,到时必定城中富户都前去拜贺,不知您……去,还是不去啊?”
“去,这当然是要去的了,城中首富做寿,衙门口怎么也是要派人前去的,本想让班头前往就行了,可又一琢磨,倘若我晋升之路还短几个盘缠钱,终归还是要从这些富户身上出,不去怎行。”
“哈哈……钟大人果然是老谋深算啊,佩服,佩服。”马进文拱手道别,脸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邪气和得意劲儿让那兄妹二人尽数捕捉到了,就着月光和院子当中的灯火,梁尚君把那张脸看了又看记了又记,好小子啊,你敢毁我,我今天记住了你,等我翻过手来,必定把你压在掌下活活碾死。
“哥,别发狠儿了,走吧。”极低的音量说着,梁大小姐拽了拽大哥的衣袖。
兄妹二人,一前一后,回了杜安棠的别馆,在那儿等着他们的,是任天楠,还有有些慌忙在整理衣裳的杜安棠跟沈忱。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杜大少扣好最后一颗盘钮,神态倒还算是自若,“我以为怎么也要后半夜了。”
“后半夜?后半夜活人都睡死过去了,我们俩听人说梦话去啊。”梁尚君唠叨着,略微松了松紧紧系着的夜行衣腰带。
“那,到底听到些什么没有?”沈忱总算把话题引导了正途上。
于是,顺着沈大班头的话引子,兄妹俩一个讲述,一个补充,把这前半夜的见闻都说了一遍。
“嗯……这就正好对上了。”任天楠点头,“看来这衙门口里的黑三儿,认识马进文,这才把小四的无心之过牢记在心,直到拿出来做了一条可行的罪状。”
“是啊……”梁尚君点了点头,继而问沈忱,“对了沈班头,那黑三儿的底细,你可知道?”
“我不很熟悉,这小子平日张牙舞爪,话多得很,却从不提及自己家中情况,不过既然他跟马进文熟悉,又能隔着县城往省里去传闲话,想来该是有几分亲戚关系的。”沈忱简单分析着,然后在沉吟片刻后开口,“还有,刚才梁举人你说……那马进文在提及杜老爷寿宴之时像是别有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