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叹,却笑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明天我去找你们班主谈。"
明玉淡然道:"您不要骗我,十万两银子,搁谁也不能轻易拿出!况且,这种事情,您父母是决不会同意的!"
我脸上微微一红,只道:"你不要管那么多,量拿他一个小小班主,也不敢太为难我!"
明玉笑道:"他既是此刻不敢为难大哥,但事后一嚷嚷还不什么都捅出去?就算大哥不惧,班主在京师交游甚广,也犯不上跟他生气!"
我沉吟片刻,望着掌中的凌风剑道:"要不然,你收拾收拾,直接跟我走好了,也不要管他什么班主不班主的了!"
"如果是以前,这样倒省事,不过眼下大哥跟我一同出过门,又买下了明凤,我若此时失踪,任谁也会猜疑到您。莫说我们班主,只怕景丰侯第一个就不答应,弄不好在撤出当年玉倌的事情,只怕对大哥不太好!"
我愣了一下,着恼道:"你不用想这么多了,总之,收拾好东西,后天我们一起走就是了!当年父亲能从王府带伯父走,今日我也能带你走!"
明玉柔声道:"其实如果大哥决意要带带明玉走,明玉倒是有个笨法子!"
我佯怒道:"有法子还让我着急,快说!"
明玉望着灯火,幽幽道:"红伶明玉虽然不能走,但如果只是一具尸体,就怎么也无所谓了!"
我吓了一跳,慌道:"你胡说些什么!"
明玉微笑:"我以前也曾想过如何才能从这里脱身,留心之下,倒是让我得着了一枚丹药!这药丸没别的什么效应,但人吃下去,却可暂时断绝呼吸心跳,与死无异,十二个时辰之后,自然醒转。只要我这么死上一遭,就什么麻烦也没有了!"
我心一动,细想了一下,却终不放心,斥道:"不要乱想了,万一这药吃了就醒不过来怎办?况且你刚刚咳了血,身子正虚,更不妥当!"
明玉肃声道:"怎么大哥连这点决断都没有?又不是真死,也冒不了什么风险。诈死一回,就可以逍遥一世,要不然,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指着我的脊梁骨指指点点!大哥,求您就让明玉重新活过一回,好不好?"
明玉的眼里,燃烧着像火一样的激烈,望和他的眼,即使有再多的不放心,我还是点了点头!重活一回,如果当真能让他重活一回,纵然冒险,也值得了吧!
我叹了口气,问道:"即使同意,你活得好好的,又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明玉嫣然一笑,走到桌前,研墨提笔,匆匆而书。随后把那张信笺递到了我的眼前。信很短,潦潦草草的写了几个字:"明凤既已脱苦海,明玉也当走了!"
我笑道:"看不出,你还挺......"话没说完,我忽然想到他如此不假思索,必当是早就想好了的,如果今夜我没能来带他走,那么,这封信只怕就当真是他的绝笔!
我怔怔的望着他,心里说不出的后怕,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明玉轻轻的靠上前,从我的手中取回的信笺,笑容是如此柔和:"大哥认我为弟,不惜万难,决意带我走,我又怎是不知好歹之人?明玉指天为誓,自今日起,无论何时何事,何情何景,必当小心珍惜自己,如果轻忽性命,下辈子就叫我还入梨园!"
"明玉!"我情不自禁握住了他的手,这明玉,又怎样的一颗玲珑心思!
"当当当!"清脆的叩门声再次打断了我的思绪。
小小的明凤,端着好大的一个托盘走了进来。盘上放着四五个碟子,三副碗筷,不同于酒楼里的浓郁,一股清香扑鼻,看那盘中之菜,色泽娇艳欲滴,望之而食指大动!
"果然好手艺!"我当先坐下,加了一筷子,不由大是赞叹!不是客套,明凤的手艺,比我预料的还要好得多,如果日后天天能吃到如此佳肴,这万两白银,也算花得值得了!
我看了眼同样吃的心满意足的明玉,不由想到:难怪这么精明的明玉,会无怨无悔的照顾明凤这么久!
一边吃,明玉一边对明凤讲起了他的计划。明凤听后,反应倒是比我小得多,只默默的点点头,听明玉详细的叮嘱着各种应该注意的细节!我们又仔细商讨过该如何到时候救明玉复活。这些并不麻烦,戏园子里的伶人一旦死了,通常只是随便往乱坟岗上一丢,能有一张草席过身的,就已算难得了。
这一坐就是大半宿,直到东方破晓,才依依话别。我们约定了明玉明日午后服药,当夜救人,后天返程南归。想到他这次诈死,多少都冒些风险,我总是惴惴难安,但我却不能阻他重生!远远的回望那一片灯火,我衷心只望从此之后,他们兄弟能够平安喜乐,万事无忧!
刚进家门不久,明凤就提着包裹,被春和班的人送过来了。
他的眼睛微微有些红肿,躬身实礼后就低着头,紧紧的跟在我的身后,何昨天晚上的机灵判若两人。
我暗中叹息,摒退了旁人,明凤这才自在了些。他说明玉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我点点头,心中始终惴惴。
中午,明凤依计在大厅哭闹,说是突然心悸,要回去再看一眼明玉。
傍晚,带着红通通的一双泪眼,一边抽泣,一边被春和班的人推搡进门。看他如此伤心,我不由得心一沉,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关上门,明凤告诉我一切都还顺利,他们把明玉用草席卷了,埋在了城西的乱坟岗,我问他明玉的情形,他却摇头不语。望着他孤弱无依,满面茫然,我才醒悟,我才是那个应当镇定的人。
搂过他的肩膀,和他一起站在窗前,静静的等待着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没入地下,携了他的手,展动身形,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奔向城西!
带起的风刺剌剌的的割着我的脸,我知道明凤只怕更不好过,但我顾不得了,一旦出了门,我就在也压不住心底的慌张!
十几里的距离转瞬即到,但见荒坟萋萋,冷月孤寂,阴风惨惨,昏鸦啼泣。
明凤领着我来到了一个极小的土丘前,告诉我,这下面,就是昨日还谈笑风生的明玉!
我全身都在抖,不停的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出戏,明玉还活着,还等着我接他重生!
我不敢想那个万一......
黄土一捧一捧的移开,明凤执着昏黄的火折子在一旁照着,摇曳的火光中,明玉的连一点一点的显现,他的嘴唇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淡紫色,面颊青灰,毫无生气。
他已经死了!
我陡然闪过了这个念头!
明玉,他其实早已经死了!
所谓同行,所谓重生,不过是他为自己,也为我们织造的一个美梦!
他知道我的为难,也知道我的犹疑,所以,他自己选择了绝路!
明玉,他最终还是演了一出戏,设了一个局,骗过了明凤,也骗过了我!
那封信,当真就是他的绝笔,昨日的欢笑,也不过是他临去前的一点残梦!
我早该知道,世上何尝有过这样神奇的药丸?我早该知道,明玉有多么敏感,多么善解人意!
他早就看出了我的犹疑,我的懦弱,他早就知道,我纵然嘴里说得再动听,心里却始终没有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人!
他昨日还在唤我大哥,不知道那时候,他心中会是如何得怨如何的苦?他当会如何期盼我斩钉截铁的告诉他,我会带他走,不让他受一丝委屈,冒一点风险的带他走!
我终究不我的父亲,我终究没有父亲那傲视天地的决断!
明玉,你何其悲也,何其惨也!
大伯再苦,也会有父亲接他离去,也会有一个懦弱无能的景丰侯记述着他的事迹!而你呢?你的一生,又会有谁来记得?又会有谁来挂念?
明凤终归还小,他日后必定还有他自己的人生,而我,而我和你相交几日,却日日都在想着他人的事情,对你的生平,竟近乎一无所知!
明玉!明玉......
求求你醒来吧,求求你在张开眼看看明凤,看看我!明玉,只要你醒来,我一定让你真真正正的重生!
我的眼泪在一日之内,第二次流下,紧紧地抱着一动不动的明玉,只觉天地一片空旷!
"大......哥,您......可不能......忘了......您......现在......说的......"
一个极细极弱的声音掺在了我和明凤震天的哭喊中。嗯,我居然哭出了声音,还把心里想得都喊了出来?真是丢人到家!
不对!
我正伤心欲绝,怎么还会想到丢人?
大大的不对!
明明只有我和明凤,哪里来的第三个声音?
哭声立止,我和明凤面面相觑,同时地头,一双凤眼含笑,清泠泠的正望着我们!
"明玉!"我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嗓门会有这么大!
"大哥?"明凤果然也不愧是梨园出身,音量绝不比我地上分毫,听起来却清脆多了。
"你行了多久了!"我的脸开始发黑。
"没有多久......"声音更低更软。
"那你就看着我们担心?"声势更凶更猛!
"大哥哭起来的样子,好有趣......"嗫嚅的几乎听不见,却恰恰将够传到我的耳朵里。
"什么?"肋下凌风宝剑翁声长鸣!
"大哥,大哥......我的头好晕......胸口好闷......大哥......"我愣愣的望着他带笑得双眼渐渐合上,脑袋斜斜的枕在了我的怀里,不会是毒性现在才发作吧?
慌慌张张去试他的呼吸,轻浅急促却终归是和谐稳定。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哭笑不得,这个小家伙,还真是的!
又是一阵轻笑传到了我的耳里,居然是明凤?!
我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望着带笑的明凤:他居然会在笑我?
"爷,哥大概是装睡呢,您看看他的眼珠有没有动?如果在动......"
"死凤儿!"没等我察看,明玉已经睁开了眼,中气不足的笑骂着:"我白疼你了那么多年!"
"哥你不是说,叫我以后要听爷的话吗?"明凤眨眨眼,躲在我的身后,一派天真地问。
"天!"明玉以手覆额,眼睛一闭,又昏将过去!
我不禁大笑,哪里还有心思责怪明玉的调皮?深深地把他的头埋进自己的怀里,由衷地叹了声:"感谢上苍!你以后,可不能在这样吓我们了!"
明玉不笑了,他动情地道:"大哥,您放心!明玉早已立过了誓言,再怎么说,我也不会让自己下辈子还让人糟蹋!"
双眸相望,相视而笑,纵然身在荒山野坟,我却觉得月儿从来没有这样皎洁,风儿也从来没有这样清和过!
天地宁谧,竟是如此的美丽!
"爷,您和大哥的眼睛,好像呢!"明凤清脆的童音,再次打断了我的陶醉!
他绝对是故意的!
"让凤儿也唤您一声大哥好不好?"明玉的笑忽然也变得狡猾起来。
"好......"除了好,我还能说什么?
"你的眼睛,很像昔日的玉倌,对不对?"即使他已经醒了,我还是不忍就这样把他放下!我们一边慢慢的往回走,一边讲述着属于我简单的故事。
去了玩笑,他们静静地听着。
"玉倌,其实应该是我的大伯!"
我对他们讲起了讲起了父母的忧郁,我的怀疑,也讲起了如今的天下第一名剑凌风剑。又逐渐从往事讲到了我的理想,我的责任,我的父母,我的莫叔叔,还有我那成群的师傅......
夜静更深,头一次,我毫无保留的讲起了我的一切。
我不知道他们能听懂多少,又能理解多少,我只知道,原来敞开心扉的感觉是如此的快乐!
当晚,明玉藏在我的房里睡下。这药虽不致命,却也让他大伤元气。我和明凤一坐一右,横在地板上倒也睡得香甜。
次日,要了辆又气派,又舒适的马车,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明玉藏入,堂而皇之驶出京城,直返江南!
一路上,莺飞草长,春色明媚。
明玉虽然身子还虚弱,眼底的阴云,却全部都散了,当真入他所说,真真正争得浴火重生,属于十五岁孩子应有的快乐,又渐渐回到了他的身上!
而我,却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做自作自受,悔断了肠子!
若说以前的明玉善解人意,行事说话八面玲珑,仿佛有五十岁的深沉圆滑,现在的明玉,则时时刻刻坏点子不断,吵得你不得安宁,连五岁的孩子都不如!
比如,明玉会委委屈屈的告诉你,他从小就进了戏班子,什么好玩的好看的东西也没有见识过。而明凤就在一旁,一双黑漆漆的大眼闪着让人又爱又怜的光芒,我就只有满心不舍得点头再点头,带着理应在房间里调养的明玉走上了集市。
然后,就是噩梦的开端:一个面人,一个草结,他们都会赖着不走,不单单是吵着要买下来,还要缠在人家跟前,左问右问。而我就只好在一旁站着傻笑,听人家时不时地赞赏一句,我有多可爱的一双弟弟!
旁的不论,但但这句话,就听得我耳朵生糨,满心不悦!想我沐怀捷,何时不是众人注目之焦点,却偏偏现在不但沦为拎包跑腿付账的跟班,还连任何一个女人爱慕,男人嫉恨的目光都收不到!当真是叫我怎生承受!
而最痛苦的,却是回房之后,明玉累了倦了,躺在床上发起了低烧的时候。
每到此时,他就会又撅了小嘴,泪眼汪汪大叫辛苦!
开始我还在忍耐着安慰,好言好语劝说他下次不要玩得太累,但随即发现,随着精神越来越好,他根本是变本加厉,越闹越凶!
而当我忍不住数落他的时候,他却又眨着一双可怜兮兮的凤眼,偎在我身边低低柔柔的嗫嚅着:"爷,是明玉不好,您绕了明玉这次,好不好?爷......"
他拉着我的手,轻轻的叫着,弄得我骂也不是,气也不是,明知道他在作戏,却也实在不忍心!不知不觉间,就顺了他的意,仰天长叹一声:"你呀......"
可悲的是,我的大度,并不能换得什么好报酬。转脸之后,这明玉就不知道又在想什么鬼主意捉弄人!
而此刻,那个我曾经以为天真可爱胆小怯懦的明凤,就是明玉的最佳搭档:一起垂着泪眼,一起躲在我背后偷偷的笑,
天哪!
刚刚上路的时候,起码这个明凤还是听话温柔的孩子,稍有风吹草动,就躲在我或者明玉的背后,让我倍有一种英雄的成就感。
然而,现在,他也开始偷偷的给我使坏,同那个该死的明玉一起想尽了不入流的法子捉弄我!在我的床上枕边,时不时地会跳起一只蚂蚱,爬出几条蚯蚓!
这些我都可以忍受,但不能让我忍受的事情,也会时而发生:
一旦我在街上多看了那个漂亮女人一眼,转眼间,这个女人就会在明玉特别流转的眼波中,沉迷于明玉那"带着忧郁的文弱气质"中!
不要怀疑,这句话,使我用足了苦练十年的耳力,从一个痴痴的盯着明玉的眼里女子的嘴里偷听的!
为什么,区区一个明玉,竟能比我堂堂天福搂少主,天之骄子的沐怀捷更能吸引女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