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火(第一部)————萧何

作者:萧何  录入:05-24

  听他说著陈年往事,我不禁也回到了那年少不羁的时代。
  当年我只是一个外表精瘦娇小,样貌勉强称得上清秀的男孩,却是脑袋简单,功课普通,不顶认真的一个人。唯一的长处,就是体力旺盛,四肢发达,虽然娇小,但却是运动健将,尤其篮球打得出色异常,国中时就被称作「光速小子」。
  我虽小但快,尤其擅长带球趋避闪躲,常常晃眼就从他人眼皮底下过球,没有人知道我要将球传到哪里,就是队友,想要跟上我的脚步,也需耗上九牛二虎之力,然而,篮球终究不是我一个人的,在多次没有人可以跟上我的速度之後,我渐渐淡出球场,不再参与学校球季,到了高中,更是蹈光养晦,拒绝任何社团邀约,之後,知道我会打球的,只有少数几个跟我从国中上来的死党,「光速小子」在校园中从此成为历史名词。
  「那一天,你的朋友死活求你下场,你不为所动,还训斥他们一顿,我当时就想,这样一个瘦小的人,当真可以逆转乾坤,要让人这样求他……」
  我笑了一笑,思绪跟著他的话语回到了当年……
  那个时候,我十分瞧不起他人将篮球比赛当作赌注,而既然赌了,就该愿赌服输,那有死皮赖脸的道理,当时,我是极不不愿意帮忙,我虽不在校园里打球,并不代表我我不爱篮球,私底下,我并没有停止这样的喜好,只是,跟我打球的,不在是同级生,而是那些业馀选手,当年我的梦想是当一名蓝球员的,如果,我的脚没出事的话。
  「後来,你熬不住请求,心软答应,随著他们下场,我很好奇,忍不住跟过去看了,那里知,却让我看见了精彩绝伦的一场比赛,那个时候,我实在羡慕万分,我想,我空有身高,却是弱不禁风,到不如你场上意气飞扬、耀眼夺目的身影,我当时还记得自己的心脏跳如擂鼓,兴奋莫名呢。」
  是阿,我也记得……
  场上,我是一名战将,虽小却是指挥若度的将军,运球时,喝呼调度四位战友,时而冲锋陷阵、时而固守城池,我运球、传球、多次三分投篮,将身子发挥到了极致,在场上灵动穿梭,风驰电掣,敌方一心拦我,不是被我ㄧ个假动作骗倒,就是被我自胁下穿越而过,甚至,我ㄧ个过手,将球自对方左侧丢出,我自右侧闪身,在所有人都还搞不清我是传球还是运球的瞬间,我回转伸臂,已将球揽入掌中,昂扬而去;仅仅五分钟,我将失掉的20分全数拿回,甚至还倒赢了30分。
  当天,我成了众所嘱目的焦点,闹得校园沸沸扬扬,接著一阵子,篮球社则每天派人到我这关说,逼我入社。
  我极为厌烦,没几日,就骗他们说伤了脚,不能打球了。那知,一语成谶,两年後,我不但碰不得篮球,连跑步都吃力。
  思绪飘渺在往日回忆,我不由涩然,傅濯然已然说道,「那件事之後,我有意无意在你面前晃动,期盼引起你注意,就想跟你说说话,可你这人,除了身边几个朋友,从不正眼瞧人,就算跟朋友说笑怒骂,那眼睛闪烁著,也是淡然的万事不萦绕於心的模样,我常想,是不是出众的人物,天生就是这模样。」
  正喝著饮料的我,听闻後忍不住笑出声音,「我平凡的紧,功课普通,长相普通,跟你可谓云泥之别了,你之所以注意到我,也只是因为我拥有你所没有的良好运动体能,说穿了,人都羡慕自己所缺乏的。」
  傅濯然听闻我妄自菲薄的一番话,眼睛闪过一丝温柔,许久,轻声说道:「或许是,不过,我不单是羡慕你,我……其实是仰慕你。」
  我一愣,看著他,有点目瞪口呆,忽然,脑中闪过一抹身影,忍不住惊叫出声:「我记起来了,你是林黛玉。」
  傅濯然征然,随即淡淡一笑,似是了然於胸,不发一语。
  我却意识到自己失言,脸上一红,讪讪笑道:「没……我……我……」我了老半天,竟不知如何接话,只羞惭的想一头钻进地洞;心里却以千回百转,想起了高中时期,一名高挑却消瘦的男孩,生的清丽绝伦,却是气息蔫蔫,一副快挂点的模样,我周围的朋友总是笑这人愁眉病骨,弱不禁风,何不学那黛玉葬花,来个莺啼婉转,口吐鲜血。
  当时,我没多留意他的模样,却记得很清楚自己说道:「别人只是身体不好,你们却刻薄取笑,小心报应。」说完还狠很瞪了朋友们几眼,不跟他们一同讪笑讽刺,拿起书本,到了外边图一清静。就在这时,一声幽然叫唤住我,说道:「赵同学……您等一等。」
  我回身,眼睛看得不时分真切,只觉眼前的人道骨仙风,似乎随时要乘风而去,脸孔模糊不清,但笑容弧度优美,更是真心实意,声音有点低哑,似乎刻意压低,却沈的好听:「我很谢谢你。」口吻非常客气,却彷佛有著深沈的意志,我当时年纪太小,根本不知道他道谢背後的意义,只是微微一笑,回他说道:「没什麽。」转身就此离去;那天之後,我便把这人这事忘得一乾二净,继续过著单纯无忧的高中生活,不久班上少了一人,我也丝毫不以为意。
  而今,我终於知道,当年他为何会到我面前跟我道谢,为何刻意压著低沈幽然的声调,为何眼睛闪烁而过的是悲伤,为何嘴角挂的是满满真实而又温柔的微笑。那客气非常但透露出的深沈意志,其实是诉说著局促却坚决的期待,他期待我回应他……但是……我转身走了。
  我忽然满心的悲哀,想的却是自己,是我心中的他,与眼前之人相似的他,我也是那般期待,那般局促,我掏心挖肺,只想将满腔的恋慕倾巢而出,毫不保留。但是,对方视若敝屣,就像当年不懂事的我,拒绝回应,毫不留情。
  「对不起……」我低眉敛首,幽幽吐出歉语。
  傅濯然却是笑了,问我「为何道歉?」
  我看向他,惨然一笑:「有些事,以前可以说年轻不懂事,但是到了如今,若还想说不知道,就是装腔作势了。」
  「你说的是。」傅濯然不反驳我,眼眸闪过复杂的神色,许久,才说道:「我一点也不介意别人说我什麽,但是,当我听见你因为我责备你的朋友,我实在是高兴过了头,总以为,你终於看见我了……但是,你却走了,只说一句话就走,你可知道,我看著你背影,说不出的难过。」
  「我仍然……没忘记过你……」傅濯然瞪视我,攫掠我几度闪躲的目光。「以前我仰慕你,到如今,我还没忘记过你……但是你……却没记得过我。」
  我心怦然一动,看向那流露出的哀伤和无奈,忽尔道:「真的谢谢你……谢谢你记得我,我很高兴,只是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究竟仰慕我什麽,我很平凡,就算以前我是运动能手,现在也是个废人了,你若还将我当成以前那叱吒风云的篮球健将,只怕要失望了。」
  「如果只是这样,这几十年来,我又怎麽麽会忘不了……兰衿,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拥有什麽吗?」
  我看向他,一脸疑惑。
  他微微一笑:「兰衿,在人群中,你刻意低调,却掩盖不了时刻散发出的勃发英气,你看似恬静淡然,却意志坚毅,自有主张。你总是与身边的人谈笑风生,却从不随众附和刻薄放肆,因为你正直温柔,心存良善;最重要的是,你让人如沐春风,安心自在,兰衿……你可以安定人的心,这是许多人做不到的,你却自然散发。」
  我征征的听著,忽然满面通红,蓦然低头,呐呐说道:「我……没你说的……」
  傅濯然又笑了起来:「还有……你脸红的时候很动人,因为你从不掩饰,更让人毫不设防。不过这是你的优点,也是缺点。」
  傅濯然顿了一顿,看我神色透著迷惘,随即一笑,「你爱恶写在脸上,容易得罪人,你轻易攻破他人心房,反倒会让人恼羞成怒,兰衿,有时候要多点心思……」说到後来,竟是语重心长。
  我呐呐的道谢,说声知道了。瞬间,气氛沈静了下来;我默默吃著眼前的食物,眼角却细细的打量起他,忽然郁闷的感叹,心想为何他不是崧青,如果是崧青,说出对方万分之一的话语,我都会快乐的飞上天。
  崧青,我的崧青,我究竟又是为何对他如此迷恋……我能说出像傅濯然一样的话语吗,我能一语道破崧青这样的人吗?傅濯然眼中的我,又是真实存在吗,我当真如他所说吗?或者这是对方一相情愿,就如同我对崧青这人的一相情愿。我们都在追逐,但追逐的或许都只是心目中的影子,等到真正碰触到了,会不会就失望透顶,我之於崧青,傅濯然之於我……
  ※ ※ ※
  如果有人问我,为什麽会是崧青,我只能回答,不知道。
  如果有人问我,为什麽不是傅濯然,我也只能回答,不知道。
  傅濯然当天与我在餐厅门口道别後,突然问起我,男人可以接受吗?我其实还有点茫然,直到他说,我一直仰慕你,也就是喜欢你,你知道这意思吗?
  然後,我点了头,我说,我不是同性恋。
  傅濯然笑了一笑很是苦涩,只说,我知道了,不强求。我看了他的背影,虽然不再瘦弱纤细,却透著孤寂,像崧青一样的孤寂,我不忍心,唤住他,却不知道说什麽,只是楞楞的看著他温柔的眼神。
  然後他说,同情有时候是一种残忍,我不需如此。
  我脸色一瞬间惨白,只觉那句话像一道重锤般击中我心口,险些喘不过气。却是想到了崧青。崧青会不会以为我是同情他?崧青会不会是同情我?到底谁对谁残忍?转念之间,我竟哭了出来。
  傅濯然吓了一跳,慌乱下,竟然手足无措,只是征征的看著我流眼泪。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到蹲在地上,哭声不大,却泣不成声。其实我不太明白自己为何而哭,只是觉得,崧青让我受了委屈,就像我让傅濯然受委屈,所以他一定可以了解我为什麽哭。
  崧青对我,应该就如同我对傅濯然吧?对谁都不萦绕於心,谁也不去在意,只是崧青作得更为彻底。
  我迷恋崧青,仰慕崧青,喜欢崧青,但是,崧青就像一棵屹立巖崖的古松,孤高绝傲,俾倪不屈,让人无法靠近。而在滚滚红尘里,他肆意玩弄,绝情无心,更是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为何我就是要飞蛾扑火,执意追逐?
  为什麽我不是傅濯然,可以在被拒绝後,仍然洒脱的说,知道了,不强求;就算求而不得,满心失望,也应该挺直背梁,昂扬而去。然而,我却如一只孑孓,卑微的依附在臭沟中,等待蜕变,等待展翅,等待成为一只让人厌恶的蚊虫,然後,在让人一掌结束生命,仅留下,豔红的一抹血色。
  只是崧青这人,只怕连这点血色,都要擦去……
  ※ ※ ※
  喜欢一个人,是否连自尊都可以舍去。
  我不觉得自己是这样一个人,但是在崧青面前,我似乎毫无尊严。然而,什麽是尊严?这样一个模糊的名词,谁可以真正解释?又是在什麽情况下、什麽人面前给予解释?
  在与傅濯然分别後,我思考著自己的价值,思考傅濯然对我的评价,也思考自己在崧青眼中的评价。
  说穿了,我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人,如果没遇见崧青,我会找一个女朋友,跟她谈恋爱,没有意外,应该就是结婚养几个孩子。然而,我还来不及找到心仪的女孩,就陷入永不止息的追逐里。
  这场追逐,就像夸父追月,永远没有尽头,没有结局,直到死亡。
  崧青说过,同性间只是一场游戏,然而崧青之於我,是生命的源头,我渴,我饿,皆因为他,但是,当我食尽饮尽,却是更加饥渴;而我之於崧青,却连游戏都不是,我只是他发泄的对象。
  崧青从不主动寻我,只有在每月领薪水时,我打电话给他,他才会出现。出现时,也从不跟我多说话,彼此间只有肉体的交缠,往往完事後,他就拿走我一个月的薪资,转头走人。
  我其实是无法忍受看别人的背影,尤其是崧青的背影!那是绝决无情的背影,透著孤寂,也诉说著距离,遥远而绝望的距离。所以,当傅濯然背向我离开时,我几乎无法忍受,因此,我叫住他,然後自怜的哭泣,再抹乾眼泪,背著他,转身离去,我残忍的想,既然我只能见崧青的背影,那麽,我再不容许其他人背对著我,傅濯然这人,无形中,成了我发泄的对象。
  对於崧青,总有太多复杂的感情,他的外表确实吸引人,但真正让我著迷的,却是那双斜挑灵动的凤眼,烟视媚行,风流昂扬,然而,在那黑色潭子底下,闪烁的,却有骄傲,愤怒,狂妄,与不甘,在不甘中,又有著脆弱、空虚、忧愁与孤寂,在孤寂中,他则迎风而立,睥睨傲视这个世间,充满鄙夷与冷漠。
  我当时想,谁可以靠近他而不会神魂迷醉?谁可以触碰而不被焚身殆尽?又有谁能够抚去他眉尖上的忧愁,使他的嘴角,展露美丽真诚的笑容?
  时常的,我幻想他对著我展露笑容。
  但是现实里,我一个月只能见到崧青一次,原因无他,我没有钱。崧青跟我来往的唯一条件,就是我的钱,而我只是一间电脑公司里小小的职员,所待的部门还是最微不足道,专门维修电脑硬体设备,只要公司卖出的电脑硬体出了问题,基本上都是由我这个部门维修。有时候,我还得跑业务,所赚的钱,虽然足够维持生活,但也仅仅如此,遇见崧青後,与他相处一天的价码就是我一个月的薪资,所以自从遇到崧青,我再也没法随心所欲的过日子,为了生活,下了班,我开始兼差,高中死党在工地做工地主任,於是,白天我勉强是坐办公桌的白领阶级,到了下午5点,我成了工地的临时工,常常挥汗如雨的拿著比自己还重的电钻、锄头,锯刀,出现在这座城市里的大街小巷。
  但我甘之如饴,不以为苦,每每在最疲累的时候,我还露著笑容,满心期待与崧青的会面,朋友常常奇怪的看著我,怎麽缺钱的人,还能满面春风,都当我疯了。
  我也确实是疯了,我与崧青如此不正常的往来,不是疯子,大概没人做得到,连崧青有一次也冷冷瞪著我,骂我是下贱的疯子。
  崧青的辱骂十分难听,但是,他的目光却更是难以令人忍受,时常,他从我身上下来,多不言语,只是冷冷的望著我,然後,牵动嘴角,说道:「给钱。」
  被那双如此美丽的眼神满是淡漠的看著,往往比被剜心还痛,有时,会痛到没法呼吸,直至头晕目眩;而那句话一出,我就如同被蛇蝎螫咬,一开始是麻木,然後是一缕疼痛从心脏缓缓蔓延而出,直达四肢百骸,那样的疼,如丝如缕,源源不绝,没有一刻停歇,必须逼著自己用力搥著胸口,蜷曲身体用力压著,才能稍缓颤抖的身体。
  认识崧青後,我常痛著睡著,再痛著醒来,无奈悲苦中,却有著甜喜;难怪崧青说我是旷古绝今的下贱货。
  所以,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舍弃尊严,但喜欢上崧青,只怕连卑微自怜的心都要舍去。
  毕竟,不是一个厚脸皮的疯子,怎麽跟这样一个无情的人纠缠。我想,傅濯然若见识到我这样疯狂病态的一面,还会用什麽话语来形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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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傅濯然的说项,我那天迟到终究没有受到太大的责难,不过却引起周遭同事一些好奇,纷纷问我怎麽就认识了这位达官显贵;解释了几次,我不欲再说,摆上脸色,同事们也就识相的不再追问。
  至於主任,虽然对我颇有微词,但看在与老总有合作关系的傅氏集团的面子上,他也只是讪讪不悦的责备了几句,要我多加注意行为,不可造次,这事就这样落幕了。然後,等我身子好了些,便继续过著两头生活。白天乖乖上班,下班时间一到,我便如狐鼠窜溜的不见人影,到工地去攒我的生活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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