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菜六道,幸好没再有什么希奇古怪的玩意。
头两个上的都是于雷的例菜,他父亲单位里平时要操办筵席的干事们无不知道他这两口爱好。
“我们这儿子不开眼,放着那么多好的,还是最喜欢吃这些东西。”于雷母亲指了指桌上的菜,说。
于雷想起陈可当时对自己的评价——“就喜欢吃没高级感的东西”,不禁和陈可对目而笑。
这两道菜确实没什么稀罕。一个是海鲜锅巴,这锅巴本是锅底上粘着糊米,是猪八戒才爱吃的东西,陈可觉着把它和海鲜做一块在本质上有些滑稽。另一个是糖醋排骨,杭帮菜的做法,先把小排裹上面炸过,再淋上糖醋汁,看上去黑不溜秋的。
于雷父母都没怎么碰这两个盘子,单便宜了于雷陈可二人,吃了个尽兴。不过也到底是能要出这个价来的馆子,除了环境格外地雅致之外,在做菜的用料和技术上果然也是胜人一筹。陈可虽不精于此道,却也能尝得出这简简单单的两道菜和别处做的不同。
三、四、五道则是较能标榜身份的菜了。
第三道是小青龙。都是选用新鲜的活虾,每个都是一等一的身长体重,把头和身子各切成两半,用蒜蓉蒸了,每人一只;
第四道是清蒸河豚。这家馆子做河豚是极有名的,吃腻了鱼翅海鲜的饕客,或者想布一桌稍有新意的筵席的达官贵人,都愿意在这里定上一桌。之所以要定,是因为河豚还不是每天都能吃着的——有的时候是短了货,有的时候是专做这一道菜的厨子歇了假,常有不明就里的人千里迢迢地跑来扑了个空。
第五道是佛跳墙。这家餐厅做佛跳墙也是公认极好的,将鲍鱼、刺参、排翅、干贝、鱼唇、火腿等七八位料统统放进绍兴酒坛中煨成,一般的人吃起来已经可称是极品;而若有要客来访时,这每一位料都有若干种档次可以选择,尤以鲍鱼为例:就尺寸来说,除了于雷桌上坛里燉着的十二头鲍,还有八头,五头,甚至是双头若干种大小的;就产地来说,除了国产的杂色鲍,耳鲍之外,还珍藏着一些日本空运过来的上等干鲍,以备上等客人之需。
最后的一道则是素菜,号称“罗汉上素”,无非也就是几种素菜和香菇共烩而成。
“有点腻了,多吃点青菜。”于母一边把菜碟转到陈可面前,一边吩咐道。
点心有两道。一道是该馆的特色,名叫“一品叉烧包”的,二则是上海的地方小食——生煎馒头。
陈可虽觉这番接风实在有些破费地过了,却也只好用最原始地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吃了个人仰马翻!
他刚才酒喝得急了,这会儿有些犯晕——岂能不是如此呢,除了他谢于雷父母的一杯酒之外,还要应付于父于母的频频举杯,尽管长辈们都说是“随意”,可面对着岳父岳母(或称公公婆婆),他又怎敢不一饮而尽呢!
陈可的酒量本就平平,这么一来便喝得有点多,在于雷父母面前还能强作矜持,但一离了他们视线就有点疯疯癫癫。刚才在洗手间的时候就逮着于雷的嘴唇狠劲地吻了一把,外头都有人进来了还拉拉扯扯地不肯放手。于雷看着他难得二了巴几的样子,心里乐开了花。
从饭店出来,于家爸妈一路又把这个小两口接回了家。饭吃完了,自然就牵扯到睡的问题——在这住宿的事上于雷他爸妈还真犯了挺大的难。如果不知道他们俩有那回事的话,让两个大男孩睡一块也就睡一块了,反正于雷的也是双人床;可如今知道了他俩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倒让于雷爸妈有点尴尬。说让他俩人睡一块吧,心里总免不了别扭,让陈可睡宾馆去吧,虽说能安排个很好的房间,却总比不上在自己家里显得亲近。
最后于父于母商量了半天,决定还是在家里收拾一间客房出来,要是他俩人实在要往一处睡,那也就睁眼闭眼地,由他们了。
唉,这就是当爹娘的难处啊,却也是做父母的艺术。若不是很过分的事,能装傻的也就装傻过去算了,一来也让小孩遂了心愿——谁不疼自己的孩子呢;二来也不至于起到对不良行为的鼓励作用——不知道也就没有表态的问题嘛!做儿女的常为自己瞒得过去而高兴不已,但实际上,爸妈住在一个屋檐地下,也都是肉长的人心,哪有那么多藏掖得住,瞒得过去的秘密呢!
今儿晚上的于雷,就很为自己能顺利地在父母的眼皮底下溜进陈可的卧室而庆幸不已。或许是上海湿冷的冬天让少年的热情更显得可贵,眼下,他们正滚烫地抱在一起,交换着彼此快要到达燃点的温度。
陈可紧紧地拥着于雷,在他的身体里缓缓地进出——他们都竭力抑制着自己随时可以爆炸的激情,以免被睡在遥远房间里的长辈们察觉。无论是这样的形式,还是颠倒过来,陈可现在都可以没有障碍地享受其中的乐趣了,但前提是必须采取这种看得见对方面孔的姿势。
“那么趴着来简直就像兽交。”他有一次这样评论说。
“完事”之后,他们一起溜进了浴室。
“你可要负责帮我把里面洗干净。”于雷把陈可抵在大落地镜上,继续挑逗着他。
陈可很快便违背了他给“人类的性交姿势”下的定义,顶着梦幻般的大镜子、靠着一尘不染的洗手台、甚至是在热气蒸腾的淋浴房,他在于雷娴熟而充满耐心的引导下完成着从未想到过的动作——“像在演杂技”,他事后回忆说。
在这个房间里,还有另一个曾经对“形式”极为执著的人,但他现在却沉醉在完全的占有和被占有的感动中。性,不仅仅是借助另一个人的力量把精液从副睾里解放出来的形式而已,不再是了。
他非常肯定,即使陈可永远不能接受和他做爱,也不可能阻止自己永远像现在这样忠诚于他。但是,感谢上帝,他也是如此高兴陈可可以享受他所能享受的东西。他还能怎样更加地确信性的神圣呢——而不是罪恶,因为它,让他们之间的爱情不能更完整了。
哦,其实,倒也并不是不能够更完整了。让我们暂时忘记好莱坞式的末日情结吧,一段普通人的爱情,是否还包括了对彼此的承诺呢,是否还意味着,他们彼此许给对方一个明天?
一段普通男人的爱情呢?
既然我们的主角都谨慎地回避着这个问题,就也让我们只专注于今天的快乐吧,就象我永远都庆幸自己无法看见贾府的败落,宝黛的离别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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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周一,于雷从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确切地说,现在已经是上午了。
他打开房门,父母都已经上班去了,负责卫生的公务员也已经洒扫完毕,离开了房间。此时有两个久违的朋友欢快地迎了上来——这是于雷的狗儿们,呆子和黄毛。前两天这对活宝双双染上了感冒,被送到市区里的一家兽医院呆了两天,是方才刚被公务员接回来的。
每次从学校回来,于雷都在担心这两个小家伙对自己的记忆还剩多少,好在他们还都争气,从没让他们的小主人感到失落过。
于雷带着他俩往书房和客房所在的走廊深处走去,拧开陈可的房门,把他们让了进去。陈可这会儿差不多已经醒了,仍处于赖床的状态,听见于雷开门,便扭头过来看着他。
“快跟你们的新妈打声招呼。”于雷笑着说。
陈可看见挨床边趴着的两只狗狗,顿时也没了跟于雷打趣的心思,光着膀子捏着童音进入了狗的世界。
早饭有公务员买回来的糍饭团,这在北京也是吃不到的,陈可又去煎了两个鸡蛋,两个人风卷残云般地吃过,就带着黄毛和呆子出去溜弯儿去了。
“你知道么,这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梦想啊。”走到小公园的湖边,于雷说。
陈可答应得有些敷衍,心不在焉的。于雷心里有些打鼓,别是说到了让他不舒服的话题吧?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想什么呢?无精打采的?”
“哦……”陈可笑了笑,摇了摇头,“在想我爸的事呢。”
“做手术的事?”于雷松了口气。
“嗯,你知道我爸是什么样的人,”陈可接着说:“那个人绝对不会乖乖地接受别人的好意的,尤其是你爹的。”
“这样……”于雷听他说过这里面的渊源,大致也能体会理解陈可的心情。
“他这几年好不容易熬出头了,把以前的同事都比下去了,如今出了这么一茬事,肯定又要觉着人家的关系比他强了之类的……”陈可叹了口气,“不光是‘女儿’啊,谁都是一样,长成大人了就开始变得复杂。”
于雷不知道是该赞同,还是该为自己惭愧,只好傻傻地看着前面。
陈可伸了个懒腰,在他头上摸了摸,笑笑,说:“不过要不是长大了,也不会有今天的你,没有你,也没有今天的我了。”
他把手放下来,又说:“放心吧,我怎么也会把那个老头给说服了,怎么也不能不给咱爸面子的。”
于雷摸不清他是怎么突然跳到这句话上的,但既然是好话,便也冲他开心地笑了。
可当陈可拿起听筒的时候,电话里传出来的却是如他预期般的,冷冷的拒绝。当这个男人的的坚强为人所称道时,他们不应该忘记——他也是个顽固的男人。十几年,他的口气和态度仍然强硬地宛若在陈可的幼时,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听众已经变了。
陈可爱这个男人,作为他的父亲,却难以欣赏他,作为一个人。每每为了那些虚无的荣誉,他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当然,在某些时候,这或可被称为尊严。他清楚得很,尽管他父亲坚持自己有足够过硬的关系来医好他的心脏,但实际上,这个整天和青岛的钢筋和混凝土打交道的男人会有什么医学上的支持呢?
陈可呼了一口气,心里有些忐忑,他知道,如果他对自己的父亲还有一点基本的了解,下面的这句话兴许可以令他改变心意。
“爸,”陈可突然这样极其少见地称呼他父亲,对面原本坚决的声音也顿时消失了踪影,让人可以想象他陡然一怔的神情,“就答应我一回,因为……因为我想给你做点什么。”
“那是很好的大夫。”
电话那头没有沉默太久,“是很好的大夫”,他父亲说。
那天晚上,于雷和陈可的父亲十几年来头一回通了电话,那真是有趣的场面,这两个男人彼此都未必拿对方当回事,陈可的父亲只是为了他的儿子,于雷的也是。
陈可挂下了电话,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久久地坐在床沿上,直到于雷从门后走进来,坐下,抱住了他。
于雷,这都是为了你。陈可抓紧了绕过他脖颈的臂膀,轻轻地咬了一口。
也是因为你。
因为你是你,我才是我,是现在的我。如果没有你,所有那些从来不曾想到的事情,痛苦的,快乐的,奇妙的,都不会发生。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困难,也不曾像福贵的一生那样绝望得让人窒息,甚至,对于很多人来说只是一个个轻而易举可以度过的小小的难关。但无论如何,那对于陈可来说,都是人生的一部,是成长史上的重要一章,是他在和往日同样乏味的日子里让自己微笑的力量源泉。
就像婴孩,一旦学会了站立,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奔跑,陈可也对自己有着同样的期许。尽管看见那一路的荆棘曲折,他依然应当跑向前去么?或许并不是发足猛奔?朝着有他,有于雷的明天?
有一天,天空会不再是蓝色的么?也许。地球会停止旋转么?也许。大江会不再东去么?也许。
有一天,猪会飞上天么?也许。狗会爱上猫么?也许。耗子会不再打洞么?也许。
有一天,我可以知道自己将永远和你在一起么?
哦……
有一天,有一天,也许天空不再是蓝色的,因为太阳爆炸了;也许地球可以停止旋转,因为它现在正一跳一跳地往别的太阳那里走;也许长江也会不再往东流,因为地球已经停止旋转了。
有一天,有一天,也许猪能够飞上天,因为地球已经没有引力了;也许狗会爱上猫,因为世界上已经没有其它的狗了;也许耗子也可以停止打洞,因为猫都已经嫁给狗了。
可是,会有那么一天,我们可以勇敢地为彼此留下么?
我想要勇敢,却无法不为此而踌躇,或许是我还太小了吧。可是,又有多少时间可以让我成熟呢?
陈可抱着于雷的胳膊,紧紧地抱着,希望秒针永远地停在这一刻——事实上,如果他真地可以许这样放肆的愿望,他一定会祈求上帝让他们永远在一起,可是,他不能,所以,他只能依靠自己。
“怎么蔫了巴几的?”于雷搂着他问:“咱爸不答应么?”
“应该是答应了吧。”陈可摇了摇头,说。
“那怎么也没个笑脸啊,你看我这么可爱,怎么能忍得住不笑呢?”于雷涎着脸贴了上来,伸舌头要舔陈可的脸颊。
陈可笑着往旁边躲开,说:“我倒想起了一个笑话,要不要听?”
“说啊。”于雷侧身在床上躺下。
“是这么说的,”陈可于是清了清嗓子,正经八百地坐起,说道:“吾有一表兄,先从文,连试三年不中,遂习武,于考场上发一矢,中考吏,逐出,后学医,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于雷还没听完就在床上打滚了,连称“经典”,滚完了趴在床上,喘着气道:“有点仿《左传》里写晋景公的那一段。”
“是怎么说的?”陈可问道。
“将食,涨,如厕,陷而卒。”于雷笑道。
“那大的一本书你就记着这些。”陈可也笑着在他头上抹了一把,顺势倒了下去。
窗外的上海,天空灰白着,在不久后,吹来了爆竹和烟花的浓浓硫磺味。
75、于雷不可说的当保持沉默
维特根斯坦说,凡可以说的,都能说清楚,凡不可说的,当保持沉默。
但是,以是否可说来作为是否应当保持沉默的标准,毕竟过于虚无缥缈,对于大多数的常人而言,用沉默来当作是否可说的依据许是更便宜的选择。
凡需要保持沉默的事情,便当它是不可说的罢!
这时候年节将至,加之正处在迁任要职的关口上,于家的父母都忙得不亦乐乎,于雷他爸已经预先吩咐过公务员这一个礼拜都不要准备他的晚饭了。恰巧这一天于雷他妈也在外头有饭局,于是餐桌上就只剩下了于雷和陈可两人。
陈可说他今天下厨给于雷炖个红烧肉吃,于雷便也吵吵着要一块做。
“你知道么?以前秦国有一个国王,叫嬴荡的。”陈可一边准备着材料,一边说道。
“嬴荡?”于雷过去从后面搂着陈可的腰,直直地顶着他,“是姓陈么?”
陈可扭头白了他一眼:“你知道嬴荡最喜欢玩什么么?”
“玩这个?”于雷刚要嘻皮笑脸地把手朝那下面伸过去,就被陈可一肘撞得窝在了墙角。
“不对~”陈可笑咪咪地更正道:“他最喜欢的啊,就是拣超重的玩意往肩上招呼,比如说,哦……像你这样的。后来有一天他出差到了洛阳,看人家那儿有一大鼎,就来了劲了,听说有个姓孟的小子能把举起来,他也就非要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