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雷从地上爬起来,叉腰站着,知道他又要编派自己,心里便盘算着待会儿怎么给他编派回去。
“结果没举起来,那鼎‘哐几’一声砸下来,把他大腿给砸折了,过了没几天就嗝屁了。你知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吗?于雷小朋友?”
“嬴荡不该抗鼎。”
“又错了~”陈可把调料包放进锅里,佯作不耐烦地说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啊,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那磁器活!外头待着去,等好了我叫你。”
“诶,那你听没听过那个故事?”于雷赶紧抛出了自己的包袱。
“我不想听。”陈可这回倒是很警觉。
但无论怎样,于雷还是说了:“说是汉武帝的儿子,广陵王刘胥啊……”
“哦,又是他跟熊掐架被挠死的那个段子,你去年就用过了,想点新鲜的好不好。”陈可拧过头来,在于雷的唇上一吻,把他从厨房推了出去。
哈!这就是生活。于雷耸了耸肩,转身蹦着回了客厅。
次日于雷带着陈可去了南翔,在古猗园一家相当老字号的上海餐厅吃了正宗的小笼馒头,从而兑现了自己的承诺。陈可在痛吃了两屉之后得出了结论:“北京做包子的都该被拉到大街上枪毙。”
少顷,他又不清不楚地补充道:“学一做冬菜包的除外。”
晚上回到家的时侯正有访客在场,是于雷父亲多年的战友,部队政委,人称郭三儿。啊,这是世界上最最没有用处的人了。如果雷锋还可以勉强算得上是一颗螺丝钉的话,他只是一枚生锈的螺栓废件;如果有人愿意组织一场废物比赛的话,整个地球上就只有白色垃圾和核废料才敢和他争夺冠军的席次。
不过于雷的父亲很赏识他,因为他荤段子说得好,又能灌黄汤,酒桌上永远少不了他。也是的,你还能要求一个政委有什么更多的才能呢?有诗为证:政委是个宝,部队少不了,工作做得好,功劳准没跑;政委是个宝,部队少不了,工作做不好,他话少不了;政委是个宝,部队少不了,啥事都不干,也能升官了;政委是个宝,部队少不了,鬼子放个屁,他先跑路了。又有油嘴小战士败坏军心,曰:一斤白酒二斤饭,咱们政委真能干,云云。
于雷在客厅简单寒暄了两句,便拉着陈可上自己房间去了。
于雷从柜子地下抽出厚厚的几本大册子,在封面上写着“于雷通史”——这是他从小到大的相册。
“哇~”陈可兴奋地靠了过来,拿过一本随手翻着。
“别急啊,”于雷抽出了其中的一本,翻开,“先给你看这一张。”
陈可把脑袋凑了过来,细一看,不禁惊呼:“我外婆!“
照片上陈可的外婆站在后面,前面围着一群小朋友,陈可就站在当中,脸上的神情有些局促,他外婆的手臂环绕着他。
“这个是你么?“陈可指着一个晒得黑黑的,正笑得灿烂的孩子。
“嗯,看来你还有点印象么。”于雷答道。
陈可摇了摇头:“基本没有了,只是觉得这个小屁孩和你的形象比较吻合。”
他们两个就那么在床上趴着,于雷挨个地给陈可介绍每一张照片后面的典故。
“这个女孩,”于雷指着一张照片说:“是我小时候玩得最好的,以前那些大人吃饱了撑着老把我俩往一块凑,我还管她妈叫了两年的丈母娘呢,真是……”
陈可扭头看着于雷,脸上不由自主地浮动着微笑,半天,嘟囔了一句:“要不说世事难料呢……”
于雷转过头来,陈可却避过了对视,把头埋进了相册里。于雷想着刚才他说的话,心里有些酸楚。就在后面的那本相册里,夹着他从张树那儿骗来的相片,陈可坐在长城上,任由残阳尽染。
也许,将来的某日,他也会像刚才那样,只能对着相片,和别人一起,回忆爱情曾经的存在。他不愿这样。
于雷猛地抱住了陈可,把他压在了床上。他们谁都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拥吻,吸吮,舔舐。
想说永远,他没有说。
永远,那是太过遥远的距离,隔着黑夜,隔着迷雾,隔着山难水阻。只有懦夫才轻言永远,因为他没有承担一切可能的勇气。
永远在一起,那也就意味着,要让他所爱的人永远和自己的历史决裂,永远地成为一个他不曾想过,或许,也不想要成为的人。用改变别人的命运做为他们爱情的牺牲,那是自私。
凡不可说的,当保持沉默,即使要在沉默中死亡。
送走了陈可,春节也就到了。
借着拜年的机会于雷的父亲和总院的几个熟人都通了气,对方表示年后就可以安排患者来做全面检查,如果身体状况允许的话,三月中旬就可以入院,那时候主任有时间亲自动刀。于父把这个消息和陈可他爸通报了,并把手术前后规矩上的孝敬银两透了个底,或增或减就看他自己拿捏了。
于雷看着他父母对陈可的一股喜欢劲儿,心里反倒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他们并不知道陈可和自己是不一样的人,期待他们两个能像男女朋友那样修成正果,最终可能只有失望。
和往年一样,于雷的寒假又在胡思乱想中度过了,也和往年一样,他在情人节前后——确切地说是前一天,返抵了京城。在飞机上,他忽然有些看开了,他们离毕业怎么说也还有一年半的时间,往后的事情就往后再说吧,至少现在,他们可以像从未体验过的那样,体验幸福。
清晨,这一年的二月十四日,迎来了被一地素色反射着的阳光。
于雷醒转了过来,他一向是这样的,心里装着事就总是睡不长。他轻轻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取了一个小盒子出来,打开,小心地把闪着银光的戒指捏在手指间,再度端详了一番,接着把它捏在了掌心。
他靠近陈可,在他的脖颈上舔着,他知道这样的动作即使在熟睡的深夜也可以把对方从梦境中拉回来。
果然,他不一时便恢复了知觉,但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紧紧地凑过去,蜷缩在于雷的怀里,哼哼着。
“Wakeup~”于雷轻轻地摇晃着陈可的身体。
“嗯……”陈可从喉咙深处哼唧了一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随即笑了,把右手食指从于雷的手指间穿了过去,“你说我该戴在那只上呢?”
“不论哪根手指都代表我对你的爱,不可能更多的爱。”
“也不可能更肉麻。”陈可笑着,在于雷的唇上亲了一下,光溜溜地下了床,他摇摇晃晃地拿过自己的挎包,也从某个深藏其中的夹层里摸了个小盒子出来,躺回床上,递给了于雷,“如果这不是缘分……”
里面装着和于雷送给陈可的一模一样的戒指。
须臾,于雷收起了惊诧的表情,转头看着陈可。
“那什么是呢。”他说。
“啥时候,在哪儿啊?”于雷一边把戒指戴上,一边问道。这个戒指是他们在上海逛街的时候一起看到的,因为陈可和他自己都说好看,于雷才在送走了陈可之后又回去买的。
“趁你去上厕所的时候,忘了?不是把我弄丢过一回么?”陈可冲着于雷挤了挤眼。
如果这不是缘分,那什么是呢?可是,我最亲爱的小可儿,我们不需要一对戒指来证明彼此的缘分啊。你现在在这里,在我身边,在我怀里,在真真切切地告诉我这不是一个梦——这就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巧合了。
每过去一秒,和他在一起的一秒,于雷便需要鼓起多一分的勇气,不去说永远——上帝知道,他甚至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去宣誓那两个字的神圣,但他不说,不说,因为他知道,那样的徒劳,只会让陈可更留恋,更徘徊,最终,更受折磨。
爱他,就要放开他。如果有一天,这个命题被证实为真,就让我们从此保持沉默,永远地,保持沉默。
转眼又是一春,三年级的学生们都在筹谋着自己的将来。对于此间的学生,找工作从来不是一个问题,问题是是否要找工作,故此,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京大的学生还要时常地自称迷茫,而我的解释是:选择太多比没有选择是沉重的负担,就像思想太多比没有思想更让人烦恼一样。
就在昨天,为了于雷的选择,副院长找他长谈了一次。副院长在院里是负责学生工作的,这两年于雷和他爹都没少和他打交道
“有什么打算,毕业之后?”副院长斜靠在办公椅上,向坐在对面的于雷问道。
“还没想好。”于雷笑了笑,说。在目前的处境下,他的确难以就自己的未来下任何决心。
“该开始琢磨了啊。”副院长似有深意地点了点头,又问:“想过保研么?”
“哦,当然。”于雷赶紧点了点头,他大概也想到了,这个时候的谈话必定是有些重要的关照在里头的。
“嗯。”副院长又点了点头,“那你要保持现在的成绩啊,至少维持在前十五,这个是必要的,不然到时候你公示的一关就过不了,现在你的同学都不是傻子,没那么好糊弄的。”
“剩下的么,”他接着说:“因为你社会工作参加得多,所以要把你往好的专业保我们也有正当理由,是不是,关键就是看你自己最后怎么下决心了。”
于雷听见副院长最后的一句话,心里有些发毛,怕他真地看出自己的“决心”来,于是借着点头的机会,赶紧把眼睛沉了下去。
副院长又跟他聊了聊学生会的工作,把需要他签报的票签过,便打发他走了。
“哦,差点忘了个事,”于雷刚要出门,又被叫了回来,“那个CB计划就快要报名了,你把推荐信写好了找我签字就行,很好的机会,别错过了。”
CB计划是CB事务所和京大法学院的合作项目,中选者不但可以获得在CB在北京和海外事务所的见习机会,而且还可以享受每月四千元的实习津贴和一万元的一次性奖学金。不过当然,天上不会掉馅饼,如此高回报的实习计划自然也是极端高要求的,CB对申请人的年级排名、英语能力和社会活动能力都设置了很高的门槛。
对于雷来说,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缺少一份英语能力的证明。尽管他母亲三番两次地催促他把托福考出来,但于雷始终拖拖拉拉地没有动弹,他相信以他的实力在任何时候少说六百三四十是随便拿的,那又急从何来呢?现在可好,以眼下的情况要等托福的考试是不可能了,于雷不得以只好报了一个两周后的雅思,被迫去忍受那些活想让人把舌头拉出来打个结的英音了。
从副院长办公室出来,于雷迎头撞见一张熟悉的脸孔——他们级的状元。说他是状元丝毫也不为过,该生不但以他们省第一名的身份考进京大,在法学院两年蝉联学年冠军,而且,据坊间传言,他从幼儿园开始就是班上获得小红花最多的人!
状元走路的时侯下巴总是抬得高高的,久而久之就把脖子抻得很长,脑袋又往后仰得太过,如果远远地看过去,总让人以为是张没有脖子、只有个小“鼻子”的扁脸。
状元见于雷从办公室里出来,抬头看了看“副院长办公室”的门牌,又把于雷上下打量了一番,推了推眼镜,道:“来办事啊?”
您请便吧,我还是宁愿在自个儿屋里“办事”,于雷暗笑,脸上却标志性地露出了他的社交微笑,说:“是啊,好久不见你了,都忙什么呢?”
“我们想拜见你也不行啊,一个人在外头住着也怪无聊的吧。”状元看了看表,一只脚在不住哆嗦着。
再无聊也不会比跟你说话更无聊。于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仍然笑着站在这个蠢蛋的面前。
“不过我现在也没什么时间和你们……哦,见见面,聊聊什么的,有几篇文章要……”状元显然是不屑把自己的话说完,只是把眼光一直往通往法图的楼梯上瞄。
哦,上帝,他真认为自己是个拥有卓而不群的思想的人!他以为自己是爱因斯坦么?可笑的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相似点就是那颗硕大无朋的脑袋。这个被荣誉给宠坏的孩子!于雷的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冷笑——您还是省省吧,我们并不象那份手工作坊里印出来的法治评论一样期待您的到来。
和状元告别之后,于雷松了口气,迈开步子走出了法学楼。
该去哪儿呢?于雷很少有这样的疑惑,他在往常总是有许许多多的目的地可以选择。他不想去图书馆,因为他现在忍受不了那样的静谧;也不想回家,因为他知道没有办法在陈可的气息包裹下思考他应该思考的问题;更不想上课,尤其当讲课的人可以让三分之一的学生逃课,另外三分之二的学生想要逃课的时侯。
他于是信步地走了。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个人走了。于雷现在突然想起来,他原是喜欢这样做的——一个人,逆着人群的方向随心情流浪,那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要这样做,在方圆几里的地界内,没有比未名湖更好的去处了。
于雷深深地吐一口气,他的心里乱得就像纠结着的电线——没有办法像亚历山大那样挥刀而下,因为那样会电死自己,也会带走身边的人。这就是用不可说为沉默开脱的人必然会遇到的问题——因为他们不知道事情是否真地不可言说,所以保持沉默的决心时时都会受到挑战。
于雷知道陈可在毕业后的选择一定会是出国:无论是学术经历,个人背景,还是教授推荐,都会使他通往超一流大学和成功人生的道路成为一马平川;如果自己选择留下,那么,就真的是放手了,放手让他走自己该走的路,放手让他们的幸福成为值得回味的历史……
不是么?就像太阳有起有落,就像潮泛涨退有时,男人的爱情,不是注定地是要有开始,也有结束么?永远?是天真,或者神话,那不是一个成熟如于雷这样的男人,该说,该想,该付诸实现的。
他难道可以这样要求么?请求,哀求,乞求……要陈可永远和自己在一起,永远?要他为自己改变人生的轨迹?于雷想起来,陈可以前曾经对他描述过自己的家庭理想,一家三口,住在属于自己的小房子里,远离都市的喧嚣,他要和自己的儿子一块练琴,陪他读书,教他背古文观止,还要把他培养成一个聪明的投手……
一个人可以要求另一个人为他放弃这一切么?
于雷痛恨那种变成了纠缠的爱,更不希望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其中的主角,与其让这一切发生,不如带着微笑和眼泪分开——因为毕业,所以没有人能够责怪离别。
正当他的思绪涌向高潮的时候,一个粗鲁的声音插了进来,哦,就是这个人的声音,曾经让于雷幻听成赵忠祥那富有磁性的解说词——而现在,他只是只被解说过的动物,野猪,或者狒狒——于雷的“伯乐”,前学生会主席现留院工作的张帆同志。
天啊,今天难道是“熟人节”么?于雷暗自悲叹,只好又强自打起精神。但很快,他发现打起精神的工作大可以交给张帆身边的女性——她太让人印象深刻了!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她长着一张离奇的大嘴,感觉就像是一个面包似的脸颊被两根台湾烤肠活活地撕裂成不成比例的两半。哦,她的面部就像是一个没有做好的过期热狗。
“我媳妇。”张帆捅了捅过期热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