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的人,脸颊鼓鼓的,那样俏挺的鼻子浓眉大眼,让人忍不住想捏想掐想试手感。
但也想出去散散,不一定要去名山大川,苏从霖把自己所知道的那些地点一一罗列起来,才发觉虽然自己去的地方不少,可没去过的地方还真多,揉成一个一个的小纸团,抓阄来决定自己的下一个旅程,其实他一直很相信命运,他觉得世界上发生的每一场事情,都有他的原因,冥冥之中,一定有人在操控所有人的命运,再怎么抗争,所有的东西都是注定的。
“姚远,我要去洛阳一趟啊,干粮干粮。”
可姚远是出了名的懒人,他双手一摊:“刚最后一笼千层糕被俞王府的人买走了,没有。”
苏从霖哀怨的眼神离姚远片刻不离,正在算账的姚远被他弄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实在磨不过,塞了一罐桃花酱把苏从霖打法出了门。
4月的洛阳还算繁华,些许余留的寒冷挡不住人要出门的欲望,一个冬天都闷在火炉旁,一旦开了春,人们就拥着簇着往外跑,更何况洛阳的4月,还是牡丹盛开的季节,虽然家家户户都有养着牡丹,可象赏花这样的事,自然需要热闹繁华才好看,洛阳人一到4月,就闹哄哄的举行着花王赛,谁家的花儿开的好了,拿出来比一比看一看,虽然不一定是要名贵品种,可看到那么多姹紫嫣红的花齐聚一堂,这份热闹和欣喜,不得不让人心里暖洋洋喜上眉梢。
苏从霖到洛阳时,正好赶上一年一度的牡丹评选,他也乐得走走看看,虽然不懂的都是什么品种的花,也听不懂那些人在评说什么,可单纯看看颜色他还是喜欢,牡丹一开就繁华,大团的锦簇,颜色也艳,碧绿的叶子更衬的花瓣精绝。白天人们或许还忙于生计,一到晚上花市人就多了起来,彩灯高照,透过纱纸的灯光打在花上,自有一种和白天不一样的美丽。浅浅的晕着的光,牡丹的美不如菊花那么冷,她是一种华丽夸张到极致的色彩和形状,即使是人手里的玩物,也端着它自己的那一款庄重姿态。
“大少爷?你怎么出来了?如果受凉了,等晨少爷回来时会打死我的。”一个青衣小婢拉着苏从霖的衣服急急的说,苏从霖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初来洛阳,根本不知道谁是大少爷谁是晨少爷的,“姑娘你认错人了……”他试图对那个小姑娘解释,可那小婢似乎是怕的很,拉着苏从霖的袖子就要走,看苏从霖没有要动的意思,眼泪都出来了。“少爷求你了,回家吧,不然晨少爷真的要打死我的。”苏从霖这辈子,最看不得女人哭,且这个小姑娘人又单薄,他也不信世界上真有什么坏人,如果真有人和自己很象,他倒是很有兴趣想见见这位大少爷。
被小婢女一路拉着进了一家朱门大院,门匾上刻着“安府”两字,苏从霖倒是嘀咕着,安姓确实很少见。开门的家奴一看到门外的两人,也惊讶起来:“樱草,你怎么带大少爷出府了?幸好晨少爷和老爷出去收租子了,不然他知道肯定要打死你的。”原来这个小姑娘叫樱草,她急的脸红红的:“哥,你不要告诉别人,我也不知道大少爷怎么出府了,他在书房看书我以为没事了才出去逛逛,结果在花市遇到他了,我和少爷现在回房,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樱草带着苏从霖在诺大的府院里左绕右拐的走着,苏从霖仔细打量了下这个安府,虽然没有自己家里大,可确实也算是个大宅院,下人却并不多,院内拾掇的很清净,身边的小姑娘还在不停的说“少爷,你身子骨不好,晚上出门可千万小心别惹了风寒,前几天才病了一场,都快把大家急死了,要是你这次出门再沾染上什么,我会被赶出府的。”苏从霖不仅十分好奇樱草口中说的这几个人,那个大少爷是不是真的与自己长的很象?他应该是个脾气很温和的人呢,连丫鬟都敢在他面前如此轻轻的抱怨,呵呵,苏从霖笑了起来,一个身体虚弱的温和的人,会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吗?
“樱草,倒杯茶给我……”房内传来温润的声音,樱草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似的,看看房内的浅浅灯光,在看看苏从霖,她突然放开苏从霖的手后退了一步,有另一个婢女匆忙的赶了过来,看见呆立在院内的樱草惊讶的问:“樱草?公子叫茶呢?你怎么不动?”然后她看到樱草旁边的苏从霖,赶忙把手上的茶送了过来:“大少爷,你要的茶……”苏从霖还没想清楚要不要接,那房内的门就突然打开,背对着灯光,苏从霖并不知道那人具体长什么模样,但有种亲切的感觉铺面而来,苏从霖并不是对什么人都容易亲近的人,但只有对面的那个人,不用知道年龄不用知道容貌,甚至不用知道他是谁,苏从霖就觉得有种柔软的心里发酸的感觉突然拥了过来,仿佛是亲吻到春天盛开的第一朵花,仿佛是握在手里的最爱的宝石,情绪梗在喉头,有点点热,有点点痒,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在第一面就让自己忘情。
“樱草,浅溪?有客人吗?”房内的灯光照不到苏从霖所在的距离,而这两个婢女仿佛受到了惊吓,浅溪甚至连茶托都快拿不住,如果不是樱草帮她扶的那一下,大概就真个洒到地上去了。“你们到书房来吧?”安宁依然是温润的声音淡淡的说话,苏从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只听声音就让人动容,明明是冷的,明明是清的,却并不让人感觉到疏离,却也无法让人感觉到亲近,忍不住想靠近一点,这个令自己好奇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容颜,会具备这样清冷的声音,有点脆,象冰雹敲击在屋檐下的铁马一般,象风吹拂在山林深处的树叶一般,一步一步,越过樱草和浅溪,苏从霖逐步走到了灯光的范围,那个人,变的清晰起来,每一步距离的靠近,都仿佛是走在命运的钢索上,有点颤抖着的害怕,有点不可克制的兴奋。
书房的琉璃灯盏里的光,软软的倾泻了一屋子,苏从霖和安宁都站在书房内,浅溪和樱草在门外并不敢进来,这个小巧精致的书房,墨香宛然,砚台上弯着一层墨,书桌上摊开几本书,几行毛笔字,写的舒畅风雅,再抬头看书房里的这个主人,这个据说和自己一样的人,仿佛照镜子一般,一样的眉目,一样的身形,明明都是一样,可他却仿佛是隔了几层纱,说不出的清清净净的味道,或许是因为他头发柔软,或许是因为他肤色苍白,或许是因为他穿着素雅的衣裳,或许因为很多,咋眼一看是一样的人,感觉却一个在春,一个在夏,一个颜色浅淡,一个色彩浓重,一个爱恨,一个淡然……苏从霖忍不住伸手去摸面前的人,是不是只是一个梦,自己其实还在花市,手指的触感却柔软温和,那人的声音轻轻的在耳边:“公子……”打碎了一地的梦,苏从霖猛然惊醒了过来。
命运的转轮从不因为谁而改变,他们之间自然是有着牵引,相互的亲近,即使是唐突的行为,也在一个笑容里全部包容了进去,如果真的见到世界上另一个自己,你会如何?大概会想宠会想疼会想爱,会把自己所想要的一切都给他,看一个笑容,会忍不住自己也笑了起来,想手拉手,想肩靠肩……苏从霖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突然依赖起别人,明明只是陌生人,却总想着一定要亲近,笑容可以给你,财富可以给你,温柔可以给你,岁月可以给你,只要你肯对我笑,只要你肯让我在你身边。
第6章
苏从霖抱着一大盆牡丹站在安府门口,朱门大院的府邸,黄铜的门环发着冷冷的光,扣上去,沉闷的金属的声音,让他怀疑到底有没有传入到门房内,安府确实冷清,在别家都宾客往来的时刻,安府却总是禁闭大门。
一向安逸生活的苏从霖,第一次如奴仆般抱了花盆在别人门前等候,一盆牡丹,说重不重,说轻却也不轻,一身的锦绣罗裳上都沾上了泥土,却仍然是舍不得放下,这是礼物呢,对于那个长了自己一样容颜的大少爷,让他如同少年一般,忐忑起来,那样喜欢的一个人,想讨好却觉得无从下手,金珠玉翠的东西,苏从霖从来没有吝啬过赠与他人,可现在不同,揣测他的笑容,揣测他的心思,他会喜欢什么?珠玉都是俗物,绫罗也不够精致,不敢拿风月场上惯用的东西赠他,他是那样冷冷的清清的站在云端的人啊,这样欢喜的心情,愿意把世界都给他的心情,苏从霖还是第一次遇到,知己或许并算不上,因为两人相处不深,谁会了解谁?相隔太远的人,不过是单纯的想亲近罢了。
厚重的大门叽呀一声的开了,门房人虽小,眼色却不错,经过那晚樱草和浅溪的大肆宣传后,安府大半的人都知道了有位苏少爷和他们家大少爷长的一样,只不过苏少爷会更黑一点,也更爱笑一点,苏少爷爱穿颜色鲜亮的衣裳而不象少爷总穿素色,如果不是夜晚,大致还是不会认错,“苏少爷,你来了,少爷吩咐过了,你来的话无须通报,你直接过去西苑找他就可以了。”苏从霖笑的眉目灿烂的谢过门房,门房伸手来帮苏从霖拿那盆牡丹时,苏从霖也只是笑笑摇头:"没关系的,我自己给你们家少爷抱过去。"
4月,阳光和煦春风柔软,苏从霖在西苑的小径上正好遇到樱草,他停了下来:“樱草,安宁在屋里吗?”樱草朝西南角的花厅指了指,苏从霖笑着走了过去,樱草站在草坪边想,那晚她怎么会弄错人,明明差别很大,虽然有一样的脸,虽然少爷也是经常笑的,可感觉就是不一样,少爷笑起来总觉得他就是少爷,本就应该那样疏离,没有人知道少爷在想什么,即使是对着晨少爷,少爷的笑容也没有什么改变,可苏少爷不一样,他总是很快乐的样子,笑起来会让人也感觉到他的快乐,酒窝会深深浅浅,还有那轻飘飘的桃花眼.
苏从霖到花厅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安宁静静的躺在藤椅上睡着,藤椅是因为安宁喜欢在花厅看书,安明晨怕他长久坐着受累才找人特意定做的,轻软宽敞舒适,安宁此刻正轻蜷在藤椅上,一本世说新语还抓在手中,苏从霖放下手里的牡丹,不敢吵醒他,却忍不住要靠近,第一次看见这个人睡着的样子,安静轻软的笑容在他脸上,和平时的笑不一样,现在的他,更温和细润,长长的睫毛在眼窝处投下阴影,阳光透过花藤的缝隙洒在他脸上,摇摇曳曳的光影,好漂亮,虽然苏从霖知道用漂亮形容一个男人不是什么赞美,他此刻他却只觉得如此,和双成,沐雪她们那样的美不一样,安宁的美有一种沉淀的安静,肌肤细致苍白……苏从霖静静的看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在阳光下升腾,面前的这个人……是怎么样长大?他成长中遇见了谁?他生命中在乎着谁?
从头发一直凝望到手指,每一分每一寸都好想看清楚,风吹落一叶蔓藤,轻缓的飘落在安宁身上,苏从霖小心的为他拿开那掉落的树叶,触碰到安宁的手背,一瞬间的触感,即使迅速挪开,指腹的感觉也无法消散,柔软的肌肤,有点点冷……
轻轻的回房拿了一床被子,杏黄的锦缎被,那个清冷的人贪懒的往被子里缩,露出柔顺的黑发,那小小的一张脸,竟然带点孩童般的稚气,和平时的他是一个人吗?脸色有点苍白,即使是4月的阳光,也温暖不出脸上的红晕,苏从霖坐在花厅里,痴痴的看着那个人,明明应该是熟悉,却又是陌生,明明只是初识,却又觉得亲切,阳光静静的照了下来,苏从霖把牡丹移在安宁的身边,辛苦的买来的花魁,希望安宁能睁眼就能看来,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牡丹无香,却有着极致精巧的美,白色层叠的花瓣,在阳光下流动温润的光彩,那样的美丽,却仍然比不上睡在藤椅上的那个人……名花倾国两相欢……不是的,名花不过是为费劲心力希望讨他喜欢而已。
安宁其实并没有睡太久,一直都是浅眠的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已经醒了,睁开眼睛的时刻,落入眼帘的只有苏从霖,坐在花厅的另一侧,轻轻翻阅他原本在看的世说新语。抓着手中的被子,太阳晒的暖暖的,他一醒来苏从霖就已看到,笑笑的走到他面前:“你醒了,今天我带了牡丹来给你……”安宁此刻才看到身边的那株牡丹,富丽端庄,小小的一块玉牌挂在花支上,做了这么多年的洛阳人,安宁怎么会不知道那就是花魁,礼物不可谓不贵重,不说道歉不说谢谢,只是笑笑的看着那个人:“其实,我一直觉得牡丹好冷清……”
苏从霖还是摸不透安宁到底都想什么,牡丹花开,富贵来,这么堂皇的花儿,为什么到了他那里就冷清:“为什么?”忍不住就问了出来
“你见过牡丹花落的样子吗?在盛极繁华的时候,突然凋落,没有枯萎的过程,让人措手不及……”
苏从霖突然觉得难过起来,看着安宁,明明他还是抓着被子言语温软,明明身边的牡丹开的绚烂,明明阳光还照在身边,他就是觉得难过,心口有点点凉,扯着那点凉意浸在皮肤上,安宁,你一直不开心对不对?就算你是锦衣玉食的少爷,就算你随时笑容温和,可你一直不快乐,你什么都不害怕,只是因为你一直都习惯了那样的寂寞……我只是个陌生人,可我看着你,也知道那背后浓浓的冷落,与安宁认识了多久,就在安府呆了多久,西苑是最冷清的院落,而安宁几乎没有出过苑门,可以想像的出他一个人看着年年岁岁的花开花落的寂寞,这么久,没有来客,没有朋友,连安夫人,也从来没有来看望过他,曾经问过安宁,他也只是说她是我弟弟的母亲……安宁,光是想像我就觉得害怕,你可不可以不要什么都不说,你说你没有出过洛阳,我就告诉你天下风景,我想就这样陪着你,你笑着我看着,你说着我听着……
夜晚苏从霖没有回客栈,他觉得特别内疚,安宁下午在花厅受了凉,晚上就咳了起来,苏从霖张罗着人找来了大夫,张罗着安宁的休息和汤药,安宁一直说:“没事了,是我自己身体的事情,你休息吧……”苏从霖固执的摇头,守在安宁的身边,不停的测试他额上的温度,心里怪的还是自己,下午不应该任由他在花厅睡着,春寒料峭时节,最易伤寒,自己却没有想到,2个时辰一贴的汤药,守着煎好再亲自拿到安宁房里,怕他不肯喝,连糕点都已经准备好,只是安宁笑着说:“吃药比吃饭的次数还多”时,苏从霖觉得心里酸疼。
看他象喝茶一样轻松的喝了那一大碗的中药,:“苦吗?”安宁摇摇头,笑了笑:“习惯了,就不苦了,其实我不怕苦,我怕这个味道……生病太久的人,全身都带着病人特有的腐败味……”苏从霖坐在他的床头,假意的闻了闻,笑道:“什么味道?我觉得好香,不是熏香,是你的香……”安宁拍了他一下:“一身都是药味,有什么好香的,其实我喜欢桃花的味道,很淡很好闻”
苏从霖突然想起自己还带着的那罐桃花酱,来洛阳后天天都忙着往安府跑,都忘记自己带着的桃花酱了,他连忙让樱草倒了杯热水,舀了一茶匙倒入水里,眼看着那紫红的酱在水里化开,瓷白的杯内,象看见花开一样,一瓣一瓣的桃花从酱里盛开来,小小的粉红的花瓣,飘荡在粉红的水内,闻着香香甜甜,看着琳琅锦绣,安宁抱着那个杯子,惊讶的看见桃花在杯内绽放的过程,4月的桃花已经凋零,枝头满是青翠的叶子,一盏茶水,就让时光倒流了起来,抿一口,暖暖甜甜的口感,带着桃花特有的香,忍不住笑的眉眼弯弯:“这个很好喝,也很好看。”苏从霖把那罐桃花酱给樱草,让她收起来,如果知道这罐酱能够让他欢喜起来,他绝对不会留到现在,看见安宁笑,苏从霖就忍不住的笑,仿佛照镜子般,一般的眉眼一般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