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住笑了出来。笑了一阵,然後又陷入绵绸的怅惘里,床榻的里侧靠着墙,凌青面朝里侧躺着,莫名地伸出手摸上墙壁。
燕云烈就睡在旁边一间客房内……
凌青的手指一遍遍在墙壁上轻划而过,最後额头抵上略显冰冷的墙,拥着被褥,闭上眼,却是一夜好眠。
次日清晨,凌青走出客栈,殊不知燕大教主已经备好了惊喜等着他。
客栈门口,不见了马车,不见了卫禹,不见那几十个黑衣劲装随护两边的教众,唯有燕大教主牵着两匹俊马咧着嘴正朝他笑。
「本座最讨厌坐马车。」燕云烈这样说,於是也替他作了决定,「我们骑马过去。」扔了一匹的缰绳给凌青,似乎看穿了他尚
存疑惑,燕云烈翻身上马一边控着胯下性子猛烈的大宛名驹,一边道,「卫禹先回天绝山处理教中事务,本座嫌太多人跟着弄得好
像皇帝出巡似的碍事就让他们和卫禹一起回去了,所以这剩下的一路上只有我们两个。」
听到他这麽说,凌青只觉得心口一窒,接着砰咚砰咚似揣了只兔子。
大宛名驹脚程虽快但性子野难训服。凌青看看面前比中原马高出半个头的名驹,不像燕云烈那样直接跳上去和它杠,而是轻轻
拍了拍马脖,然後用手指顺了两下马脖上的鬃毛,又凑到马儿的耳边轻声说了什麽,就见先前还有些烦躁鼻子里喷着粗气不停踩蹄
子的马倾刻安静了下来,待到凌青跨上去後,只轻轻一抖缰绳便小步跑了起来。
燕云烈看着他做完这些,脸上略有讶异和惊叹,挑了挑眉回过身来在自己那匹马脑袋上拍了一下,颇有恨不能成材的意味。见
凌青骑着马已跑开一段距离,便一夹马肚挥鞭在马臀上抽了一下,马儿一声嘶鸣抛开蹄子朝那抹铁蹄扬起的烟尘追去。
官道两侧野花开得正烂,两匹大宛名驹奔蹄踏尘风驰电掣,而马上两人风姿飒爽,并驾而过,溅起一路飞草香尘。
行了半日路程,两人到得一城镇,因守来往驿道,故而热闹非常。
燕云烈执意要进城看看,凌青耐不过他只好下马。
街道上各色人样熙熙攘攘,凌青默不作声,牵着马缓缓跟着燕云烈,他对这块地方一点不熟,仅仅只能跟着燕云烈,不知道燕
云烈要把他带到哪里去,但是如此这般默默相随的感觉却是很好很好。
前方人群有一阵涌动,有些人胡乱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在前面的燕云烈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来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 跟上来。
云光昱耀,高大英挺的男子占满了他的视线。
凌青紧走了两步上前几乎就要和燕云烈并肩,突然被人一撞,整个人往前趔趄,却被一双大手牢牢扶住。
「小心点……」男人醇厚的声音落在他耳边,几缕热气拂过颊畔,凌青登时浑身僵硬,脸上烧起来一般。燕云烈拉着他的胳膊
将他拽到他身後,另只手依然搭在他肩头,胳膊阻挡了部分推搡。
只能庆幸面具遮掉了不少窘样,凌青姿势僵硬呆呆地杵在那里,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攒着自己的袖子,手心里的汗水浸湿了布料
。燕云烈却是一直保持着那张有几分邪气的笑容,他是一点都不在意,甚至刚才的动作都是出於本能的连想都没多想就自然而然将
他护进自己的臂弯内,但是於凌青来说却是让内心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潮水一样的人群过去,凌青从燕云烈的臂弯里退开,突然觉查出有什麽不对,摸了摸身上,钱袋不翼而飞。
「他们的手脚还真快,什麽时候下手的都不知道……」听到燕云烈开口,凌青抬头,看到他有些无奈地摊手,便知他的钱袋也 未能幸免。
「是刚才那些人!」转身要去追,被燕云烈一把拉住。
「你现在追有什麽用,他们早就找地方分赃去了。」
凌青横了他一眼,当初若不进城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堂堂两个江湖高手竟被一群小贼光顾,说出去岂不是要笑掉别人大牙?
但那个人却一点都不为意,抱着手臂望天,「你说我们是去前面那家酒楼吃饭好还是就在这家?我记得那家酒楼的陈年女儿红
不错,但是这家的糖醋桂鱼也是百里挑一的……」
凌青脑门上青筋跳了跳,黑线道,「敢问燕教主身上可还有银两?」
「对喔!」燕云烈恍然大悟地捶掌,然後回头,「你身上还有没有?」
「没!」凌青没好气地回他。总觉得眼前名叫燕云烈的这个人的形象早已分化两极,一半还是那个风流潇洒令人瞩目的教主,
另一半……让他很有用手上的归梦一杆子抽上去的冲动!
「这下要怎麽办?」燕大教主一脸的为难。
凌青正在脑海中搜寻附近有什麽旧交,无奈人生地不熟,所能想到的最近的那个离这里也有四五日的路程。
「秦公子……」燕云烈突然笑嘻嘻地凑过来,「秦公子身上可还有值钱的物什?」
凌青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但还是言听计从地翻遍全身,只找到一块玉。
玉的种和水头都不算上品,雕工也一般,但却是东离暮云自己挑的石料自己刻来予他做生辰贺礼的,礼轻情重,所以他也一直 带在身上。
燕云烈拿起玉佩看了看,不怎麽入眼的表情,将玉佩拿在手里轻轻一抛,又接住,眉角飞扬,「跟我来。」
藏情 8
他以为燕云烈会将玉佩拿去当了,结果没想到……
风吹得那块黑底的招子哗哗作响,里面喧闹的人声一波波传出来,而那个人脸上再清楚不过地写着四个大字──兴致勃勃,凌
青紧了紧握着归梦的手,还是跟着燕云烈进了这家赌坊。
燕云烈一进去就直扑向赌大小的桌子,将玉佩往桌上一丢,「押小!」
庄家瞥了他们两人一眼,喊了声「买定离手」便摇开了骰子。
「哗啦哗啦」骰子甩动的声音夹在赌徒一片「大大小小」情绪高昂的喊声里,只有燕云烈一个人背手身後一派气定悠闲。
装骰子的骰盅被啪得一声扣在桌上,随之的是围在这张桌子边的人都噤声屏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骰盅,连凌青也被这气 氛感染不自觉得紧张起来。
骰盅被缓缓揭起……
「小──」庄家拖长音了报到。
於是有人长吁有人暗喜,燕云烈从桌上拿回做本的那块玉佩朝凌青扬了扬,像在炫耀自己的本事。只是凌青愠怒未消,燕大教
主没得到人家的赞赏反倒是白眼又挨了一记,倒也不气馁,接着投入到桌上的赌局里。
不多时,燕云烈面前的银两便越堆越多,有些人开始跟着他下注,庄家一言不发地摇着骰子,又一局结束後有人从旁边走上来
,一身华服,几分桀傲。他取下庄家手里的骰盅,笑着道,「这位爷看来是个中好手,不介意和某个玩两手?某个坐庄,一赔十。 」
诱惑越大,陷阱越大,只是凌青还不及阻止那人已经应声同意。
「好,但是我只赌大小。」
对方做了请的姿势,「你是客,你先请。」
燕云烈将面前的银两推了一部分到桌子中间,「我还是押小。」说完接过那人手里的骰盅摇了起来。
凌青看着燕云烈,却见他露出极认真的表情,眉头微蹙,仔细听着骰盅里的声音,和方才嘻笑玩闹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凌青看得不由失神,却见燕云烈猛得将骰盅往桌上一扣……揭开……三个骰子三个大红的圆点──最小!
燕云烈嘴角一弯将骰盅递还给对方,「看来这局最多平手。」
「那倒未必。」对方同样笑脸盈盈,不慌不忙地接过骰盅,却是往上一抛,众人一片惊呼。
那骰盅在空中转了几个圈,然後定定落回他手里,男人接到骰盅就往桌上一扣,揭开……
全场讶然,连燕云烈脸上也露出了不敢置信……那骰盅底下的三个骰子竟然叠起来排成了一列,最上一颗是一点!
「愿赌服输。」男人笑着挥手示意,原先的庄家将燕云烈面前的银两通通纳入囊中,连带之前已经赢回来的那块玉佩。
「走吧。」凌青见燕云烈「大势已去」根本不可能扳回本来,便在身旁轻声说道。
但见燕云烈眉头纠结极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昭显了他的不服,於是凌青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谁知燕云烈将手往赌桌上一撑偏是 不肯走了。
「我和你再赌一局!」燕云烈道。一瞬间凌青很想丢下他不管,但到底没那麽做。
对方挑了挑眉,「不知阁下用什麽来做本?」
燕云烈想了想,突然伸手抓着凌青的肩膀将他往身边一拉,手指着,「就押他!」
众人一片「切~」声。
对方脸上仍是客套的笑,「若是阁下输了,这麽个大活人不是还要某个养着?这怎麽看都是赔本生意啊?」
凌青先是愣住,等反应过来那个家夥确实要拿自己当赌注後正准备一掌劈上去,燕云烈已经先一步控住他的手,对那人道,「
天下第一美人……就算不留着自己享用,卖去南馆也值不少银两。」
闻言,对方的视线在凌青身上打了个转,估计是想他戴着面具遮住半张脸便是为了藏起绝世容颜,於是欣然同意,「可以。」
燕云烈取过骰盅,「还是赌小。」
凌青挣了挣被他控住的手,不敢相信自己的命运在片刻间就押在了那三个小小的骰子上,更不敢相信那家夥在明知道对方有那 招之後还依然押小。
见燕云烈正要摇那骰盅,他猛得抬腿一脚踹上去,燕云烈一个不防被他踹到地上,控着他的手松了,那骰盅也从他手里飞了出
去,凌青伸手接住,往赌桌上一按……
「秦某还轮不到你来做主!」冷冷说罢便握着归梦转身,赌坊的打手上前意欲阻拦,手还没沾上他的衣衫就被一道内劲震开纷
纷飞出去撞在人堆里。凌青看也不看那些人,信步走了出去。
庄家过来揭骰盅,却是用上几分力气的。那骰盅嵌进桌中,待到拿下来时,众人又是一阵惊叹,原来那三颗骰子已化为一堆细 粉,当真是比一点还小。
燕云烈从地上站起来惮了惮身上的灰,庄家兑了银票给他,而那个人则立在那里笑笑而言,「看来这天下第一美人的脾气可不 小啊。」
燕云烈接过银票,「你不觉得他这样的……尝起来才有味道。」
两个男人彼此看看突然同时大笑出声。
对方戏谑道,「燕教主这会可得了个妙人。」
燕云烈将银票往怀里一塞,「是不是妙人还不知晓,『天下第一美人』那个倒是真的唬你的,本座也没见过他长什麽样。这银
票先谢了,回去以後让人给你送来。」
对方摆摆手,「燕教主当真客气,若需要银两只管差人说一声,多少某个都给教主您送去。」
「你不怕本座借了不还?」说着想起什麽,手指了指桌上,「那块玉可否给本座?」
对方拾起了抛给他,燕云烈接下之後拱手一揖,道了声「告辞」便转身大步出门去追凌青。
藏情 9
窝了一肚子火的凌青牵着马出了城。
那什麽狗屁教主,根本就是个市井无赖!
凌青的好修养通通丢到了天边,心里骂骂咧咧後悔着自己怎麽一头脑热就答应跟他走,这哪里是要带他去找药师的样子?分明 就是寻了借口游玩来的!
然後不禁想,如果是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有个头痛脑热或者如他这般中了毒了,他会怎麽样?
其实不用想也是知道的,每次见到他时,他都将那些人护得好好的,含笑浅语,眸子里总是噙着化水一般的温柔……那是只会
对那些人露出的神情,就像那天在青楼的门口看到的一般。
出了城门凌青放慢了脚步,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再回去找燕云烈他绝对拉不下这个脸,也不想留下什麽贪身怕死的形象,但是
就这麽回擎云山庄,说不定一向疼爱自己的家人还有从小就很照顾他的东离会带着人去铲平天绝山……
闷闷地踢着面前的石头,一脚又一脚,石头咕噜咕噜朝前滚,滚到一双黑色的皂靴前停了下来。
有一道清悠脆亮的笛音陡然拔起,清越无比,如抛至云霄的弦乐铮音,又婉转如水,划过天际。
凌青的视线落在那双黑色的皂靴上,然後向上挪去,是绣有曲水纹的衣摆,再往上,九銙玉带缠腰,再然後……日光在那个斜
倚着树干的男子身上勾了一圈柔淡温和的金边,男子侧面的轮廓硬朗如刻,他闭着眼睛,指间夹了一片树叶放在唇边,悠悠的曲调 便从那里流淌开来。
凌青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一阵风过,带起那人顺垂在肩的绛色发带,张扬狂烈,伴着笛音,轻风飞舞。
一曲毕,男子睁开眼,抬头,朝他这边看过来,沈黑的眸子似染了魔性……
凌青像是被下咒了一般,挪动脚一步步向他走去。
男子的眉尾斜飞,嘴角微微勾着,看到他走到自己面前,他沈着声道,「这城有两个门,本座和自己打了个赌……若是秦公子
不走这个门,本座就要在这儿一直等一直等……」
醇厚的声音,如酒醉人,柔和的话语,如毒蛊惑……
凌青看着他俊逸隽朗的脸,张了张嘴,很想问,若是我走的是另一边的门,你真的会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下去麽……?但
是声音在喉间打了个转儿,还是吞了下去。
燕云烈突然伸出手来触上他的脸颊,「本座还打了个赌,我赌……在你这张面具之下,一定藏了张举世无双的绝美容颜……」
凌青有一瞬间的失神,就在燕云烈的手指将要勾下他脸上的面具的时候,他突然惊醒过来,「啪」得打掉燕云烈的手。
燕云烈脸上有诸多不解,凌青用手按着脸上面具,冷声道,「燕教主错了,这下面没有什麽绝世容颜,这下面,这下面只有…
…很丑……」最後两个字仿佛用了全身的劲才说了出来,说完他抬头看燕云烈,燕云烈也正低着头看他,黑沈沈的瞳眸如一汪深潭 。
片刻,对方了然一笑,却又悠悠叹息,「本座却觉得……你只是不愿让本座瞧见罢了。」
凌青一个怔仲,没想到燕云烈会说出事实来。
他确实不愿让他看到,也不想让他知道,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六年前他谑称为「劈月公子」的挽月剑凌青……虽然如今他的
剑艺几乎登临巅峰,虽然如今他在人前也是白衣飘飘一派温文淡雅,但是……他想让那个人注意自己,但又怕他真的注意,只因害
怕那种视线停留又再次挪开的感受……所以宁愿不注意不留意,那样也就体会不到那种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