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即使赔上性命也不可能让莲姨再回来了……」燕云烈淡淡的说。
才只一转身,烟逝人消。
燕云烈静静地看着那座屋舍在大火化成灰烬,以及那个照顾自己长大的纯朴女子,再也看不到她风华灿烂的笑颜,再也听不到
银铃似的脆耳的声音,还有那十八年陈的女儿红,一手好厨艺,和着她不幸的过去都在大火中燃烧歹尽。
是幸?抑或不幸?
事世无常,也无绝对,燕云烈冷眼看着面前冒着冉冉青烟的废墟,最後一缕暮日沈了下去,将披盖在地面上的金辉红霞如卷帘
一般收走,灾祸之後,则便是……逢魔时刻!
他也难过亦是悲愤,但对於莲姨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这个说要代替她的相公和女儿活到人世最後一刻的女人,这个说要
看尽人世每一个日出尝尽人世间每一夜甘露的女子,这一下,终於可以和自己的家人团圆了……
藏情 14
两人回到客栈,燕云烈看着凌青默默上楼,看着他默默走到自己房门口。
「秦公子……」
凌青手把上门,回头。
他的银质面具遮住了他半截面容,但是这一路上将近一个月的相处,燕云烈都辩得清那面具之下藏着怎样的表情,暗喜,又或
着隐怒,在那双清澈的眼眸下明显藏了心事,那样的明显,却又如何也猜不到。此刻即使不开口,他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悲 痛,甚至比他还甚。
凌青的嘴唇动了动,仿佛有些艰难地才挤出声音,「燕教主,若是秦某当时并未出手伤了官衙那些人,莲姨是不是就……」
燕云烈摇摇头,「你不出手,本座也会动手,只是本座不会只取一只招子这麽简单。而那些人……是早有预谋。」然後安慰他
,「别多想了,这件事,本座自有安排。」
凌青垂下头沈默了一下,然後推开门走了进去,门轻声合上,燕云烈望着那紧闭的门扉良久才回去自己房间。
莲姨虽已不是天绝教的人,但怎样都是他的奶娘。魏贤一介佞臣扰乱朝纲,本和他们这群江湖中人无甚关系。然先前被正道人
士当作是魏贤而误伤,此际又真是害了他的人,他燕云烈若是再忍便枉为人了。
站在窗前,从腰际取出一截短笛,搁到嘴下吹出绵长与短促交织的笛声,清亮悠转,即便隔山隔水也迂回不绝。
片刻後,一道身影从窗口逸进房内,跪在地上行礼,「属下来迟,请教主吩咐。」
燕云烈背手身後,声音冷冽,「传令下去,将此地县衙一干人等连同其亲眷擒至……」
话未说完却听见隔壁「咯嗒」一声,燕云烈开下门来探看,却见凌青那间的门无力地摆动。
房内没有人,燕云烈走到窗边,只看见一抹白影策马而去。
隐约猜到他想做什麽,燕云烈连忙下楼从马厩取了马追出去。
远处浓云滚滚,乌黑压顶,道道闪电撕破天际,伴随着阵阵低沈的轰雷,燕云烈一路策马狂奔。
又一道电闪雷鸣之後,豆大的水珠砸了下来,冰冷的,带着泥土的腥气以及血的味道,越来越多,倾刻滂沱。
四周一片漆黑,狂风烈雨里枝叶大幅摇动,呼啸出尖锐的声响,宛如鬼魅的号泣。
城镇就在眼前,却是死一样的寂静,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碎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燕云烈直往县衙而去,却在县衙门口收了缰绳勒住马。
血气弥漫……
燕云烈翻身下马,才走了几步,便看见地上有嫣红的液体,流到自己的脚前,又分成两股顺着脚边流过去。血水是从县衙门口
蜿蜒而出的,被雨水冲刷过,淌成股股鲜红的溪流,燕云烈松开缰绳,缓缓朝里走去。
粉墙黑瓦的县衙被重染了另一种颜色,腥红夺目,头上包着纱布的衙役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脸上是惊愕如见鬼的表情,皆都
被一招毙命,心口的小洞还在突突得向外冒着血。
走进中堂,燕云烈抬头,然後愣在那里。
堂上站了一个浑身血红的人,手里擎着黑布缠绕的东西,嫣红的液体还在从黑布上缓缓滴下。
一滴,两滴……
落在地面上破碎的声音在外面风驰电掣下依然清楚可闻。
燕云烈的视线越过他看向前方,县太爷座位後的墙上血迹像是被泼洒上的茶水,还在一道道流下来,再往上看去……便看见师
爷被刑棍钉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惊恐的眼神和那块浩气凛然的牌匾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视线再次落回到那个浑身血红的人身上,那是血的颜色,大片大片的嫣红在他飘逸的白衣上绽放如莲。
「秦公子……」燕云烈走了上前。
凌青静静站着,银质的面具上映出的是血腥惨烈,良久,他才好像从失魂的状态中回复过来,抬头看了眼,然後淡淡开口,「
多谢燕教主提醒,往後若再碰到魏贤那老贼的狗腿呈威扬恶,秦某定不与其废话……」顿了一顿,而後一个字一个字说道。
「直、接、了、结!」
再上路时,气氛已大不如前,燕云烈虽是难过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逗凌青开心,总还要做些令人黑线的事情。但是没有人搭腔,
几次下来他也觉得没什麽意思,之後一路上整个收起了玩笑的态度。
凌青一直自责於他那天冲动之下打伤衙役才导致那些人报复回来,虽然燕云烈劝解过很多次,但他依然无法从中释怀。
行至拾君山下的小镇时便遇到了他们要找的人,天绝教的药师──袁不归。
对方年纪和他们相差无几,一身儒衫,纶巾飘飘,说话间和颜悦色、谦逊有礼,倒更像是个书生。
凌青在桌边坐下,按着袁不归的要求将手搁在桌上,对方伸手把上他的脉门。
「解个『清风』还需要把脉?难道个把月不见,药师的医术退步了?」燕云烈坐在一旁喝着茶,说着风凉话。
袁不归瞥了燕云烈一眼,言辞口气和卫禹的恭敬是从简直天壤之别,「原来教主是生怕属下医术退步,故而千里迢迢带个人来
试练属下?」说着又回过头来看向凌青,「敢问秦公子可有中过毒?」
凌青被问得一愣,朝燕云烈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道,「秦某为燕教主的毒针所伤。」
袁不归微笑着摆摆手,「在下的意思是,秦公子在中了『清风』前可还有中过其他的毒?……或者是毒蛊之类的?」
凌青蹙眉垂首略微一忖,然後抬头,「不曾。」
「这就怪了。」袁不归脸上露出疑惑之色,又认真诊了片刻,再问,「秦公子平时可有头痛之症?」似乎怕凌青不明白,还特
意补充,「就是脑门这里犹如针扎,时辰不长,片刻便能恢复。」
这一问,凌青脸上露出讶异之色,点点头,「确有其状。」
「多久了?」
「有段时日。」
「多久发作一次?」
「长则数月,短则数日……」
「可有服用什麽克制的药物?」
「有……」凌青从袖袋里掏出个小瓷瓶递给袁不归。袁不归打开瓶塞闻了一闻,「在下能否知道秦公子是如何得到这个的?」 将瓶子还给凌青时问道。
凌青略有犹豫,想了想才回道,「是一位世兄……」
「如此看来……」袁不归面色肃严,「『清风』的解药在下身上确有,但不适用在秦公子身上,要等在下回天绝山後为秦公子 另外调制。」
藏情 15
凌青有些错愕,「是秦某身有隐疾?」
袁不归笑着摇头,「秦公子多心了,各人体质不同,只是解药中有一味药正好和秦公子所服的药物相克,都道药乃三分毒,解 毒不甚反而伤人性命。」
凌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暗想这药师到也谨慎,再回忆起那个言语不多但一看就极为忠诚的卫禹,不禁暗自揣测,燕云烈
手下定还有不少能人异士,若是真和正道反目……
恐怕这就是那放出假消息来让他们误伤天绝教众人的目的所在。如此推测,能如此清楚了解燕云烈去向的怕是他身边之人。只
是他人教中之事,他不便多加言语,而眼下连自己都无法自保,「袁先生,秦某身中『清风』已近一月,可能捱不到先生回去後另 配解药。」
「你说什麽?」袁不归像是没有听明白,待凌青把话又重复了一遍之後,便再伸手替凌青诊了一遍脉,诊完後垂着眼眸若有所 思,然後猛地醒神看向燕云烈。
只见燕大教主捧着茶盏,看着窗外,好像没注意他们说什麽的样子。
袁不归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又回过头来对凌青道,「无碍,在下可有法子延缓秦公子身上的毒,不过可能还要请秦公子到天 绝山去一次才可。」
袁不归提着药箱走出凌青的房间,燕云烈跟了出来。
「袁不归!」
袁不归停下步子回身,「教主有何吩咐?」
燕云烈走到他面前,「为何要对他说你身上的药不能用?又为何要他上天绝山?」
袁不归嘴角一弯,淡笑,「属下当然猜到是教主故意骗他的,其实只要给他一粒补药然後让他自行运功,以他的内力两个时辰
内就可将余毒逼出……但是教主带他来见属下不是为了那个?」
燕云烈看着他,皱眉,「什麽那个?」
见他这样问,这一回轮到袁不归发懵了,「教主难道不知他被下了『及第』?」
「『及第』?」
袁不归肯定地点头,「属下曾接触过被下了此蛊的人,中蛊之人脉像和常人无异,然手指指甲根部会生有一道细细的红线,属
下也是在他伸手让属下把脉时才注意到的,询问之下发现症状也符合,蛊虫侵脑,蚕食脑髓,初时头痛如针扎,毒性深时有失明的
可能,再严重者则会丧失神智乃至痴傻,而他身上所携带的药物便是用来牵制蛊虫的,故而症状一直停留在前期。」
燕云烈皱着眉朝凌青那房间的位置看了眼,「你的意思……他也是被魏贤控制住的傀儡?」
「不像……属下到觉得他好似对自己身中奇蛊毫无知觉。」
及第,江湖中人多少听说过,类似苗疆的蛊毒,被下蛊的人不会立刻死去,蛊虫钻入脑内慢慢侵食脑髓,被下蛊的人先是头痛
,继而出现其他症状,最後脑髓被食尽而忘。蛊与毒多有不同,前者纵然医术高超者也很难诊断得出,但懂得这种毒蛊的人极少, 江湖中人又大多以为只是流传。
「那他可还有救?」
「暂时不会危害性命,但也许是『清风』的关系又或是蛊虫喜毒的天性,恐怕他身上的那些药暂时压制不住,属下需要另外配
制一些,而药材不可能尽数带在身边,故而需要回天绝山後才能。」
话音刚落,燕云烈便一把抓住袁不归的胳膊,「本座要你救他!」
袁不归愣了愣,看着燕云烈焦切的脸,眨眨眼睛,「能让教主如此惊惶失措的……难不成那张面具之下的是一张举世无双令人 一眼便难以忘怀的绝色容颜?」
燕云烈显然被噎了一下,松开抓着袁不归胳膊的手,「胡说什麽?本座压根没见过他长什麽样。」
「那倒是奇了。」袁不归一双眼睛眨啊眨的,「属下第一次见到教主对个不知长相的人这麽关切。」
「好歹是本座伤了别人……」燕云烈仍是嘴硬地辩解。
袁不归便也不和他争了,「好好好,教主您对别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又问,「您看您是带着那位秦公子先回天绝山等属下采
到了魁石莲以後回去给秦公子调配可以牵制『及第』的药,还是在这里等属下采好了一起回去?」
燕云烈有些不耐烦,「魁石莲还有几天开?」
袁不归比了个三的手势。
燕云烈皱起眉头,「那个药要多久?」
「属下从未配制过,没有十足的把握。」
「魁石莲就这麽重要?」
袁不归使劲瞪了他的大教主一眼,「教主大人,您还真是只要美人不要那什麽什麽,您知道魁石莲有多珍贵吗?您知道这天下
有多少人想求都求不到吗?您知道……」
「别说了!」,燕云烈的眉头皱得更紧,然後用着不容商量的口吻,「你先回去配药,魁石莲本座来采。」
袁不归挑了挑眉,心里暗暗拍手,那敢情好,魁石莲下头连着地脉,谁知道动了地脉会出什麽事?然魁石莲千年才有一株,又
过千年才开花结籽,果实沾地即腐,一定要结籽的瞬间采收才可,珍贵无比,错过了就算皇帝老子想要也没有。既然身怀绝技的教
主大人主动请缨,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
袁不归装作为难地考虑了一下,然後勉为其难地答应,「好,那属下回天绝山,教主您留下。」简单说了下魁石莲的位置以及
采摘时辰和需要注意的事情,袁不归便乐颠乐颠地去收拾东西准备回天绝山了。
次日清晨,凌青走出客栈,从燕云烈手中取下马的缰绳,因为没看到袁不归而有些奇怪。
「不归先回去了。」燕云烈解了他的疑惑。
凌青看着他,还未开口,燕云烈已经说在了前头,「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做完之後才回天绝山,不归给你的药吃了没?」
凌青点点头。
其实凌青并不知道那就「清风」的解药,而他们去天绝山实则是为他身上所中的毒蛊。
燕云烈抿起嘴笑着回身催开马上路,凌青没有多问,翻身上马一夹马肚,让马儿跟了上去。
此刻身上的毒也好,究竟要去做什麽事也好,凌青都已经不愿去管了,只想着能和这个人再多相处几日哪怕一个时辰他也觉得
高兴,故而袁不归提议去天绝山的时候他也没有多加反对。
在客栈遇到袁不归时他便突然意识到,只要自己身上的毒解了,他就要和燕云烈分道扬镳。往後天高水远,他是挽月剑凌青, 那人则是天绝教教主燕云烈……
不知那人还会否记得,有一个叫作秦林的人,在山间被他用毒针所伤,在赌坊被当作筹码,在荒郊野外一起烘烤偷来的地瓜,
在夜月牌坊下两人分喝一坛十八年陈的女儿红……也许那个人会忘,但凌青却永生不忘。
也许日後某个寂静独坐的夜晚,他会一个人翻出这段记忆来回味,曾经有过这样一段时日,他离这个人……咫尺之近。
藏情 16
拾君山的山崖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长身而立,山风斜刺里吹来,掀起衣袍猎猎,袂裾翻飞。
「就是那个。」燕云烈指着崖下一突出山表的断层上某个灰溜溜毫不起眼的磐石状的东西给凌青看。
凌青上前了一步,微微探身,「那个就是传说中的魁石莲?怎麽……」这麽难看?後面那几个字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