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名:谁和谁擦肩而过 (全)
作 者: 末回
出 版 社: 威向
出版日期: 2009/6/18
文案:
一切的开始,不过只是惊鸿一瞥。
礼扬这个名字,却已经在雷德凯心中激起万丈波澜。
他其实知道自己这麽做有多麽疯狂。
他们之间,不过只是擦肩而过的关系罢了。
他却为此愿意倾尽所有,付出一切,
就算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让礼扬「幸福」是他唯一的愿望,
就算只能默默守护,
就算最後,呵护在手心中的鸟儿终将飞向别人……
只是,当蓦然回首,他所给予礼扬的「幸福」,是否真能直到永远? ……
I 擦肩
一九九九年世纪末,雷德凯以全镇第一名全市第三名的成绩,考上首都最有名的一个学校。大半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让父亲才四十多岁就已经满脸皱纹,拿到成绩单的那天晚上,父亲的皱纹更多了,高兴到笑出来的。他把珍藏十几年的自酿米酒全搬出来喝光了,拍在雷德凯手上的劲越来越大,不停地重复说,好孩子,好孩子……
母亲一边忙着准备比过年还要丰盛的晚餐,一边在厨房里偷偷抹泪。饭菜全端出来后,一向劝父亲少喝酒的她,端起酒碗一碗接一碗的灌,眼睛里的泪水在烛光下闪着好看的光芒。
雷德凯是他们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这件事造成不小的轰动,他一夜之间成了村里的名人。
雷家世代住的村庄贫瘠落后,祖辈传下来多是寸草不生的干涸土地,但他们一家仍然靠着这些土地想尽办法维持生计。乡下人所求不多,一生平平安安吃饱穿暖便已经足够。
雷德凯还小的时候,记得应该是七、八岁左右,镇上派人进村说是要解决前几世代为水难的问题。那时候,他们家一天喝的水得上十里地外,一个有着黄沙沉淀的湖挑。放在桶里一天沥出黄泥,才能开始烧水煮饭什么的。因为一天只能用一桶水,所以洗脸水是淘米剩下的,父亲先洗接着是母亲,母亲用完最后才轮到他,这时水已经由白变黑,他们世代都这样已经习惯了。对镇上派来的人,村子里的住户或期待或旁观地看着,那时还小的他跟着村上的伙伴天天跑去看,看他们在村里拿着奇怪的机器到处走走停停,说是探测哪里有水源。之后选定了个地方叫人开着大家伙凿出深坑,果然让他们挖出了水源——就在他们村的村头,比十里地外的湖近多了。
村民们争相传告,兴奋地说以后不用再跑那么远的地方挑水了。可是镇上派来的这些人闻言后笑笑,事情还没完。他们在村里的各家各户挖坑埋下管子,还都给安了水龙头,等一接通水龙头一扭,水就出来了。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大家都惊了好久,直呼神奇。等每家每户都设好管线装上水龙头,这些人就要走了。父亲听到后摔下旱烟杆追出去,却只追到汽车扬起的沙土,他拽住村长一个劲地问他们是什么来头,怎么这么神。
村长笑笑,神秘地说:「人家都是城里来的大学生、科学家,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他们动动脑筋都能造出来,接个水管算什么!」
村长的一席话让父亲心里荡起千层浪,「大学生」这个词比什么都强烈的存在他心里。想当大学生,就得上学读书,而能上学读书的人当时家里就雷德凯一个,弟妹都还小,一个才三岁一个还在喝奶。于是父亲咬了咬牙拿出所有积蓄送他上镇里的小学,因为村里没有小学。
这是之前从来都没有过的事。父亲没读过书,之前也没想过读书有个屁用,所以雷德凯三岁时就把他拽出去放羊了,生孩子就为传宗接代或是多个劳动力,哪想过其他?可见接水这件事在他爹心里造成多大的影响。
雷德凯的父亲让他妈给他穿戴整齐。因为是去镇上上学,他妈帮他把过年才给穿的新衣裳换上,然后又塞两个烙饼说是饿了吃。去镇里上学很远,坐拖拉机坐到脚都麻了才到。到学校报名时老师问小孩叫什么,他爹见着老师不自觉地恭敬,憨厚地说叫七儿。老师忍不住瞥一眼过来,说:「我问的是姓名。」
姓……姓……哦哦……
好半天,父亲才反应过来,赶紧说,「姓、姓雷。」
老师写下雷字,又问:「名字呢。」
七儿……
父亲家是三兄弟,都有孩子了,轮到他出生时刚好排到第七个,就一直七儿七儿地叫,所以雷德凯本来不叫雷德凯。
老师认真看着父亲沧桑的脸,又看向穿得整齐却仍然土里土气的小七儿,有些明白:「七儿是小名吧,还是另外起个正规的名字,比较像样。」
老师说什么当然是什么,父亲连连点头,可他大字不识半个怎么给孩子起名?瞅着戴眼镜显得很斯文的老师,父亲脑筋动得快,小心翼翼地说:「要、要不老师帮忙起个……我一个乡下人,实在是不知道啥名好……」
老师忍不住又瞟一眼过来,心里想,行啊,倒是会使唤人呢。
老师打量安静站在一旁的雷七儿,长得是不怎么样,但眼睛黑亮黑亮,看得他心里一动,拿出字典翻了起来。未久,提笔写下「雷德凯」,然后问说这个名字好吗?
他父亲连连点头,笑得眼睛都眯了:「好好好,当然好!」
于是原本叫雷七儿的就改叫雷德凯了。
给雷德凯起名的老师也是雷德凯的恩师,他给过雷德凯很多帮助。在学校这位老师比谁都要关心这个乡下来的孩子,知道他家远,还让他留在自己的家里住。
因为有一心想让他上大学的爹、一心爱护他的老师,小学的雷德凯学习成绩自然很好,年年第一,然后又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镇里最好的初中。初中时雷德凯年少轻狂跟着坏小子学坏了,抽烟喝酒不上学。他爹知道了,找到他后脱下鞋子满大街追着打。因为供他上学,他爹把家里的羊全卖了,想着要能考上高中还得卖牛卖猪,上大学时估计得背井离乡去打工,但只要孩子好好学习他怎么样都好,如今这样叫当爹的怎么不怒火攻心。
恩师想拦他爹,但一不小心自己撞上小贩摆的摊子,正巧碰到尖角,出了一缸的血,吓坏他爹,也吓坏雷德凯。两个人粗手粗脚送恩师去医院,伤口缝了七、八针。
之后恩师趁机会找雷德凯谈心,谈得他泪流满脸诚心悔过。然后为求父亲原谅,跪在村头那片黄沙漫天的土地上,一跪就一天一夜,直至他爹出来拉他回家。
后来雷德凯发奋图强,落下一年的功课没半年就补上了,初三那年考上镇里最好的高中,只是不再是第一名。但高考时他又夺回全镇第一名,终于上了父亲梦寐以求的大学,而且还是全国最好的。
一九九九年,世纪末的那一年,在家人与恩师的护送下,雷德凯坐上开往那个遥远都市的火车。
那一年来到学校,雷德凯上身穿着母亲连夜缝的藏青色外套,下身套的是父亲去镇里叫人专门赶制的灰色棉裤,脚上是最耐穿但不怎么好看的军鞋。身上跨着的青色包包是恩师送他的,里面放着几本书以及一些村长和父亲到处筹来的钱,左手是塞着衣服的编织袋,右手是捆得好好的棉被。
他这一身,村里的人都说很好很有精神,可到了学校,其他人看了都指指点点,说真土真乡下人。
那时候雷德凯脸红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学长带着他到自己的宿舍,在室友好奇又鄙夷的目光下,他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行李。
接下来的生活雷德凯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同学和室友跟他面前是一套背后又是一套,聊天时还挺热情地聊东聊西,背后却说他寒碜丢人,同寝的私人物品都要放好锁好免得被偷。
渐渐地,雷德凯麻木了。他开始习惯别人一丢东西,就先找上他把所有东西都翻遍;习惯了他们看着他时那嘲笑的表情;习惯了大家去玩都不找上他一块儿,说他根本就不懂去了也没意思。
雷德凯就这样一边埋首书籍中,一边反复念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所以虽然他长得不好看,又是从乡下来,城里什么事都一头雾水,但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是各个老师教授眼中的得意弟子。
雷德凯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以最好的成绩毕业就业,或是考个研究生之类的,最后回到贫穷却朴质的村里工作。钱多钱少都无所谓,有意义就好。可那一次,一个意外的擦肩,却从此彻底改变雷德凯平静的生活……
那天雷德凯抱着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书往宿舍走,当时脑袋浑浑噩噩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肩膀突然撞上一个人后他才醒过来。低头看着掉在地上的书,雷德凯连连说对不起,然后蹲下身子去捡。
他以为这个人早走了,可是当他准备捡起最后一本书时,一只白皙的手停在这本书上,捡起来递到他面前。雷德凯不经意地抬头,就这么一霎,翻天覆地而来,眼前什么都不剩,就只有他浅浅的笑、清澈的眼、被风吹起的发,就只有他穿着白衫背光,似神般剔透的身影。
他走了,雷德凯还停留在原地,手中握住那本递过来的书,很久很久才回过神来。
自那以后,雷德凯不敢再照镜子,他怕看到镜子里自己平凡的脸孔,平凡的近乎丑陋……
雷德凯不忍让年迈的父亲外出打工,他跟恩师商量后知道大学生可以抽空去打工赚钱生活费和学费,所以他一进学校就在一家小饭馆当杂工。而后因学习成绩优异受到导师嘉许,又知道他家的情况便介绍他去当家教,一小时五、六十块人民币。虽然当家教赚得不少,但是雷德凯仍然没有辞去另一份工作,他不仅想赚生活费学费还想往家里寄点钱。他明白家里的情况,父亲是砸锅卖铁欠了很多债才能送他上大学的。
见到那个人的那晚,雷德凯收拾着饭馆里客人留下的碗筷,在擦桌子时玻璃映出他的脸。他顿了一下然后擦过去,却擦不掉镜面留下的一滴滴水渍,他赶紧拭去却又出现,后来才发现是他自己眼中不断滴下的泪。
雷德凯比谁都清楚自己陷入了怎样一个境地。从前是不敢奢求,现在是刻骨铭心的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比什么都遥远,他爱上了一个自己永远也碰触不到的人。
在爱上的那一刻,就注定无望。
第一眼就能看出他跟自己一定不同,飘逸有型的头发、干净漂亮的衣服、修得整齐的指甲和白皙修长的手,跟雷德凯又粗又黑还长茧的手完全不同。他的家世一定很好,不然家里肯定也能算得上小康,至少是个城里人。
后来,雷德凯才知道,那个人家里真的很有钱,而且还是本地人。爷爷当大官,父亲自己开了间公司,母亲则是才女出身且风韵犹存,听说当年想追她的人可以排成一条长龙绕街上好几圈。难怪啊!他长得那么好看,秀气的眉,大大的眼睛,小而挺的鼻子,粉粉嫩嫩的薄唇,笑起来嘴角边还有浅浅的两个酒窝。
真的很好看,比他见过最好看的女人都要好看,在雷德凯心里,跟仙人一样。
他不止好看,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礼扬,张扬的扬,像他的人,笑起来张扬不知愁,没有染上世间的一切阴暗。雷德凯总是偷偷地看他,所以知道。他的眼睛就像向日葵,等他的太阳一出来,视线就情不自禁地小心围着打转。
也只能看而已。不止他,连他身边的朋友,一个个都那么耀眼好看,和自己这样的人完全不同。
跟他最近的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短短的头发,浓浓的剑眉还有双深邃的眼睛,笑声像海浪——女生们都这么形容。她们还说礼扬是学校里最漂亮的男生而他是最帅的。最帅的这个叫匡靖,上高中时就跟礼扬同班,也上同一所大学。他们高中时就是好朋友,到了大学自然仍然时常黏在一起,无话不谈。
他们的关系真的很好,去哪儿都是一起,吃饭游玩和读书。听说他们本来在不同宿舍,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搬进同一间,这样一来真的是朝夕相处都在一块儿,连女生都插不进去的那样亲密。
雷德凯就那样偷偷看着他,有心无心地听别人讨论着他们,慢慢地知道了礼扬很多事情。他没有任何奢求,甚至连想都不去想,就这么听着,只是想知道他的事情,仅此而已,真的仅此罢了。
雷德凯大二的那年,中午上完课照例到学校食堂打饭,其实也不算叫打饭,因为很多时候他就买一个馒头,连喝的都不买,直接回宿舍配开水就这么吃。那天到食堂,一进去他就看到了礼扬,他正和匡靖面对面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吃一边有说有笑。雷德凯这天破天荒地奢侈,买了一份饭菜,虽然全是素的,但这已经是他到学校后最丰盛的一顿。他端着坐到角落里慢慢吃,眼睛不时偷偷地,小心翼翼瞄向某个方向。
因为是坐在礼扬的斜后面,所以他能看到礼扬笑得干净的侧脸。礼扬吃东西很慢,咬一口总要嚼很久,等不及要说话了,就含在嘴里边嚼边说。还发现礼扬不吃萝卜,总把萝卜挑出来或是丢给对面的匡靖吃,并抱怨学校的饭菜不好吃,实在是饿得荒不想出去,迫不得已才会吃,讲着讲着最后就不肯吃了,用筷子不停戳着面前的饭,说还不如买个面包吃呢……
雷德凯就这么看着,有他自己也没察觉的傻和痴,持续到一直跟对面人说话的礼扬不知道听到了什么突然侧过身来,皱眉不悦地看他,他才慌张地收起视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被发现了!匡靖朝他走过来,脸上带着轻蔑的笑,在他面前站定。
「我说你,干嘛用那么恶心的目光看着礼扬?」匡靖高大的身体站在面前本身就是一股压力,当其露出嫌恶的表情时,更让人双脚发软,「我说你该不会对礼扬心怀不轨吧?」
匡靖盯着他看的目光带着寒意:「收起你的目光,也不瞧瞧你的样子,又丑又寒酸,还用那么猥琐的目光看礼扬,想找死吗?」匡靖说完转过身去,对上礼扬时已然换上一脸笑容,说:「哎!礼扬,他刚刚一直盯着你看,不知道在想什么还差点流口水,好恶心哦!」
匡靖说话的声音不大,可是全食堂的人都听到了,雷德凯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他努力把头垂到胸前真想就这么消失掉。这时礼扬发话了,声音里有着显而易见的怒意:「匡靖,你别寻我开心了,成为这种人关注的对象,会让我想吐。警告他,不准他再用这种眼神看我!」
雷德凯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从座位上用力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落荒而逃前,他听到食堂里哄然大笑的声音。
雷德凯一直跑一直逃,他好想就这么不见、就这么消失掉,可是直到他跑到没有力气倒在草地上时,他仍然活得好好的。
望着碧蓝的天空,雷德凯捂住眼睛,泪水从手臂下淌出。他不停地催眠自己,不要看了、绝对不要看了!要闭上眼睛要捂上眼睛,不看了……
因为礼扬会恶心,因为他会生气,所以,不看了,不看了。
之后雷德凯真的不看也不听,有关礼扬的任何事情和消息,他不敢。有时候在学校里远远看见礼扬走来,他还会躲起来,缩起身体闭上眼睛捂住双耳。
听不到就不会想看了!看不到,礼扬就不会生气和恶心,这样自己的心也不再会像被撕开那样痛了。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雷德凯一点也记不起来。后来有一次他翻到一本小说,看到其中这么一段话:「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那么亲爱的,今生我为你付出所有,来世你会不会在擦肩而过时回头对我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