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德凯就这么盯着,直至一滴泪浸湿了这行字。
当他合上这本书,也关上了眼里的某样东西,那天之后雷德凯再没有掉过一滴泪。
雷德凯大三的时候,礼扬家出了事,全校师生沸沸扬扬地议论这件事,他想不知道都难。从别人话中,他知道礼扬的爷爷被查了,问题似乎很严重,连他爸爸的公司也被封了。据说他爸爸的公司开得这么顺利跟他爷爷不无关系,这么一查,牵扯的事情便多了。财产房产基本不剩,他爷爷被撤职和爸爸一起关进拘留所,他的奶奶一病不起,母亲更因这一系列的事情差点崩溃,到现在也还是恍恍忽忽什么事情都听不进去。
礼扬很多天没来学校,跟他一起的匡靖在学校里晃了几天最后也不见了。那段时间,雷德凯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打工完毕后,深夜里在偌大的城市里到处乱晃。他不知道礼扬家在哪,更不敢去问,只能到处看看,他什么也不求只想看一眼礼扬,知道他是否无恙就足够了,即使只有一眼,只要能看一眼确定一下,真的就足够了。
也许是城市太大太大了,雷德凯没有在街上看过那个一直想看一看的人。
这件事情发生的一个月后,匡靖回校了,但是礼扬没来。雷德凯知道后,什么也不顾就跑了出去,等到发觉时他已经站在匡靖他们的宿舍楼下。醒来后一身冷汗,他想回去,却意外看到匡靖走来,只能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匡靖不是一个人,他愤恨地跟朋友说话:「那些律师都是干什么去的一点用也没有!礼扬的爷爷爸爸就这么被关进去,一个八年一个十一年,那些律师居然还有脸讲要不是他们,被判的远不止这个数!可恶,一点用也没有还敢收这么多钱,现在礼扬可怎么办啊,家里欠这么多债,他连学校都不肯来了,要不是我拦他,他早自杀了!若有个有办法的律师该多好,就算不能减刑,至少能留些财产保底啊,礼扬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雷德凯却还在发愣,回过神来后,他直冲学校图书馆,把有关法律的书全都翻出来,粗略看了一遍却又更懵懂。冷静下来后,他去询问相关科系的教授,要当上律师需要怎么做。这位教授听了惊讶地看了他半天,雷德凯学习成绩好是全校老师都知道的事,问题是他之前完全没有涉及过相关的科目啊,怎么突然产生这个念头?
雷德凯没有解释太多,只坚定地回答他要学,而且越快越好,能学到越多法律知识更好。
但教授摇摇头,不管怎样,要报考司法考试必须得有本科学历,然后在律师事务所实习一年以上才能够拿律师执照,这起码也要三年时间,不能再快了。
雷德凯听完后沉默半晌,最后睁大眼睛望着教授,认真地说:「如果我能提前一年拿到本科学历,然后再用半年时间学完所有律法课程呢?」
教授闻言愣了好久。今年雷德凯已经大三,而且升上大四也不过再三、四个月的时间,要在这段时间内修完所有课程的学分拿到学历,这需要付出多大的决心和努力?再者,他居然还说用半年时间学完所有律法课程……
教授,可以吗?
雷德凯黑黑的眼睛直直望着教授,他在寻求肯定,似乎也在寻求被认同后产生的勇气。
这位教授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长吁一口气,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是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雷德凯记得他初中时不想上学,开始跟坏小子们去外面混,抽烟喝酒沉迷玩乐差点抽不出身。当时他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读书,他的恩师对他开解,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让他一直记在心上的一句话。
那天之后,雷德凯更沉迷于课业,一天二十四小时,他只睡三四个钟头,其余时间都用来打工当家教和学习。就连打工的时候,他都在背课文,有时候累得站着都能睡着,饭馆老板知道他是个好学的孩子,在人少时就叫他进厨房学习,老板则亲自动手去招呼客人和收拾餐桌。
雷德凯连吃东西、走路的时候都捧着书,夜深的时候宿舍关灯不想打扰室友,他就躲在被窝里开手电筒接着看,因为这样,雷德凯的视力直线下降,到后来不得不去配一副眼镜。而这,才只过了三个多月。
第五个月,雷德凯凭借惊人毅力真的拿到了学历证书,跟着比他大一届的学长学姐们一起毕业。但他片刻不缓,在当初那位教授的帮助下开始学习法律课程,他要在半年的时间内学完国家司法考试的相关课程,那些考试内容光听着都头疼,而雷德凯在教授的劝导下咬着牙还是坚持己见,问他原因仍然不说。
雷德凯学得很辛苦,学完理论又学应用法,然后死命背下现行法律规定,他本来人就瘦,结果几个月下来,又瘦了不止一圈,带着土里土气的黑框眼镜,远远看去就像一根木桩挂着眼镜。学习法律课程,雷德凯真的是在熬,熬过一次是一次,到后来他看到法律条文都有想吐的冲动,但却坚持,一直在坚持。
本来雷德凯拿到学历证书后就必须要离开学校宿舍,但因为知道他生活拮据,教他法律课程的教授想办法让他得以考研究所的名义继续住校。对于这个这样帮助他的教授,雷德凯无比感激,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并不是那么崎岖,至少从小到大,都能遇上贵人相助。
半年后,雷德凯的努力和辛苦有了结果,在教授讶异但又觉得通情理的状况下,他通过了司法考试。
接下来是实习,实习的律师事务所也是教授介绍的。事务所里其中一位资深律师是教授的同窗,教授曾私底下请求这位老律师能够给雷德凯多多教导,他和这位律师说了很多雷德凯的事情——包括用半年时间通过司法考试这件事。
见到雷德凯的时候,这位老律师半天不说话只是认真地观察他,观察这位瘦得好像风一吹就倒,但目光却坚毅的仿佛十座大山也压不垮的实习律师。老律师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要这么拼命想拿到律师执照?
为了一个人。
这是雷德凯第一次说出理由。老律师再问是谁的时候,他只说是一名同学就住了口,脸上露出不管眼前的人是谁都不会再说下去的表情。
老律师没有半点不悦,反而更为赞赏,一名律师最基本的就是不管遇上什么都要能保有自主权和冷静自若的态度,这点,眼前这个瘦弱的男人具备了。
接下来的一年,是每个执业律师都需要经过的一年,实习。这一年在律师事务所的生活跟打杂没什么不同,唯一有异的是打杂之余还要到各个法院旁听,熟悉法院的流程和氛围,空闲时间就是翻看各类已结或未结案卷。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三、四个月,但仅过一个多月老律师陈启华就要雷德凯跟着他共同代理案件,这让其他比雷德凯先来的实习律师眼睛都红了。
当陈启华反驳他们说如果你们已经跟雷德凯一样,背得出上个月事务所里全部案件的争议焦点和审判结果,我也带着你们去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噤了口。
没错,雷德凯就是这么努力和拼命,这一切,陈启华都看在眼里。把他带来的教授曾说过他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心疼的让人忍不住推他一把,这句话陈启华现在深有同感,只要雷德凯愿意,他要推几把都行,像他这样努力的年轻人,在这个社会上真的少见了。
一开始,雷德凯只是做案件的辅助工作,没过两个月,陈启华就让他独立组织案件,而自己负责在一旁指正。雷德凯的表现让陈启华很惊讶,他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正的天才,也不相信雷德凯就是所谓的天才,他知道他比谁都努力,对他的进步也是一眼一眼看到的,可是这样的一个人,要用什么词来形容他才好呢?
雷德凯让他惊讶,惊于这个人的坚毅、勤奋和忍耐力,雷德凯表现出来的一切,让人觉得这个人,有这股蛮劲,好像这个世界上或许没有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
一年后,雷德凯终于拿到律师执业资格证,成为一名真正的律师。他没有离开他所实习的这家律师事务所,而选择直接在这里工作。雷德凯实习一年表现出来的成绩,自然让他顺利成为这家律师事务所的成员。
拿到律师执业证不久,雷德凯就拜托陈启华一件事,他想要接下一宗案件,但自己不方便出面跟关系人联系,想由陈律师代为跟对方联系说明,开庭前的查证和开庭后的辩护则由他自己负责。
陈启华没有犹豫就同意,举手之劳罢了。
但陈启华同意真正的原因是,想看看雷德凯这么拼命想要帮助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陈启华知道,这宗案件,雷德凯等了两年多,也是他当上律师的理由。
实习的一年里,雷德凯一有空就翻阅这宗案件的资料研究案情,也去找过当时的证人详谈,还熬夜想了解决辩论难点的办法,到现在估计已经找不到比他更了解这宗案件的律师了。
这宗案件没多久就开庭审理了,因为时间不等人,再延迟下去就会超过申诉期限。
这是一桩被很多律师拒绝受理的案件,因为检察官提供的证据充足,几乎看不到纰漏,就像当初匡靖话说的一句,能够被判得这么轻已经是千恩万谢了,还想让法院重判?被这么多律师拒绝,还一直坚持就是想在期限内求个希望,不管怎样,汪洋之中一根稻草就是一缕希望,抓住就坚持下去。现在有个律师说要接下这宗案件,而且还是免费受理,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即使真的不能成功,但试一试也好,至少还能再努力一次,不是吗?
和陈启华见面的人是一个叫匡靖的青年,见到这个英宇不凡的男子时,陈启华想的第一件事就是,雷德凯想要帮助的人就是他?可又隐隐觉得不对。
收起心中的念头,陈启华说明来意并和匡靖详谈了很多开庭前后的事情,然后一一记录下来,这些都是要给不能来的某个人看的。
陈启华心中的疑惑,直到另一个人走进来,轻声询问他父亲和爷爷能不能减刑时,才恍然。
即使一脸憔悴,但依然拥有一张脱俗的容颜和如星辰般清澈的眼眸。陈启华明白了什么,心里同时一紧,面前匡靖和礼扬只是坐在一起,但那无法让旁人融入的温暖画面却是那么美好且刺眼。
陈启华离开他们时,长吁一口气,突然有些害怕去面对律师事务所里那个坚毅到让人心疼的人。
他一定比谁都明白吧,所以坚持不出现,所以只是默默付出,就这么避开……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二〇〇四年,二十四岁的雷德凯打赢了他的第一场官司,成功让已经被定罪的人各自减刑三年和五年。当初事发前,礼扬父亲临时挂在他奶奶名下的几处房产也被争取了回来,总资产不下于五百万。
雷德凯从法庭出来时,远远就看到了喜极而泣的礼扬扑到匡靖怀里的身影,对于两年多不见的人,只是瞄了一眼,雷德凯便转身离开,迎着阳光,他露出了多年来的第一抹笑。
你幸福就好,当你获得快乐,爱你的我,此得到什么都要快乐。
之后,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在学校走廊上的那一次擦肩?
那一定是我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的今生这一次的接触,所有付出不是为求下一世的相遇,而是偿还这一次欠下的对望。
——《完》——
II 路过
雷德凯告诉陈启华,他要回老家一段时间。他都四、五年没回家,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二老和弟妹了。陈启华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只静静看着眼前这个名义上跟他的弟子差不多,几乎是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雷德凯。就在雷德凯以为他没有什么话说,转身要走出办公室时,身后传来声音:「他们问我负责案件的律师是谁……」
他们,指的是匡靖和礼扬。律师委托代理协议上写的是他的名字,而他们又在法庭看到他,然后问这个律师是谁。
「他们不记得你了。」见他没反应,陈启华又道。
是不该记得,毕竟他从没深刻出现在他们的记忆中过,一次对方或许忘了,另一次只有嘲弄和戏谑,所以不记得,最好不记得。
「我告诉他们你跟他们是同一所大学出来的,他们说真巧,还问你是哪一届的毕业生……」
「陈律师。」雷德凯终于转过身,却仍然一脸平静,「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
然后就不再说了,陈启华知道他的痛,之所以要把痂剥下,是想让他走出一步,不管怎样至少争取一下。可是,他回绝了,比坚持当律师时还要坚决。
陈启华沉默了,他知道不该逼雷德凯。他的固执他的倔,自己看得出来。
「那就回去一趟吧,也当是休息一下……顺便替我向你的父母问好……」
「好的,我会的,再见。」
关门声响起,陈启华发了一会儿呆,捋了下有些凌乱的头发,开始继续工作。
雷德凯回到村庄的时候,眼前的黄沙和土丘仍然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回来前没跟任何人通过电话,因此没人来接他。他左右手大包小包,身上也背着几个包,都是给父母弟妹亲戚朋友的礼物。
身上的重量让雷德凯有股错觉,当初他也是背着这么重的东西离开家,离开这座村庄的。
到家里的时候,门口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在剥花生,花生米过油炒香后是父亲的下酒菜。小姑娘看到站在篱笆外的雷德凯,手上的动作停了眼睛瞪得老大,突然就站起来,腿上的簸箕翻倒在地上也不顾了,冲着屋里大喊,「妈,七哥回来了,妈——」
离开时这小姑娘才十岁左右,不爱说话总是很害羞,去哪儿都拉着雷德凯的衣角。现在,她跟家里的门差不多高了,脸蛋尖了,也好看多了,真是女大十八变。
稍晚的时候,父亲在屋外喝酒,母亲在屋内一边抹泪一边用心煮着今晚的饭菜。估计会很丰盛,嗅着阵阵香味,省吃俭用好几年的雷德凯口水都快流出来。
这个画面跟他离开家去大学前很像,不同的是当初只能站在桌前趴望他的弟弟妹妹现在坐在桌子前,有些许腼腆地打量他。
他拿出从城里买的各种东西,一样一样分给他们。给爹的是一瓶颇贵的酒,他接过时乐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母亲还在厨房忙活,他便先搁下给她的礼物等会再给——是一件羊毛衫,保暖的,因为冬天快到了;给弟弟的是一双好看的白色球鞋,弟弟现在是高中生了,成绩虽没他当初的好但也不错,这个年纪最爱美,当初家里没有这种条件他穿不起,现在他给弟弟补上;给妹妹的是一个有着漂亮图案的斜背包,本来想送衣服,但又不知道她身材怎么样便放弃了,决定送斜背包时他犹豫了好久,直到妹妹看见包包时眼睛一亮,他才放心。
剩下是给亲戚朋友们的,父亲叨念怎么乱花钱买这么多,但笑眯的眼睛都没怎么睁开过。
饭间,父亲问他在大学里学了什么,他边吞咽饭菜边模糊回答:「法律。」
「那是啥?」父亲和母亲异口同声,只有弟弟和妹妹笑了。他们上了学,不是很懂但至少知道意思。
「反正就是在大学里学的。」雷德凯知道父亲母亲压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索性想就这么唬过去。
「哦。」父亲往嘴里送了一口炒鸡蛋,「那能挖水接管子不?」
雷德凯差点把嘴里的饭喷出去。
他是自己儿子,看他这样父亲就知道不能了,于是又问:「那能当老师吗?」
雷德凯有些闷,但还是老实回答:「再考教师证书就能。」
「那到底是什么?」父亲手中的筷子敲着桌面,一定要问个清楚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