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尼罗

作者:尼罗  录入:05-11

  挂球是空袭警报的标志之一。杜宝荫悻悻的坐起来,对著戴其乐一蹙眉头。
  戴其乐长叹一声,提起裤子跳下床,又把杜宝荫的衣物翻出来扔给了他:“别发傻,快点穿上走人!”
  戴其乐一手拎著旅行袋,一手拉扯著杜宝荫,匆匆锁门下楼,随著人流跑向防空洞。这时街上已经很热闹了,各家各户扶老携幼集体出行,众人逃的次数太多,心情已然麻木。
  戴其乐和杜宝荫是两个伶伶俐俐的男子,没有牵挂,倒是先在防空洞里找了个僻静又透气的好地方。两人从旅行袋里掏出小马扎坐下,就见眼前跑马灯似的人来人往,孩子哭大人吵,一家几口扶著个大声呻吟的孕妇走过来,只说是要生了,然而呻吟哭叫片刻後,孕妇却是安静下来,於是旁观众人放了心,说这女人懂事。话音未落,孕妇又开始大叫上了。
  外面一阵阵的响起爆炸声音,洞子里的电灯都在晃晃荡荡。婴儿呱呱坠地,孕妇昏死过去,忽然洞口传来一声巨响,疾风夹著沙石拍进来,小孩子们被吓哭了,此起彼伏的一片大乱。有那胆子大的人,跑去洞口向外张望,随即又缩著脖子退回来,大声惊道:“好多飞机!”
  这是一场疲劳轰炸。
  大概是地面的电线受了损,洞子里的电灯泡忽然一起熄灭了。戴其乐收起马扎放回旅行袋里,拉扯著杜宝荫缩进一处角落席地而坐,又摸索著让他依偎到自己怀里来。洞中黑的快要伸手不见五指,睁著眼睛也像是闭著眼睛。杜宝荫俯身倒在他的腿上,心里有些怕──如果洞口被炸坍,那这些人也许都会被活埋;可又不是很怕──戴其乐就在他身边。
  戴其乐的手指拂过他那浓密睫毛,向下划过了鼻梁和嘴唇。他抬手捏住对方的指头,送到牙关中轻轻的咬。
  这是一九三九年的六月,没想到一转眼间,他和戴其乐已经相好了将近两年。之前没和谁这麽长久过,真想不到。
  他习惯并爱著戴其乐的一切。潮湿地气渐渐浸透了他的衣裤,他在这闷热黑暗的防空洞中,咬著戴其乐的手指感恩。
  面颊上忽然有了温柔的触感,那是戴其乐在暗中偷偷的亲吻他。
  这场轰炸,持续了一天一夜。其间或许有片刻的安全,可是还未等洞中人能够出来吸足新鲜空气,下一批飞机就又来了。
  他们在第二天中午出了洞,其时外面正在下雨,日本飞机的确是走了。
  人们络绎出了洞子,面对前方那无边无际的瓦砾堆目瞪口呆。几处废墟之上还有青烟嫋嫋,半截尸体搭在一堵遗世独立的砖墙上,血水顺著雨水,流下残垣断壁。
  戴其乐一手拎著旅行袋,一手拉扯著杜宝荫,磕磕绊绊的穿过两条小街,回家。
  原来矗立著二层小楼的位置上,如今只剩下了一大片烂瓦碎砖,房梁木架也支离倒下,横七竖八的断裂开来。救护队用水管向那几丛火焰乱喷了一阵,而邻家的妇孺们哭泣上前,仿佛还希冀著能从中扒出些许家什。
  杜宝荫在最惊讶、最沮丧的时候,反倒是微笑了:“唉,老戴,家没有了。”
  戴其乐扭头看了他一眼,就见他神情淡然,仿佛只是无可奈何而已。这种反应其实有些可气,不过戴其乐了解他,知道他不过是要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无助和茫然。
  “没关系。”他把杜宝荫的手攥紧了:“反正房子是租的,里面也没有什麽值钱东西。我们今晚去住旅馆,以後……以後再说吧!”
  在这一场疲劳轰炸中,城内的繁华地段大多遭遇了燃烧弹的袭击;而投弹过後,飞机又用机枪扫射了地面。
  戴其乐和杜宝荫磕磕绊绊的走过废墟与尸体,并没有找到真正的安身之处,幸而他那公司所在的大楼幸免於难,烟熏火燎的囫囵著立住了。
  在二楼办公室内,戴其乐和杜宝荫喝了一点水,吃了一点饼干,又洗了一把脸,然後日本飞机就又来了。
  他们只好继续去钻防空洞,直到午夜时分才得以出来见了星光。
  公司所在的大楼,这回也坍塌了。
  这个时候,就不能再去计较经济上的损失,况且房产也并不归戴其乐所有,他只是个租客而已。
  天黑,四处都是废墟,有的街道还从头到尾燃烧著大火。戴其乐叹息著坐在了矮矮的一堵砖墙上,又把空空的旅行袋放到脚旁,让杜宝荫也坐下来。
  杜宝荫又累又饿,合身依靠在了戴其乐的腿上,倒是并没有抱怨哀鸣。戴其乐知道他现在一定难熬,无计可施的摸了摸他的脸,他苦笑道:“傻子,等天亮吧!天亮我们去买东西吃。”
  杜宝荫无力说话,只闭上眼睛,又用手臂环住了戴其乐的一条小腿。
  这两个人,像两条野狗一样,在废墟中当真是一直依偎著坐到了天明。
  然後他们脏兮兮的夹著尾巴站起来,预备四处悠荡著去觅食。然而还没等他们走出废墟,忽有一辆汽车颠颠簸簸的行驶而来。车门开处,一个面熟的脑袋伸出来,扯著嗓门大喊道:“十七爷!您这是要往哪儿去啊?我们九爷正找您呢!您快上来吧!”
  杜宝荫定睛一瞧,认出那是杜绍章家的汽车夫。
  杜绍章对戴其乐的活动范围比较掌握,他让汽车夫去找十七爷,可是汽车夫把十七爷和戴其乐一起带回来了。
  杜绍章公馆,本是座二层楼,现在已经被炸成了平房。杜绍章躲在私家的防空洞里,就看那天花板在巨响中不住震动掉灰,吓的几乎神经衰弱。为了避免被活埋的厄运,他决定立即出城避难。
  当然,临走之前,要带上十七弟。十七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很可能会坐等炸弹从天而降砸到头上──如果戴其乐抛下他不管的话。
  杜绍章完全不信任戴其乐。戴其乐在他的印象中,一直是天津卫租界里的大流氓,典型的恶棍,并且有点儿妖里妖气的,也许是因为他当初留著一条辫子。
  杜绍章见到了十七弟,心里很高兴,随即又见到了戴其乐,心里想杀人。再一看这两人公然的手拉著手,他就想一脚把他们全踹出去!
  杜宝荫倒是没心没肺的,对著九哥笑。大空袭的时候九哥还想著他,九哥好。戴其乐也笑,不是觉得九哥好,是怕杜绍章这时用强,趁著混乱把自己宰了。
  杜家保镖有枪,他留意过。自己一死,杜宝荫自然就落到了这位九哥手中。戴其乐不信杜绍章对杜宝荫会有一辈子的长情──或者说,其实根本就没有情,玩玩罢了。
  杜绍章并没有戴其乐想的那麽心黑手狠,至少是还没有动杀心。沈著一张脸,他把杜宝荫和戴其乐一起撵上汽车,一同去了歌乐山。出城道路损毁严重,这一车人天亮出发,下午才抵达了目的地。
  杜绍章,和一般的大富豪一样,也在歌乐山建有别墅。汽车沿著盘山公路疾驰良久,然後这几人换乘滑竿,由强壮轿夫一直抬到了别墅门口。
  杜绍章嫌杜宝荫和戴其乐肮脏,进入楼内後就用嫌恶的眼神瞪他们:“还不快去洗一洗?”
  下一秒,又怒吼:“还他妈的要挤在一个浴缸里洗吗?”
  戴其乐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是万分的好脾气,杜宝荫也是个没意见的。一对鸳鸯就此两散,各自戏水去了。
  杜绍章站在浴室门口,骂杜宝荫。
  “我不去看望你,你就绝对不会来看望我!我还是你的兄长,你不讲情分也就算了,难道连礼节都不懂了?”
  杜宝荫刚刚洗了脸刷了牙,这时光溜溜的坐在一缸温水里,用满是香皂泡沫的毛巾擦洗脖颈手臂。很惭愧的转过脸对杜绍章笑了笑,他真心实意的道歉:“九哥,对不住,是我错了。”
  “长兄如父,我虽然不是你嫡亲的兄长,可凭我这般关照你,你就是块石头,也该被我捂热了!你瞧你这个样子,麻木不仁、无情无义,我们杜家还没有出过你这样的混账东西!”
  杜宝荫老老实实的点头,微笑著喃喃承认:“是,九哥教训的是。我记在心里了。”
  “你看戴其乐那个德行,人不人鬼不鬼的,亏你还能和他一起混下去!真是匪夷所思!”
  杜宝荫垂下头,很胆怯、又很不甘心的轻声辩解道:“他……他是太脏……洗一洗就好看了……”
  杜绍章听到这里,气的笑了,随即回身反锁了房门。暗锁“咯哒”一声轻响,杜宝荫立刻慌乱的扭头看了他一眼,黑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惶光芒,随即就暗了下去。
  “九哥……我不想……”他蜷缩到了浴缸角落里,脸上居然还是笑著的,而且笑的很惭愧,仿佛是拒绝了人家的不情之请,心中不安:“我现在……我和戴其乐……我们……”
  杜绍章像只要捞鱼吃的猫,摩拳擦掌的站在浴缸前,气哼哼的问道:“怎麽著?你们海誓山盟了?你要为他守贞节了?”
  杜宝荫欲言又止的微笑,似乎是不知该如何措辞了,最後绯红著脸一点头:“九哥……两个人好……应该是要讲忠诚的……”
  杜绍章对杜宝荫一直是欲火焚身,方才耐著性子冠冕堂皇的骂了一通,已经是憋的要喷火,这时听闻此言,终於是忍无可忍。
  上前一步弯下腰,他挽起袖子,连汤带水的真把杜宝荫捞出来了。
  杜宝荫水淋淋的,杜绍章把他抱在怀里,於是也一起湿漉漉了。
  杜宝荫难得的耍了赖,他哭丧著脸要往地上坐:“九哥,不要……我真的不想……”
  於是杜绍章就顺势把他按在了地面上。解开裤子压下去,他轻车熟路的对准位置用力一顶;而杜宝荫刚从浴缸里出来,股间水润润的,登时就被他捅开了入口。
  紧蹙眉头痛哼了一声,杜宝荫渐渐的低下头去,面无表情了。
  在杜家别墅的餐厅里,戴其乐见杜宝荫独自走来,就出言问道:“怎麽洗了那麽久?我都吃过一顿饭了。”
  杜宝荫慢慢抬眼望向戴其乐,随即又迟钝的移开目光:“哦……”
  戴其乐嗅到了异常气息:“你九哥呢?”
  杜宝荫茫然的轻声说道:“老戴,我们走吧,我宁愿……我们去找别的地方住。”
  戴其乐看到餐桌一角摆著一个玻璃盘子,里面装著些许糖果,就伸手抓了一把塞进裤兜里,然後拉住杜宝荫的手,快步向门外走去。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戴其乐一边继续做他的生意,一边在歌乐山中盖房子。做这件事时,他也有个伴侣──还是那位盛国纲先生。
  盛国纲新近发了大财,不肯再在新村里住草皮房子,要盖一座能够和桂二公馆比肩的豪宅;戴其乐一方面,对於盛国纲的人品颇为鄙夷;另一方面,对於盛国纲的本事又比较欣赏。他对盖房子一事并没有什麽经验,如今正好处处效仿这个榜样,在材料和人工上,还能节省许多费用。
  盛国纲下手早,十月份时,便带著他那病弟弟喜迁新居。而戴其乐略晚一些,在这年的圣诞节期间,新房也竣工了。
  重庆城内被炸成了火海,并不耽误歌乐山中的富人们过圣诞节。这半年里,戴其乐和杜宝荫居无定所,也算是吃了苦头,如今总算有了一处又体面又安全的好宅院,自然心花怒放。杜宝荫非常惊喜,夸赞戴其乐:“老戴,你挣了这麽多钱吗?真了不起!”
  戴其乐在这半年中,虽然经常风餐露宿,但是财源滚滚。站在黑漆雕花的铁制院门前,他放出目光审视了前方这座西洋式二层楼房,也是颇为自得:“我这房子比老盛的更好,防空洞的水泥板子,他家的才那麽厚。”随即他抬手对杜宝荫比划了一下:“我们家的,这麽厚!”
  杜宝荫不知道这水泥板子要多厚才算合格,不过知道自己以後不用出去跑警报了,就十分高兴的点头附和道:“真厚。”
  杜绍章也很惊讶──他知道戴其乐挣到钱了,没想到他竟然无声无息的成为了富豪。圣诞节之夜,戴其乐在新居中大请客,把盛国纲、桂二先生等生意场上的体面朋友全部请到家中,狂欢之余大开赌局,一夜输赢就在百万之上。
  唯独不给杜绍章下帖子。
  杜绍章怀恨在心,但是也并没有暴跳如雷。他有他的交际圈子,以政客为主,比桂二先生等人更高级一些。而在新年过後,杜绍章在一处交际酒会中见到了戴其乐,就见此人穿一身大後方少见的绛红色绸缎长袍,左手雪茄右手洋酒,前呼後拥的带著一群投机商人,得意洋洋谈笑风生,租界大流氓的尾巴尽数露了出来。
  戴其乐在此之前曾经一度对杜绍章视而不见,如今忽然重新又热情起来,遥遥的向对方一举酒杯,手指上的钻戒在吊灯照耀下光芒刺目:“哈哈!杜九先生,好久不见,你好啊?”
  杜绍章微微颔首:“戴老板,托你的福,我很好。”
  戴其乐要打冷战似的,笑的浑身一哆嗦:“哎哟,我就爱听这个话。一家的亲戚,知道你好,我就放心了!”
  杜绍章知道戴其乐不要脸,什麽话都能往外说,自己却是不能陪他一起丢人的。勉强按下一口气,他铁青著脸,转身离去了。
  戴其乐对杜宝荫笑道:“宝贝儿,别老闷在家里啊,出去玩玩,你想上哪里逛,我陪你去!”
  杜宝荫大摇其头:“我不想进城,怕空袭。”
  “那我带你去桂家推牌九、打梭哈?”
  “哦……我逢赌必输。”
  “我们有钱,你随便输。”
  杜宝荫吃过了贫穷的苦头,这时就不大赞同戴其乐这种论调,不过也没说什麽,因为感觉戴其乐无所不能,必然是见识过人。而自己和他嘀嘀咕咕的谈钱,未免有些小家子气,不大好看。
  戴其乐觉得杜宝荫实在是乖的过分,所以亲自带他去盛国纲公馆做客。
  盛公馆,从审美的角度来讲,几乎无可挑剔。虽然是建在山中的,可是独自占据了一大片平台土地,院内绿草如茵,还架了一副洁白的秋千,美如一张风景画片。
  戴其乐来访之时,盛国纲正陪著他的病弟弟在院内晒太阳。双方见面,他那病弟弟坐在秋千上,容貌清俊、面色苍白,病怏怏的,不过也有说有笑,仿佛是个很会敷衍的人。
  盛国纲那家庭显然是很乱套,病弟弟和他同父异母,然而又不同姓,姓虞。虞先生大概是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上下打量杜宝荫,後来就很和气的笑道:“唉,杜先生的身材面貌,有点像我的弟弟。”
  盛国纲对这病弟弟很恭敬,这时就对著客人解释道:“我们还有一位小弟,可惜留在天津,没逃出来。”然後又转向虞先生:“杜先生比小二爷高一点,看起来也更老成一点。”
  虞先生软绵绵的微笑:“是的,杜先生高一点。”
  这时盛家仆人搬过一张带有遮阳伞的大白圆桌,又送上水果香茶等物。虞先生没动地方,隔著一张桌子继续审视杜宝荫,末了又说:“杜先生如果瘦下来,大概会像西洋人。”
  杜宝荫见他一直点评自己,几乎有些尴尬,不过不动声色,只是微笑。戴其乐看了他一眼,知道虞先生的意思──杜宝荫皮肤白皙,浓眉毛大眼睛,一旦消瘦,眼窝凹陷下去,五官轮廓又清晰起来,的确会有一点西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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