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内情景和他当初离去时相比,真是大不一样了。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狼藉,客厅中的大多宝格上一片空洞,连那座舶来的金色座锺都消失不见了。瘸了一条腿的长沙发歪斜落地,沙发垫子脏兮兮的堆在地上,和桌布茶杯搅在一处──茶杯也都是碎的。
杜宝荫愣在当地,片刻後才回过神来。
扶著扶手登上楼梯,他神情木然的推开二楼卧室房门,就见大衣柜横倒下去,衣柜背面被踩出了一个大洞,穿衣镜也碎成了满地星星。床果然是没有了,被褥还在,上面淋淋漓漓的不知染著什麽污秽,湿漉漉的摊在地上。
劫後余生似的站在门口,他扭过头去,看到赵天栋一脸苦笑的走了过来。
他梦游似的,又笑了。
“床也要搬走吗?”他用轻飘飘的声音自言自语:“粗笨家具,又不值钱,不够费事的……”
赵天栋很了解这位十七爷的性子,所以站在废墟一般的家中,又听到这样轻描淡写的评语,也不感觉意外。
杜宝荫走进房内,很小心的抬腿迈过种种障碍,站到了往昔放置大床的空地上。伸脚踢了踢那一团糟的羽绒被褥,他终於是做出了一点正常反应──叹了一口气。
“还有没有干净的房间了?”他抬头询问赵天栋。
赵天栋对著他摇头:“没有床,这个天气也不能打地铺。”
杜宝荫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们住旅馆去吧。”
然後他东倒西歪的绕过被褥与大衣柜,面色苍白的离开了卧室。
杜宝荫和赵天栋上了汽车,直奔国民饭店而去。他们前脚刚走,杜绍章後脚就撵过来了。进入楼内巡视一圈後,他气的险些喷出火来,又问留守仆人道:“你们十七爷看了这些,生没生气?”
仆人回想著答道:“呃……十七爷一开始是笑,後来又说家具不值钱,最後就和赵天栋走了,说是家里没法呆,这两天要去住旅馆。”
杜绍章皱著眉头又问:“哪家旅馆?”
仆人陪笑道:“那不知道,十七爷没交待啊。”
天津卫的旅馆饭店正经是不少,杜绍章大步流星的回到车上,忽然感觉前路茫茫,无从找起。当然,最後是一定能够找到的,因为杜宝荫胆子小,不会乱走。
“他怕我。”杜绍章毫无感情的想:“他不爱我,但是怕我。怕也好。”
然後他对著前方汽车夫一挥手:“利顺德!”
杜绍章这个找法有点问题,他一直是在英租界里转,转来转去也不见杜宝荫的踪影,越不见踪影越找的细致。而在他四处奔波之际,杜宝荫已经到了法租界的国民饭店。
赵天栋在开好房间之後,就去忙忙的要来两份客饭。陪著杜宝荫在房内草草吃了两口,他留神观察对方的神情,发现杜宝荫自从见到家中惨象後,精神立刻颓丧到底,整个人都像失了魂魄一般。
端来水杯让杜宝荫漱了口,他蹲下来给这位十七爷解开鞋带脱下皮鞋:“其实也没什麽的,慢慢收拾,有一个礼拜也就足够了!只是家具要重新添置,那可得是一大笔钱!”
杜宝荫的脚很凉,赵天栋隔著袜子用力的握了一下,然後把他的双腿抬到了床上:“宝哥儿,这回这爱咪真太不是东西了!她早就憋著不跟你过,现在一有机会,马上就叫来人大搬特搬,又没人能拦得住她。搬也就算了,她还一边搬一边祸害!毕竟也是好了一年多,现在怎麽就让她恨成那样?”
说到这里他站起来,又把手伸向了杜宝荫的西装纽扣:“宝哥儿,你是不是冷?要不我回去再给你找两件厚衣裳回来?”
杜宝荫拢住前襟,不肯脱衣。把脸在枕头上蹭了蹭,他情绪很低落的说道:“天栋,我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赵天栋察言观色的盯著他的面孔笑道:“不至於吧?往後省著点儿花销,别大赌大输就是了。”
杜宝荫闭上眼睛,从鼻子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赵天栋蹲在床边看著他,看了半天後就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了他的手臂:“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活法,再说你这还有房子有地呢,没事儿的!”
杜宝荫翘起嘴角笑了笑,忽然回手一拍身後:“天栋,你也过来躺。”
赵天栋犹豫了一下:“我在隔壁有房间,我到那边去睡。”
杜宝荫睁开眼睛,伸手拉他:“你上来。”
赵天栋推却不得,只好是爬上床去,在杜宝荫身边躺了下来。
他有些紧张,虽然日夜伺候著对方,但是毕竟没有同床共枕过──说穿了,他只是个奶哥哥,终究属於奴才一队。
杜宝荫背对著他,并没有动。他让赵天栋上来,只因为对方生的高大,富有力量。在被杜绍章揉搓了两天後,他著实是被吓著了,简直不敢一个人独卧。身边多个亲近的人,他睡得也能安心些。
於是他就当真睡著了。
赵天栋仰面朝天的躺著,心想自己摊上这麽一位东家,朝不保夕的,也真是够呛。只是一旦杜家真的败了,那杜宝荫怎麽办?自己又要怎麽办呢?
自己显然是得去另找饭碗,那问题又回来了──杜宝荫怎麽办?自己眼看著他饿死?那做不到;养活著他?他有嗜好,养不起!
赵天栋一边思索,一边也迷迷糊糊的入了睡。正在半梦半醒之间,他忽然感觉有人在摇撼自己,然後杜宝荫的声音响了起来:“天栋,天栋。”
他一翻身坐了起来:“哎,怎麽了?是不是要烧烟?”
杜宝荫睡了一觉,现在精神又恢复了一些。他盘腿坐在床上,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卷子绿莹莹的钞票,往赵天栋手里塞:“天栋,你出去卖点儿吃的回来。”
赵天栋接了钱,还有点发懵:“你饿了?想吃点儿什麽?”
杜宝荫好像是已经从方才那场打击中走了出来,他很羞涩的笑道:“我想吃肉。”
赵天栋也跟著笑了:“那咱们出去找家好馆子,正正经经点一桌饭菜吃嘛!”
杜宝荫推了推赵天栋的大腿:“我不想出去见人,你随便买两样回来,我们在房里吃。”
赵天栋伸腿下床:“行啊,你等一等。”
片刻之後,赵天栋拎著个大食盒回了来。
他从食盒中端出几大碗肉菜,又从饭店里叫了两份米饭和一瓶白兰地。杜宝荫坐在桌旁,拿著筷子认认真真的吃,又喝了一小杯酒。
其实他的饭量是很有限的,纵是自觉著食欲沸腾,可落实到行动上,却仍然是吃不许多,几乎类似猫食。
他吃完了,这才轮得到赵天栋来用残羹果腹。
赵天栋很忙碌。吃饱喝足之後他出了门,先把食盒送回餐馆,又从铺子里买来一小筐好水果。
杜宝荫果然很高兴,一晚上零零碎碎的吃了不少橘子苹果。吸过鸦片烟後他照常入睡,半夜时却是胃痛的醒了过来。
他跌跌撞撞的下床走去浴室,对著抽水马桶激烈呕吐,涕泪横流的,胆汁都吐了出来。蓄了一缸热水躺进去,他在静夜中想起了自己的债务,自己的前途,越想越是无望,最後就用湿毛巾捂住脸,哽咽著哭泣起来。
杜宝荫感觉自己好像是病了。
不过早上在吸过一气鸦片烟之後,他身上不疼不痒不冷不热的,那病又无影无踪的消失不见。
他不再吃饭,单是躺在被窝里昏昏沈沈。赵天栋见他平安无事,就抽空回家收拾房屋去了。
杜宝荫在下午时分起了床。洗漱穿戴完毕後,他无所事事,面对窗子坐在床边,呆呆的向外眺望。
他有心病──这一年的亏空太大了,有房子有地怕是也要顶不过去了。
这现实太严峻,吓得他简直不敢深想。昨天半夜里,他睡不著觉,坐在浴缸里算了一笔账。算完之後他向後一仰,当时就想沈到水里溺死。
再过两三个月就是年底,结账的日子也就到了。杜宝荫麻木不仁的望著前方,腰背挺直双腿并拢,两只手规规矩矩的搭在大腿上。
早就知道会有这麽一天,迟早的事情。十七岁继承家业的时候,还有几条街的房子,几千坰地;糊里糊涂的过到如今,他觉著自己也并没有享什麽福,反正不知不觉的就穷了。
杜宝荫在房中,这里坐坐,那里坐坐,有些寂寞。
他等著赵天栋回来给自己烧烟,可是赵天栋久候不至,大概是那房子被糟蹋的太不成样子,收拾起来也不容易。忽然又想起九哥,这让他瑟缩了一下。
杜绍章说过要养活他的话,不知道是真是假,要是真的自然好,不过就算是真的,自己也没脸去叨扰──那就像是卖身一样的。向亲戚兄弟卖身?听起来简直骇人听闻。不过杜绍章的确是厉害,能撑得起家业,能赚大钱。
杜宝荫很羡慕这位九哥的本事,羡慕过後就是深刻的自卑。他甚至不怨恨九哥对自己做出的恶行,只是不明白对方到底看上了自己哪一点。
窗外的天光渐渐黯淡下来。他端端正正的坐在床边,慢慢也厌倦了。趁著还没有脱衣服,他决定下楼随便走一走,也许还可以往家里打一个电话,催促赵天栋快些回来。
深秋的夜风可是了不得,一瞬间就把杜宝荫吹了个透心凉。他打著哆嗦站在一楼电话机前,拿起听筒正在等待接通,忽然有人一巴掌拍到了他的後背上──力道很重,几乎把他打的向前一扑。
他吓了一大跳,大睁著眼睛回头望去,随即很惊讶的轻声唤道:“老戴?”
戴其乐笑嘻嘻的站在他面前,扬手又给了他一巴掌:“十七爷!哈哈!这几个月你跑哪儿去了?怎麽一直看不见你?”
杜宝荫嗫嚅著微笑:“我……我……”
这也是个让他招架不住的人。
戴其乐是个暴发户,少年得志,爆发到现在,也还没到三十岁。
他这人相貌很英俊,穿著一身宝光璀璨的长袍马褂,一巴掌拍出去,三只钻戒熠熠生辉,不愧他暴发户的身份。和一般的年轻先生一样,他打扮的油头粉面,头发却是蓄到齐肩长,溜光水滑的扎成一条辫子。对著杜宝荫嘿嘿笑了一阵,他一把就将对方揽进了怀里,很热情的大声道:“今天你落我手里了,就甭想跑!我刚听见一桩大新闻,正有话要问你呢!”
戴其乐像一阵浓郁的香风一般,将杜宝荫席卷而走。片刻之後,杜宝荫已经和戴其乐相对躺在了樱花旅馆内的一间和室之内,中间隔著两套烟具。两个衣饰洁净的男孩子跪在一旁,悄无声息的烧烟。
戴其乐没什麽瘾头,随便吸了两口後就推开烟枪,在那榻榻米上伸腿踢了杜宝荫一脚:“哎,听说你和爱咪闹翻了?”
杜宝荫在鸦片烟的缭绕烟雾中渐渐放松下来:“你也知道了?”
戴其乐“嗤”的笑了一声:“我关心你嘛!”
说完这话他又伸手打了杜宝荫一下子:“闹翻就对了!那个爱咪五大三粗的,有什麽好?当初你怎麽就爱她爱的要死要活?”
杜宝荫懒洋洋的和他对视了,脸上笑意模糊:“爱咪……挺好的。”
戴其乐坐起来,一手撑在榻榻米上,一手摸出烟卷叼到嘴里,任男孩子为他划火柴点燃。深吸一口吐出烟来,他用手指夹著烟卷对杜宝荫指指点点:“你他妈就喜欢大奶子大屁股的!”然後他忽然合身转向对方,对自己的脸皱眉比划道:“爱咪都不敢笑,一笑满脸掉粉渣子!”
杜宝荫躲在烟枪後面,神魂有些飘荡:“老戴,你不懂。”
戴其乐伸长一条腿,自己捶了捶:“我不懂?我不懂什麽?”
杜宝荫轻声笑道:“你喜欢男人,不懂女人的好。”
戴其乐歪著脑袋又连吸了两口烟卷,最後和著烟雾喷出一个字:“操!”
戴其乐的一切都来的毫无预兆。回身把烟卷按熄在水晶玻璃的大烟灰缸里,他骤然纵身一扑压向了杜宝荫。把手插到对方的腋下,他开始大动手脚的胳肢杜宝荫。杜宝荫猝不及防的笑作一团,躲又无力躲,因为戴其乐那隐藏在长袍马褂下的身体是相当的结实健壮。
“操操操操操!”他神经质似的一边骂一边挠杜宝荫的痒处,杜宝荫笑,他也跟著笑,笑也不耽误骂。後来杜宝荫承受不住,大喊大叫的求了饶:“嗳……哈哈……老戴,不要闹……你妈的,不要闹啦……哈哈……”
戴其乐翻身滚下来,气喘吁吁的靠在了板壁上半躺半坐:“杜十七,小崽子!”他伸手指著杜宝荫笑道:“我是喜欢玩男人,怎麽样?你信不信我能把你也给玩了?!”
杜宝荫侧身蜷缩成一团,感觉戴其乐这人实在是粗俗,不过很有意思。
然後他立刻又想起了杜绍章──杜绍章让他向戴其乐把钱要回来,可是看眼下这种情形,他又怎麽开得了口?
“算了,算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那两个钱也堵不上我的亏空,全当是输了一场吧!”
这时戴其乐突然四脚著地的又爬了过来,盯著杜宝荫的眼睛问道:“听说出面撵走爱咪的,是你本家一位九哥?”
杜宝荫的脸上还残留著方才的笑影:“是的。”
“你还有这麽一门子好亲戚?”
杜宝荫把烟枪又扶了过来:“九哥前几年在上海,这是刚回来的。”
戴其乐把头又放低了一些,见神见鬼似的轻声问道:“怎麽?要去满洲国啊?”
杜家老七前两年去了满洲国做官,据说是阔了,不过那人头脑好,善於运用政治资本。杜宝荫笑著摇摇头:“不是的,九哥做生意,自己有钱。”
戴其乐压低声音继续问道:“什麽生意?”
杜宝荫凝神想了想,最後很抱愧的笑著摇头:“真不知道,没问过。”
戴其乐点了点头,突然在杜宝荫的脸上亲了一口,随即瞬间後退出老远,躲在了一处角落里。
杜宝荫抬袖子擦了擦脸,十分平静的抱怨道:“老戴,你又发疯。”
戴其乐笑著沈默下来,短暂过後却又挪回了杜宝荫身边:“喂,晚上李家有个局面,去不去?”
杜宝荫目光迟钝的看了他一眼,然後摇了头:“不……”
戴其乐侧身躺在了他面前:“没钱?”
杜宝荫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不愿承认自己是没钱,但一时又找不到别的借口,只得是笑而不语。
戴其乐把一条腿砸到了他的腰上,声音柔和起来:“我借给你!”他含情脉脉的看著杜宝荫的黑眼睛:“你说个数目,我带著支票本子呢!”
杜宝荫仍旧是摇头:“没兴趣,不想去。”
戴其乐用那条腿勾住杜宝荫的腰,似乎是要把他勾到自己身边:“不去不行,你现在家里也没有爱咪了,还有什麽可留恋的?你陪我去,我包你开心就是!”
杜宝荫微微挣扎著,又有些窘迫,简直不大好意思继续推辞。而就在这半推半就之际,外边隐约起了一阵骚乱,随即和室的拉门“哗啦”一声,被人猛然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