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传来一道道马儿仰颈嘶鸣的叫声,还有那健壮的四肢踩着石板所发出的踢踏声,以及下人爽朗的吆喝声。
"小少爷,您准备好了吗?"仆人隔着门扉,轻声询问里头的人。
打起水正要洗脸的小手停了下来。"嗯,就好了。"将温水泼在脸上,拿起一旁的毛巾擦拭干净。才刚从温暖的被窝爬起,身子立即变得冰冷,下意识地磨磳着两手的手掌心生热。
突地,昏眩的感觉猛然袭来,一阵刺眼的青光掠过眼前,连雪晴狼狈地蹲下身子,背倚着床脚,急促地呼吸,悄然地,额上冒出了细小的冷汗,白唇不住地发颤。
"小少爷,马车已经在外头候着了。"仆人又来催促,声音里有些不耐。
双手紧怀抱着身子,颤抖。"就......快好......了。"强自忍着眼角边,一涌而上的撕裂感,还有胸口满溢的痛楚,勉强开口响应。
飘浮的语音,仿若捉不住的浮云般虚渺,不难猜测说话之人的情况,仆人不是没听见,却佯装没发现,无动于衷地转身离开。
扬起衣袂,擦掉额上的汗。身子冷不防打了个冷颤,忍不住咳了好几声,咳得他脸色惨白,咳得他喉咙发痛。
急忙取过一旁略显厚重、看来只在立冬之后才派得上用场的外衫套上,想起仆人的催促,硬是提着胸口的那一口气,奋力站起身。
双手扶着床沿,痛苦缓缓消逝,掬起一把已然变冷的水,泼在自己脸上,轻轻拍打着双颊,想让自个儿看来有精神些。
越过门栏,眼见仆人早已立在马车旁候着,强忍着身子的不适,正了正神色,加快脚步。"让你们久等了。"温和的嗓音带着浓浓的歉意。"大哥呢?"
"大少爷一早就到东市商行去了。"连家的总管恭敬地半垂着头回话。
"是吗?"强颜欢笑,弯起的眉梢却掩不住失望。
"大少爷让小的转告小少爷,江南之行虽不远,还是请自个儿多多照顾身子,好好休养身子,等明年的春分,再接小少爷回来。"
"阿福。"总管挥手,将一名身材壮硕的仆人叫来。"小少爷,除了马夫之外,小的让阿福随您同行,一到江南,再让阿福在当地拣几名伶俐乖巧的丫鬟,侍候小少爷。"
"阿福身强体壮,手脚俐落,小少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就是了。阿福,小少爷让你顾着,江南不比这儿,人生地不熟,要好生看着小少爷的安全及身子,若是有任何闪失差错,可唯你是问,懂没?"
"是,小的明白。"阿福不仅身材高大,连嗓子也浑厚得吓人。
"还有,一路上不要忘了侍候小少爷吃药,到了江南,那儿有位连家熟识的西门大夫,小少爷一有什么不对,立刻请找西门大夫瞧瞧。小少爷若想看看江南的风景,倒也可以,就是不能在外头待太久,免得小少爷身子撑不住。这些,通通都要记住!"
神情严厉的总管,在连家已待了好几十年,连家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先经过他的批准,最后才让大哥定夺,对他这位鲜少踏出房门的小少爷来说,自然,格外生疏。
语毕,总管附过去又对阿福低头交耳了几句,分明是刻意不让自个儿听到。
"是,小的记在心里,绝不敢忘。"阿福又扯开嗓子,诚惶诚恐地连点了好几个头。
"时辰不早了,还烦请小少爷赶紧上马车。"语气虽和缓,态度却强硬。
"我想......不,没什么。"唇翕动了动,连雪晴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原想等大哥从商行回来后再与他道别的,现下......还是算了。
一耽搁,又是累了下人,而他最不愿的,就是自己没用也罢了,却还拖累别人。
掀起帘子,坐上马车。"可以上路了。"总管示意前头的车夫,"驾"的一声,车夫挥动手中的,马车发出极有规律的骨辘骨辘声,扬尘而去,转眼间,离开了连家大宅。
第二章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篮,能不忆江南。
马车沿着古官道缓缓往风景如画的江南而去,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累了,便停下马车,让马儿休息,车夫也坐在供过路行人休息的亭子内,喝着凉水,暂时图个凉快。
"小少爷,您好多了吗?要不要让小的在附近找个大夫来把把脉?"阿福躬着身子,将帘子掀了个小小的缝儿,瞧了一眼马车内的人。
"不打紧,只是头昏罢了。"虚软的语气,有些病恹恹的。
自己真是无用,才赶了这么一小段路,身子就像是被轮子碾过似的难受,头也昏沉沉的,腹中不停翻搅,令人直想作呕。
......这副身子究竟还要折磨他多久呢?
"小少爷,这是总管交给小的,说是出发前特别叫大夫作的药丸,可以让您在路上好过些。"没敢将身子探进马车内,阿福伸长了结实的手臂,从细缝中,把东西递过。
"谢谢--"话未说完,已让咳嗽声取代。
困难地撑起身子,接过用薄薄的黄绢纸包起来的药丸,费力吞下。
"小少爷,您可坐好,咱们要启程了。"放下帘子,阿福大声叫着马夫,自个儿则坐上马夫旁边的空位。
半依着蚕丝软垫,透过五角花窗,远望,平林漠漠烟如织,青翠如绿波的高耸山峦连绵交叠,直入云霄;近亲,官道旁,不知哪家的农舍种了满地的瓜棚,硕大鲜美的果实攀附在竹架上,令人垂涎欲滴。
一旁,临池而长的鲜黄水仙花,半垂着头,显影自怜。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红楼书卷里的美人,原来都是天上的花草树木,到了地上,自然就成了人间尤物。
厚厚的绮丽史册里,从中端倪千年风雨中,江山一样,王朝更迭,无论李唐,抑或刘汉,君王身侧总有红颜陪侍,但,红颜多薄命,早已是不争的事实。
红颜是美人,却也可称为少年,如此说来,他是否也会薄命?
血色尽失的双唇扯了个苦笑,蓦地,昏然欲睡的感觉猛然袭上,着眼,记起方才服用的药......原来让他身子能好过生的药竟是让他昏睡的药!
也罢,睡了就能忘了痛楚,何尝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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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地一声,马车倏地停顿下来,马儿焦躁地喷着气,不停地踏着步。
欲醒还梦中,隐约听见掩起的布帘外传来一阵阵的骚动,连雪晴睁开眸子,微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形成了一抹淡黑翦影。"阿福......怎么......了?"
微弱的嗓音清楚地送入阿福的耳内,立即,帘子被掀了一角。"没事的,小少爷,只是只小畜生让猎人的陷阱擒住,挡在官道上,小的立即将它移开。"
要见死不救吗?即便它只是只微不足道的畜生,也是有性命的,几乎是没多想,"阿福,将它抱来让我瞧瞧。"
"小少爷,这......太危险了,要是它一发狠起来,反咬了你一口,小的怎的跟大少、和总管交代。"阿福皱着黑得像是两条蛐蛐的浓眉,摇了摇头。
"我自个儿会小心,阿福,你就把它抱过来吧。"柔和的嗓音里多了几分坚持。
"这--好吧,小的将它抱来就是。"
不多会,阿福的怀中多了团白绒绒的毛球,为了能瞧个仔细,连雪晴还特意掀开布帘,挨着马车前的横木坐下,将手伸了出去。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温柔地将那毛球抱在胸前,轻抚着仿若上等织绸般的白色毛皮,轻声细语。
"阿福,这是只狐吧?"
见它四肢极修长,周身雪白,圆圆的眼珠子如烈火般艳红,骨溜溜地转个不停,似有所警戒又似怀着敌意地盯着他瞧。(hksar)
"看它这模样,想是野狐吧。"阿福戒慎恐惧地站得直挺挺,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你忍耐些,我替你解开陷阱,别乱动。"安抚似地拂过野狐的头,随之,将已深陷它右前腿肌肉的铁爪拔开,汨汨的鲜红血液顿时流泄而出,染上了他嫩绿色的长外衫。
一瞬间的昏眩--在见到那带着丝丝臭腥味的鲜血,有种像是从自己身上流出的感觉。雪晴轻晃了晃头,甩掉那无聊的错觉。
"啊......小少爷的衣服!还是让小的来弄就行了。"阿福慌忙地想将野狐抱过来。
"无妨,等会再换下就行,我怕你手劲大,不知轻重,粗手粗脚的弄疼了它。"对上那双透着三分邪魅的火红双眸,下意识地露出微笑。
"阿福,桌子下方有个暗格,将里头的东西拿来。"顺手指向马车内侧的一方桌子。
"小少爷,东西拿来了。"
小心翼翼地将它置在双腿上,取来有备无患的外伤膏药,不忌讳手指会被弄脏,细心地涂抹野狐的脚伤。"会痛吗?这是让你快些好起来的药,你再忍耐些,等会就好了。"
虽知它听不懂人话,雪晴还是忍不住向它解释。
听见说话声,红瞳忽地潋过一抹淡淡幽光,仿若被夕霞笼罩的穹苍,交杂着淡蓝的光芒,须臾间,消失不见。
见自个儿手边没有女孩子家用的绢帕来包扎伤口,灵机一动,想将半截袖子扯下来,发现力气不够,随即用牙齿咬住一边,脸上丝毫不见心疼之色地将上等蚕丝织成的袖袍硬生生地咬成两半。
"小少爷--行不得呀!"阿福惊呼,却已来不及阻挡。
因用力太猛,让他顿时岔着了气,一声、一声声的重咳从喉咙吐出,咳得他脸色变白。
"小少爷,快到里头歇着,让小的来弄就行了。"这次,阿福十分坚持,一把将野狐从雪晴怀中抱过,边将他扶回马车内靠着软垫休息,然后手脚灵活地帮野狐包扎伤口。
"以前,弟弟们桀熬不驯,常常打架闹事,小的是家中的长子,总是替他们涂药疗伤,所以,这事对小的来说是家常便饭了。"阿福一脸腼腆地解释。
"阿福,你到连家多久了?"
愣了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瞒小少爷,小的是昨日才到连家当下人的。"
"是吗?难怪......"敢如此接近他,还愿意随他赴江南。
许是家中的仆人无一人肯伴他,总管才会在外头应了个新的下人,让这什么都还搞不清楚的下人随他这病弱的小少爷一同下江南。
"小少爷,好了。"没几下,阿福就将那只野狐放到雪晴怀中。
"嗯,本想你粗人一个,倒是所言不假。"唇色扬着笑,银铃般的盈盈轻笑随之飞舞。"虽是野狐,倒还识得人心,不会随便咬人。"
细小而冰凉的手抚过野狐柔软的毛皮,温柔地抱着。"下次得小心些,别再让猎人设下的陷阱捉着了你了。"
不知为何,才短短的一刻钟,内心竟对这只野狐起了怜惜之情,或许--是它邪灵活的双眸,或是它那身温暖的毛皮让人不忍放手,难得的留恋不舍。
低下身,缓缓地将野狐放开。动作轻盈地跃至地面,白色的柔软尾巴扬得老高,滚动火红的双瞳,野狐静静地看了雪晴一眼,随后,白色的身影消失在瓜棚下,茂盛的杂草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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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近江南,越有雾里水乡的气息,栀子花的馨香从远处飘来,淡淡的、诱人的。
雪晴一行三人,在距江南尚有十里远的小镇落脚。小镇里,只有一家小小的茶馆,茶馆虽简陋,不比客栈来得舒适满意,倒也可以住人。
打着一盆热水,阿福轻轻推开门。"小少爷,热水来了。"
"小少爷已经喝完药了吗?"一来,阿福立即借用茶馆的灶房煎药,待晚膳后服用。
"嗯。"却去罗袜,雪晴正端坐在床沿边。"放这儿就行了,咱们赶了一天的路,你也累了,趁早去休息吧。"
"是,小的跟车夫老大哥就睡在小少爷的对面,有什么事,小少爷尽管大声叫,小的马上就到。"阿福转身,将房门掩上了。
月上树稍,鸟栖枝头。
将一双洁白的小腿浸在热水中,纾筋络骨。
月光皎洁,透过窗棂,洒落室内,雪晴半着眼,疲累地靠着床柱,等热水稍稍退了温度,收起了双脚,整个人躲进被子。
昏暗的烛火滋滋地燃烧,吓人的,一双似鬼魅的红瞳躲在窗外,藏身于幽深的夜色中,正窥伺着房内的动静。
翻着身,雪晴全身打着哆嗦。虽说才立秋而已,对普通人而言,消暑解热的秋风来得正是时候,但,对他来说,却是一件折腾人的事。
正因他的身子耐不住轻寒,才会选择在气候宜人的江南过冬,一到立秋,他便收拾行囊,到连家在江南置产的小别庄避朔寒,待到明年的春分。
茶馆房内的木板床并非是北方人睡的炕床,加上还不到寒冬,房内连可以生火取暖的小炉灶也没瞧见,风从门不紧的窗棂中吹入。
像只甫自娘胎出来的小猫般地蜷缩着身子,瑟缩颤抖,紧紧地裹着薄被,深怕让一丝丝的风窜入被里。
突地,喉头一阵搔痒,急忙掩住口,断人心肠的咳嗽声便不停地、不停地响着,夹杂着窗外风扬起时的呼呼声。
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无力撑起身子;想叫人,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全让一口痰狠狠地堵住喉咙。
冷不防,一阵强风撞开了没关紧的窗棂,微弱的烛火顿时熄灭,一室的黑暗,衬着月光如瀑飞泄下来的晕黄光芒,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感。
夜更深,月更淡,床上之人已陷入迷离朦胧中,虚渺的魂魄游走阴阳关,再踏前一步,即是黄泉路了......
藉着微弱的夜色,一袭模糊的身影悄悄地从窗边--飘进!仿佛一抹幽魂,足不踏地的走进了房内,缓缓靠近失去意识的人儿。
"怎么没人来?"混杂着焦躁、怒意、不舍种种情绪的嘶哑低语回荡在阒静的室内。
转瞬间,床上的人被拉起,就着半晌半生的姿态偎在那抹身影的怀抱中。"这般怕冷?才立秋而已,手脚恁地冰冷,若到了大寒,怕不成了什么鬼样子。"
带点嘲讽的男性嗓音伴随着窗外翩然翻落的树叶,在雪晴的头上蓦然响起。
"我只是看你可怜,顺便,还你救我的情罢了......"像在自言自语似地,模糊不清的身影将人拥得更紧些,像是......让怀中的人汲取自己身上的温暖。
茶馆一片沉寂,幽静中透着几分诡异气息。
月光飘忽,晕黄的光芒徐徐地洒落在雪晴已然恬静的睡脸,复从黄泉路回到阳世,神色已变得正常,蹙起的细眉渐渐舒缓开来,唇角正挂着淡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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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明。
小镇里,农舍比房舍还多,饲养的大红冠公鸡一副了卯时,响彻云霄的鸡啼声差点震破人的耳膜,接着,清脆的洒水声从庭院传来。
木门"嘎"地一声,从外头推了进去,精神抖擞的阿福轻手轻脚地走进房内,瞧了一眼尚在好梦中的小少爷,弯下身,双手托起昨晚的水,转身离去,往灶房而去。
再来时,已过了卯时,阿福的手上多了一碗刚煎煮好的药,还冒着烫人的热气,小心翼翼地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