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桦,我知道我曾经太对不起你们,尤其是你们的母亲。我并不能也不要求你们的原谅,但是我还是想,我希望你们都能生活得很好。你们的母亲如今就很好,很幸福,小茜也很好,我知道就够了,我也很欣慰。但是小桦,只有你,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实在很多记挂。虽然你也这麽大了,我大概也帮不了你什麽,但只要你有任何需要,只要我做得到,我都愿意尽全力满足你……」
在他说话的期间,黎桦始终也不看他一眼,眉头越拢越高,拳头也越攥越紧。直至听到了最後,黎桦突然「咚」的一拳狠狠捶在桌上。
「小桦?」黎茜吓了一大跳。
黎何夕也怔了一下,眉宇间覆上模糊隐晦的阴影。
「你给我滚。」黎桦字字冷硬地说,还是不看人,锋锐的矛头已然对准了黎何夕。在这里的好像不是他的父亲,而是杀父仇人。
「小桦,你要不要冷静一下?」黎茜极少极少看见弟弟这个样子,不免有些忧心。
其实她知道,今天的自作主张一定会令他很不高兴,但她是想,坐下来给点时间多谈谈,也许情况会有所好转。
她的想法,黎桦并不是不明白,只是有些事情她不明白而已。总之他不想看见这个人,一点也不想,永远也不想。
「小桦──」
「闭嘴。」
黎桦冷冷地打断了黎何夕想说的话,「滚。」
黎何夕顿了顿,吸一口气:「如果我不再讲半个字,就在这里安安静静看著你们,还是不是……」
「好,你坐。你不必走。我走。」黎桦把拐杖拿过来撑在地上,就要起身。
「请等一下。」黎何夕向他伸出手。
黎桦眼光一闪,脸色微变地拎起拐杖打了过去,杖脚击中黎何夕的胳膊,他闷哼一声,手急速缩了回去。
「小桦……?」
实在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黎茜惊异地捂住嘴唇,站了起来。布朗也站起身揽住妻子的肩膀,安抚地搓了搓,他这次本就纯粹是作陪来的,不方便干涉什麽。何况他的中文不好,刚刚听见的言谈都只是一知半解。
「……」
黎桦自己却也像是愣了一下,旋即牙关一咬站了起来,拄著拐杖,以目前能有的最快速度冲向门外,毫不理会黎茜的叫唤。
一直去到电梯那里,各个电梯的按钮都按遍,可是楼层指示灯半天也不跳动一下。黎桦不愿等,转而去了楼梯间。
黎茜和黎何夕的喊声开始追了过来。
黎桦立刻一拐一拐步下楼梯,身後的喊声追得越紧,他也下得越急。明明只有一条腿能行动,他却妄想用拐杖代替另一条腿,一次多下几层阶梯。在即将到达阶梯底部时,稍有不慎,脚底就是一滑。
本该是往後仰,不过他本能地为了不让後脑受到震荡而用拐杖使劲一撑,变成往前扑倒,趴在了地上。
好在前面已经是平地,否则如果撞在坚硬突出的阶梯上,直接撞断一两根骨头也不是没有可能。
虽说没有骨折,但是胸口这样重重撞击地面,也著实让黎桦好一会儿都喘不上气来。脑袋里嗡嗡作响,他摇了摇头,手按在地上想要把自己撑起来,没来由地却苦笑了一下。
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眼角蓦然出现了一双黑色皮鞋。
他扭头,缓缓地向上看去,一直来到对方的脸,瞬时愣在那里。
很惊讶,很震慑,还有很多很多,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就这麽呆呆地趴在地上,瞪眼相望。
这时,黎茜和黎何夕追到了阶梯上方,见到眼下的情形,也都怔住。
庄恩霖看了他们一眼,又看回黎桦,蹲下身,扣住黎桦的肩膀,半拽半托地弄他坐了起来,而後打横抱起。
黎桦更加讶异。如果在平时,他一定会叫庄恩霖立刻放他下来,毕竟在房子里面怎麽样都算了,这里可是公众场合。不过现在,毕竟不是平时。
他眼看著庄恩霖转向了黎茜黎何夕的方向,心顿时紧张地悬起来,揪住庄恩霖的衣襟,就怕他是要将自己送回到那边去。
不过,庄恩霖只是向那两人微微颔首,什麽话也没说,就转身,往另一边的阶梯走了下去。
来到下一楼层,庄恩霖带著黎桦去了电梯前,这一次很顺利地按来了电梯。进去之後,庄恩霖叫黎桦按下到一楼的按钮,黎桦看了看他始终面无表情的脸,如言照做。
离开饭店,到停车场拿了车,就此驱车离去。
在车上,黎桦听见庄恩霖讲电话,大意就是今晚的事情先取消,明天再谈。
看样子,之前庄恩霖出现在那里并不是偶然,他与人约好吃饭的地方就是那家饭店。他已经到了那里,却连面也不和对方见见就直接离开,都是因为自己的事……黎桦不知道该怎麽想,表情复杂地抿著唇,沈默著。
此後一路都是沈默,两个人。
回到住处,庄恩霖并没有直接带黎桦回房间,而是去了浴室。黎桦看看自己,先前那一跤确实跌得够狼狈,纯白的针织衫前边沾上了灰灰黄黄的尘污。
热水从花洒中喷出,源源不断地洒在浴缸里。等到水蓄得高一些了,黎桦才脱掉衣服坐了进去。
被温水包围,感觉很柔软舒服,他不禁舒了口气,冲刚刚出去拿了衣服过来的庄恩霖笑了一笑,却不自觉地别开了视线。
不过少顷,突然又瞪了回去,眉头皱皱又松开,「你要这样看我多久?」他从牙缝里抽出声音,问得十分压抑,「别再看了可以吗?不要好像什麽都能看穿什麽都知道……」
庄恩霖在浴缸边缘坐了下来,依然定定凝视著他,稳静地说:「你不说,我不会知道。」
「我不想说!」
黎桦不假思索地喊了回去,瞬即神色一窒,视线再一次从庄恩霖眼底撤离,「我也不想你知道……没有什麽好说的,就是这样了。」他低喃著,声音模糊,话语的意思也模糊。
庄恩霖没有追索,只是将手按在他的头顶,揉了揉,又揉了揉。
「……」黎桦的眉毛眼睛一点一点挤起来,但表情说不上是反感,更像是为了什麽而懊恼,纠结不已。
忽然,他把头顶上这只手捉了下来,拿到唇边,将那骨节分明的手指背面贴在唇上,不做什麽,单单是这样贴著而已。然後他闭上了眼睛,神情变得平静,但又似乎若有所思。
庄恩霖静静看著他,预感他应该是有什麽话想说。
果然,很快他就睁开眼睛看了过来,目光幽幽闪烁著:「其实从一开始和你接触,我就隐约觉得,应该要避开你比较好。」
庄恩霖眉梢轻抬了抬:「为什麽?」
「太明确的,我也说不上来。」
黎桦移动身体侧过去,背靠在浴缸外沿,望著悬挂在对面墙上的米色窗帘。
「就是不知道怎麽来的一种感觉。」
他叹了口气,把庄恩霖的手放到胸前,无意识似地玩捏著他的手指,轻声说,「只是在你身上,好像有什麽很不好的东西……」
饿狼 14
「……」不好的东西?
「不是指你本人的问题,而是说,那东西对我不好,或者应该说是不利。」
黎桦一边思索著,一边组织恰当的语言,「你总是不动声色,但实际上,你很锐利。你会散发出一种压倒性……我不是说在床上那种压倒,而是更广泛的,覆盖性的……覆盖,那就用辐射来说好了。你知道,人被辐射到的话,还不死得很惨?即便不死,也会发生一些很可怕的变化,甚至就在自己毫无知觉的时候悄然发生。」
「所以你的意思是──」
庄恩霖顺著话意接道,「如果和我过多接触,会让你发生什麽变化,是你不希望发生的变化。」
「可能……也许吧。」
其实黎桦自己也不很清楚确定,本来那就是一些模糊的感觉,来得莫名其妙。
「总之我是觉得,你身上有我需要避开的──但是当你站在我面前,我就避无可避的东西。所以一年前离开美国的时候,我想,那应该是和你之间的永别,以後再也不要接触是最好的。」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年之後,这个男人竟又从天而降般地出现在他面前。
於是就像他所讲的,他又避不开了,即使很多次认真想过不该再来往了,但是当听见这个人的说话,看见这个人的脸,那些想法就会全部都抛得老远,忘得精光。等到下一次再回想起来时,只有懊恼无奈。
而他的种种情绪纠结,庄恩霖只归类为一点──倔强。
他时常会表现得自信过度,或者说他自我中心也可以,所以他非常看重、也很坚决地要维持自我,拒绝改变。而如果哪个人可能会令他发生改变,那在他而言自然是十分可怕、不想接受的事情。
但其实,庄恩霖并没有想过要改变他。他的倔强他的顽劣他的自我主义,庄恩霖不觉得有什麽不好。
然而,他的预感却也提醒了庄恩霖,其实这些天来他已经在做,一些会让黎桦有所改变的事情。这种改变与个人性格不相抵触。
可是黎桦连这样也抗拒,令人无奈。就像野猫,宁愿独善其身。虽然黎桦也有自己的朋友圈,只是那些朋友给予他、以及向他索取的东西,不会令他戒备地毛发竖起。
想到这里,庄恩霖抬起另一只手,押住他的头顶:「现在再说这些,似乎已经晚了。如果像你说的,当我在你面前你就无法避开。」
黎桦一怔,转过头来,扬起脸迎视著庄恩霖的沈静目光。倏地眯起双眼,嘴角撇出一道自信而狡黠的弧。
「那倒不一定。别忘了我还有我的杀手!。哪怕你真的是我的天生克星,并不代表我就只能乖乖认命。只要毒药做好,看我抹杀了你,还不扭转乾坤?记住,命运是要由自己来掌握的,哼哼哼……」
看著他耸肩坏笑的模样,庄恩霖眼波微漾了一下,说:「我是你在这世上唯一想要毒杀的人?」
「是啊,你多幸运。我的独门毒药,其它人想都想不到。」每次说到这个,黎桦总会显得洋洋得意。的确,这方面是他的专长,他完全有炫耀的本钱。
对此,庄恩霖依旧只是淡然看著:「那麽你打算给自己的独门毒药,取一个什麽名字?」
「嗯?这个,唔……」
黎桦一时被问得莫名,思忖了半天,方才回道,「你问这个干什麽?」
「自己将被什麽毒药抹杀,材料我不可获知,至少应该知道它的名字,你说是不是?」
「你这样说……是没错,不过我还没想好。」其实他哪里想过这些,真是。
黎桦摸摸鼻梁,「况且,想名字是我的事,你急什麽?」
「有没有想过,就用自己的名字,来命名自己的独门毒药?」庄恩霖如是说。
「哦?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
黎桦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下一秒却又摇头,「不对,不好不好。如果毒药就叫『黎桦』,那说起来岂不成了──庄恩霖吃了『黎桦』中毒而死?太诡异了,绝对不行。」
「那麽就用单独一个『桦』字。」
「这个……」
黎桦眉心一揪,眼神有意古怪起来,「我说,你为什麽对我的名字这麽执著?」
「因为很合适。」
「哪里合适了?」
「身上有一个『桦』字,再喝下以『桦』为名的毒药,不是绝配?」
「呃?对喔,被你这样一说……」
黎桦恍然大悟似地用拳头轻捶掌心,忽然将双手伸向庄恩霖的衬衣领口,「说到身上有个『桦』字……」
纽扣解开,一颗两颗三颗,再把衣襟往左边拽拽,黎桦端详著曝露出来的那片胸膛。
这次重逢以来,他就只有当天晚上看到过庄恩霖未穿上衣的样子。偏偏那时候他喝得醉醺醺,又被其它事情占据了精神……总之他完全没想起留意。
那个「桦」字……不错,就在这里。还在这里。
他的唇角慢慢划开笑容,笑容里带著一点得意,一点狡黠,还是一些别的什麽……只是他也没有留意了。
「还在呢,有点意外。」
他看向庄恩霖,眉梢高高地挑了几下,「其实我猜想过,不知道你会不会用什麽方法把这个字消除,或者涂成别的什麽,想不到你这麽乖……」
「你给我刻上这个字的时候,」庄恩霖打断了他,低沈地,「在想什麽?」
「想什麽?」
黎桦怔了怔,脸色隐约局促起来,「没有,没什麽,就是闲著无聊……当作是留个纪念也可以。」
「纪念?」
「我不是说了,把那次作为永别的吗?既然以後都不会见面了,小小留点纪念也是应该的……不,是很正常的。」
「所以这个纪念的意义是,让我不忘记你黎桦,让我在每次看到这个字的时候都会想起你,是吗?」
「什……」
黎桦瞪大了眼睛,目光急剧闪烁,忙辩解,「不是,我可没有那样想。反正都不再见面了,还有什麽好想不……」
「如果我说──」
庄恩霖再一次截过话,眉眼之间益发深邃,「你成功了,我的确一直记著你,每次看到这个字都会想起你,这样算不算是达到了你的目的?」
「什麽?……什麽我的目的?我说了我没有……你不要擅自定论。」
黎桦恨恨地磨了几下牙,忽然恼羞成怒,伸手就往庄恩霖的胸口探去,用指甲使劲挠抓起来,「好,我现在就把这个字弄掉,你看好了,这种不知所谓的东西……」
庄恩霖把他的双手捉下来,身体一转,在浴缸这边半蹲下去,从背後将黎桦抱住。
黎桦呆了一下,随即挣扎:「你又搞什麽?放手,快放手……」越挣扎,却被抱得越紧。坚硬有力的双臂,似钳子一般把他牢牢箍制,甚至紧到令他有些喘不上气。
「你这家夥……」
他更是气急败坏,身体不能动,就拿两只手胡乱拍水,後来干脆一捧捧地把水往庄恩霖身上泼。这样做,他自己也难免受到波及,但他懒得管了,就一个劲地泼泼泼……
突然,耳边响起低沈浑厚的低笑声。
什麽?他一下子愣在那里。
他竟然听见了笑声?这个男人……竟然在笑,而且还笑出了声?
很快,笑声歇了,然後是带著笑意的声音这麽说了一句:「看来你是希望我和你一起共浴?」
「什……不是!」黎桦被这一句惊得不轻。
其实在听见笑声的时候,他就停下了所有动作,而现在他更谨慎地把双手抱在胸前。如果环境允许,或许他还会正襟危坐。
即便这样,他还是有些惊魂不定,提心吊胆地留意著对方的举止。
好在,庄恩霖没有真的做出要入浴的举动,只是静静抱著他,右手扬了起来,最修长的那只手指的指尖押上他的额头,然後慢慢慢慢下滑,顺著眉心滑到鼻梁,掠过鼻尖,抚过嘴唇,最後来到下巴。
轻之又轻的触感,几乎像是没有重量的羽毛,却让黎桦感到胸口仿佛有块大石一点点压下来,他只能屏住了呼吸,心跳不自然地急剧加速。
安静,他像石头一样安静。而落在他耳边的呼吸声,沈缓均匀,却异常清晰分明,好像整个世界充斥的都是这个声音。
「其实有的事情,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发生。你的预感,不一定会成真。」庄恩霖缓缓地说,沈著冷静的质感嗓音,竟让黎桦有一刹那觉得好像在被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