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缺。」
他低首,却见乐清文又睁开眼睛,朦胧清亮。「怎麽还不睡?」
握住步云缺抚过自己脸颊的手,像是猫儿般蹭了蹭,他低声说:「云缺,我想这辈子都和你在一起,无论去哪里。」
听到一辈子,步云缺内心大受震盪,却还是平静的笑著,「好,一辈子,我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我想再和你一起去看桃花。」他想念那座山城,想念那满山遍野的红豔。
「好。」
「你知道吗,鸣麒山庄遍植百花,却独独缺了桃花和樱花……」想起步云缺说过还有什麽是他不知道的,乐清文便突然有股冲动,想要将自己的一切都说出来,想要步云缺比谁都了解自己,也想比任何人都更亲近他。
步云缺只是静静的听著,将他拥得更紧。
「祖母不爱桃花,所以爹便顺著祖母的意思,这次武林宴,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桃花……」也许,他就是为了那传闻中盛开的桃花,才会跟著爹亲前往,否则,他一向不喜那样的场合,但多庆幸他去了,除了桃花,他还遇见了这个人!「云缺,我说过我亲娘吗?」
「你说,你娘生下你不久後就死了。」
抚过步云缺手上冰凉的玉饰,他浅浅一笑。「那时爹悲愤欲狂,祖母为怕爹睹物思人,便将娘所有的东西都烧了……你不是问过我,哪家的闺女才用得上这样精致的美人榻?其实这美人榻与拔步床,都是我娘未出阁前用的,是外祖母特意送来给我留念。」
想起自己曾经在美人榻上如何对待乐清文,步云缺心口一窒,乐清文却又一笑,握了握他微微汗湿的手,并更贴近他的怀里,听著那突然加快的心跳。「听说,我娘生前最爱穿的便是樱色的衣裳,但衣裳几乎都让祖母烧尽,我从来不知道樱色该是怎麽样,而二娘从不穿与娘相仿的衣饰。」
「你二娘心细。」
乐清文轻轻一笑。「也是。」
「快睡吧,你累了。」
确是累了,乐清文柔顺地闭上双眼,在步云缺怀中沈沈睡去,梦中没有纷飞的红花,只有温暖的气息包围著他,他睡得极沈,醒来时拔步床内仅剩他一人,还略带著些迷糊的下了床,若和已在门外等候,打开门,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云缺呢?」
江湖誓 四十三
若和一愣,随即想起这个名字是少主私下用来唤步公子的。「步公子不在房内吗?」
乐清文往後一望,房内除了自己确实空无一人。
「请少主先行梳洗,我去问问。」说著,若和赶紧进房放下了手中的水盆,转身随即向外走去,看著若和的背影,乐清文转过身,缓缓踱步到镜台前,梳洗更衣。
正拿著木梳梳理长发,眼角馀光瞥见拔步床上纷乱痕迹,他敛下眼眸,突然听见房门敞开声音,他丢下木梳走出内室,却是若和。
「少主,庄人说步公子天还未亮便已骑马离庄,没交代要去哪儿,也没说何时回来。」他没有说,庄人说当时步公子行色匆匆,像是赶著上哪儿去一样。
「是吗……」他静静地走回内室,拾起地上的木梳,若和取了巾子接过木梳,仔细的擦拭乾净後,便为乐清文梳发盘髻,并插上白玉龙簪,待收拾完毕,他才向乐清文说道:「少主,二夫人吩咐少主若醒了,请少主到二夫人房内一同用早膳。」
看著若和又端上汤药,他没多说什麽,取过一仰而尽。「走吧。」
走出房门,屋外春光正盛,他漫不经心的走著,心里还是想著步云缺……他知道步云缺不会无端端地离开,难道发生了什麽事?想起越水烟离去的背影,他心中一动。
莫不是无圣盟发生了什麽事?还是说……正胡思乱想之际,身後的若和轻声提醒已到二夫人房外,乐清文连忙振了振精神,药爷的汤药让他外表如常,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与步云缺的欢爱多多少少磨损了他本就需要调养的身子,可是,他无法压抑自身的渴望,更不愿步云缺忍耐,想起昨夜,他勾起一抹笑。
「二娘。」他略微福身,苏静蕙连忙上前扶住了他。
「你这孩子,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多礼吗?让二娘瞧瞧,今儿个脸色似乎好多了。」
「多谢二娘关心,清文没事。」
牵著他的手,苏静蕙与他落坐桌前,温厚问语不外乎是身体状况与服药的情形,药爷替他圆了谎,只说是武林宴的疲惫尚未调理过来又受了风寒等等,他笑著一一回答,又说若和听话得很,每日的汤药不曾迟过一刻,听著,苏静蕙才安心,命人备膳,端上的膳食也多是让他调养身子的药膳,看著,他忍不住蹙眉,却只是无奈的笑了。
这些膳食对他深受化功散毒害的身体其实并没有用,而那些令他粉饰太平的药丹更是令他失去食欲,但他还是在苏静蕙关爱的眼神中拿起筷子,一点一点的吃下所有食物,他的确需要力气,进食之中,门忽然大敞,走入的却是眉头深锁的乐庆全与傅晚照,他连忙站起。
「爹。」乐庆全看著他,随後摆了摆手要他坐下继续用膳,侍者送上两副碗筷,乐庆全却像是胃口全失。
「爹,晚照,怎麽了吗?」因为药爷的掩饰,这几日他不曾过问庄务,是否发生了什麽大事,让爹如此烦恼?
沈默了一会儿,复又沈重的叹息。「清文,再过两日,盟主会过来。」
「盟主?怎这样突然……」
「这几日你病了,所以不知道,这阵子无圣盟屡屡对中原发动攻势,已有好几个门派与山庄受害,十大山庄更是无圣盟极力下手的对象,还记得今平山庄吧?今平庄主之子梁宇闻,你也见过的,是不?」
「是的,宇闻兄对我十分照顾,今平庄主亦是。」
「梁宇闻前几日……死了,死在无圣盟手下。」
闻言,乐清文一惊,扑天盖地而来的,却是无边无际的恐惧!
见他脸色不对,乐庆全只当是他太过震惊。「但说也奇怪,唯有鸣麒山庄至今安然无恙,已有多人为此而议论纷纷了。」
「所以爹才会问清文,镇上与庄内是否有甚异状?」
「是啊。」乐庆全又叹了一声,他努力许久,才让鸣麒挤入十大山庄的行列,如今他们的地位却岌岌可危。
一瞬间,乐清文想起步云缺与越水烟……鸣麒至今平安无事,难道是因为……
「总之,盟主与几位庄主过两日就会来访,一同商讨解决方法。」虽说是商讨解决良策,但恐怕还是针对鸣麒而来者居多。「清文,你若身子好一些,便帮著晚照准备吧,这几日都是晚照帮著爹的。」
「清文知道。」乐清文看向傅晚照,後者目光却令他为之一凛,他连忙偏过了头,却手足无措的想起步云缺。
傅晚照看著他,问道:「清文,步宁风呢?怎不见他一同用膳。」
「他有事离庄了。」一面回答著,乐清文一面看向乐庆全,乐庆全却若无闻,见状,他才松了口气,但傅晚照的眼光却令他食不知味。
早膳众人匆匆而散,回到自己的院落,乐清文几乎是甫踏进房门便无法克制的将所有食物呕出,若和一边为他拍著,一边著急的要小厮唤来药爷,背著药箱的身影出现时,乐清文已停止了呕吐,浑身无力的躺在美人榻上,脸色未见苍白,却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失去。
「清文!」
「药爷,我……」
「别说话,我为你扎针,平心静气,什麽也别多想。」
乐清文企图静下心,但脑中却总是步云缺的身影,而正道与无圣盟之间的争执更是令他心烦意乱,药爷扎下第二针时,他再也无法忍耐喉间的一股甜腥,却不愿药爷担心,直到一丝鲜血涌出唇瓣,见状,药爷连忙收针,并连点其周身大穴,又让若和燃起安魂香,无奈地取出药丹喂乐清文吃了一颗。
「清文,我告诉你,你这阵子切忌劳神!」
「对不起,药爷。」但他实在心乱如麻,无法克制。
「如果发生了什麽事,你这样的身体如何支撑?」他知道说什麽也没用,乐清文眼中只有步宁风。
闻言,乐清文闭上双眼,压抑了纷乱的心神,没错,如果真的发生了任何事,只有他能够保护步云缺,他必须振作起来,一定要振作起来!
云缺,我一定会保护你,在这诡谲多变的江湖里,仅有你……是我唯一珍惜唯一在意!
我一定会保护你……
安魂香烟雾袅绕,他缓缓睡去,睡梦中只有一片血般桃花,桃花中,一名黑衣男子对他笑著,那是步云缺,他今生的唯一。
江湖誓 四十四
他吃不下,也睡不著,闭目养神也难以安稳,只有一个人可以让他好好休息,但那个人不在这里,於是,即使点燃了安魂香,他依旧微微地清醒著,以为休息了够久,却不到半个时辰,站起身,不顾若和的反对,他在鸣麒山庄中信步走著,直到看见一道身影,他才站定脚步。
「晚照。」
「他是谁?」
乐清文微微的笑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麽,晚照。」
「别跟我装傻,清文,步宁风究竟是谁?」
「宁风就是宁风,还能是谁?」一阵大风吹过,飞扬的黑发遮掩住他的脸庞,但发丝间的眼眸却依旧清亮的,甚至带著凛冽的杀意。「晚照,你想说什麽?」
傅晚照後退了一步,不敢置信。「你就这麽护著他!」
「宁风是我重要的朋友。」拂去脸颊上的发丝,乐清文眼神依然坚定。「晚照,我希望你不要妄自猜测,伤害宁风。」
「你说我妄自猜测,那麽……你一定心里有数,对吧?」
「随你怎麽说吧。」丢下这句话,他便转身离去。
看著他的背影,傅晚照无法厘清胸口涌上的究竟是委屈还是愤怒,该怎麽做才能让那背影停下?「清文!不要相信他,不要为了他而伤害你自己和鸣麒!」
他相信乐清文听见了,但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一步、一步,走得越来越远,终於再也看不见。
他听见了傅晚照的每句话,一字一句像是打入心底一样的清楚,但他奇异地发现自己没有任何迟疑,甚或不需一丝犹豫,他一直往前走著,每一步都无比坚定,他知道,他踏著的是他与步云缺的未来,他这一生唯一想要守护的。
练剑坪上空无一人,他笑了,这是当然,这儿除了自己一向禁止任何人踏上,也许从今以後又会多一个人,想起步云缺,他笑意更深,恍然发觉自己将生活作了那样多的局限,就连傅晚照也不曾进过他的房、不曾踏上这练剑坪,他保留了许许多多的地方,让自己孤身一人,直到步云缺的出现。
清风拂面,他闭上眼,唇畔笑意不减,而身後传来脚步声,他转过身,正想笑著质问步云缺这麽一早究竟上了哪儿去,何以不留些消息……但当他转过身的那一瞬间,笑意凝结。
「纪倵。」步云缺微微地笑著,依旧一身玄黑的他,却那样温柔的捧著一根树枝,树枝上,开满了淡红色的花,走向无法言语的乐清文,他将手上的树枝放入他手中。「送给你。」
「樱……花?」
「嗯,樱花。」抚著花瓣的手,带著淡淡花香抚上他的脸颊。「你说你没看过樱花,我便去寻。」花期将过,他策马奔腾了极远,才在远方的山头上寻到一株迟了花季的樱树。
他没有休息,只想著要早一点、早一点将这樱花放入乐清文的手中!
看著怀中的樱花,再看了看步云缺满是汗水的脸庞,乐清文竟无法开口,他该说些什麽、该说些什麽,该说什麽才足以表达内心汹涌的情感、该怎麽做才能让步云缺了解?
步云缺却只是笑著,向他轻声说道:「纪倵,你瞧,樱色原来是这麽美的颜色。」
是娘亲最爱的樱色……他低下头,闭上了微微发热的眼眶,樱花散发著淡雅的香气,柔软的花瓣擦过了他的脸颊,他依旧不记得那人们口中温柔而美丽的娘亲,但再也没有什麽遗憾了、再也没有了!
「谢谢你,云缺。」
步云缺看著依旧低著头的乐清文,伸手将人及花抱了满怀。「纪倵,你一定不知道,昨天你向我说了句这一生也不想忘记的话。」
乐清文一愣。「甚麽话?」
「你说,你想一辈子和我一起,无论去哪里。」
一辈子、一辈子……想起那句话,感受著步云缺略高的体温、微快的心跳,他忍不住笑了。
「明年,我带你去看盛开的桃花和樱花,可好?」
乐清文抬起头,微红的面颊透著淡淡的笑意,看在步云缺眼中,竟比樱花美上数分。「不只是明年。」
握著彼此的手,他们走下长长的石阶,一步一步,刻意的、缓慢的,偶尔低声谈话,交换著淡淡笑靥,樱花在乐清文手中绽放的那样美丽,连特意来寻人的若和都像见了一幅极美的画般,难以言语。
「可惜无法将之种在鸣麒。」乐清文轻叹一声,步云缺随即握了握他的手。
「就插在瓶里吧,就算谢了,我们还有明年的花季。」
两人回到房中,若和早已备好一只清雅脱俗的青铜花瓶,并送上一壶香茗及茶点,便识趣地退下,乐清文轻轻笑著,站起身灭了炉上燃著的香烟,若和心细,为他点了清香以驱散安魂香味,但他却怕这香气扰坏了樱花。
步云缺看著他,眼神专注而温柔,他走到案前,铺平了上等宣纸,挽袖磨墨,见状,步云缺亦走上前,接过他手中的墨条。「想写字?」
「嗯。」
「写些什麽?」正问著,他却突然看向窗外,敛起双眸。
随著他的目光看去,功力暂失的乐清文却不明白发生了何事。「怎麽了?」
「有人。」
推开门,却是傅晚照站在庭中,他急忙想掩上门,步云缺却已走了出来,一贯的笑容,却带著些微挑衅,他摇了摇头,步云缺看著他,良久,才像是无奈的一笑。
「你是谁?」
「我是步宁风。」
「你来自何处?」
步云缺沈默不语,他并没有必要骗人,也从不掩饰,但他却在这一刻迟疑了,他不能说出实话……看向乐清文,後者却背对著他,走向傅晚照。
「晚照!」
「清文,我不想你因为这来路不明的人而受伤。」没有什麽比谣言更可怕,如果步宁风就是谣言的起源,那麽很简单,只要步宁风消失,一切便迎刃而解。
「晚照,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沈下双眸,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今日无论你说什麽,我都不会退让。」推开乐清文,他抽出腰间的配剑,冲向步云缺,随即,便是气势万均的雷霆一击!
「晚照!」
步云缺并无佩刀,他随手抽出乐清文自那天後便随意弃置在墙角的长剑,双剑交击,铿然之声不绝於耳,看著步云缺的招式,傅晚照与乐清文俱是一惊!那是……鸣麒剑法?
江湖誓 四十五
而步云缺笑著,剑式挥洒间尽是冷峻寒意,看著双剑银练间的他,乐清文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听见乐清文的笑声,傅晚照最後一击,飞快退开,眼底是不可置信的诧异!
「清文……」
「够了,晚照。」走到步云缺身前,他的眼神凛冽而再无笑意。「若还是朋友,你便离开吧。」
「清文!若我不离开又当如何?」
取过步云缺手上长剑,还剑入鞘,他的动作极缓极轻,甚至不再看向傅晚照。「要伤宁风,可以,杀了我之後,便凭你自己本事。」说完,他的最後一眼竟令傅晚照周身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