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试看就知道了。”二十三回头一笑。
当温热的鱼汤被端上马车,阿望顺手给出云换走了额头上的湿巾。二十三接过碗,然后示意恭仁子弹筝。
叮叮叮……咚咚咚……
筝响起了耳熟又简单的旋律,但仅是这一个举动,出云的呻吟声就马上变小了,仿佛平静了许多。对此,二十三满意地笑笑,他继续示意让恭仁子不要停,恭仁子连忙继续。
二十三自己轻轻将出云的身体揽入臂弯中,啜了碗里的热汤一小口,闭紧嘴向出云喂了过去。
恭仁子明白了,原来二十三是要自己喂小主人,不由感动地掉下眼泪。
第一口,失败了。二十三试了半天,出云的唇却始终执拗地闭着,不松口,二十三只能自己咽下。
喂第二口时,阿望把热好的药也端了上来,出云终于稍稍咽下了一点点鱼汤。二十三很高兴,继续努力。
到第四口时,出云的喉部很明显地耸动了一下,确实咽下了汤,所有人都喜悦地微笑了。
接着二十三端过药碗,自己先喝了一口——很苦,他的眉头皱得死紧——看到他的表情,恭仁子笑了一下,指下的一个音不禁走了调,于是昏迷的出云也皱了一下眉,见到这一连锁反应,阿望也笑了,结果扯痛脸上的伤口。
二十三将唇凑上去,出云已经毫无困难地张嘴,然而这次的苦药却很难让出云咽下去,甫一尝到药汁,出云的身躯就微微一抖,做出退缩一样的反应,但是二十三没有让步,硬是喂下了药。
出云整张秀美的脸都皱在一起,二十三觉得很有趣,然后他用清水漱漱口,喝了一口鱼汤,可这一次出云又不愿意张嘴了。二十三没有放松,嘴唇就是不离去,鱼汤慢慢渗进出云的嘴里,出云似乎尝出了味道,忽然张嘴吸住了二十三的唇,鱼汤顺利地喂下去了,而出云似乎还想喝汤,突然伸出柔软的舌头,轻轻叩向二十三的第一排牙齿。二十三吓了一跳,连忙退开身体。
黑暗中,少年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不过他马上端起药碗,借以遮住自己的红晕,再度哺药给出云……
过程反反复复,一口药一口汤,起初出云总是在喝药时不肯张口,但到了后来,也就渐渐听话不再抗拒了。
喝完全部的药和汤,阿望熄了马车旁的火,但二十三让恭仁子不要停止弹筝,自己则回到驾驶的前座上。
“少爷,让阿望驾车吧,您一定累了。”
二十三摇摇头:“阿望,你的腿需要多休息,还是我来吧。我年轻,撑得住。再不赶快点,我怕来不及。”说完,二十三轻喝一声,马车稍稍带快地奔跑起来。
到了驾驶前座,二十三才悄悄红了耳朵。
出云的唇很软,虽然二十三还从来没有吻过女孩子,但是他猜想肯定和喂出云的感觉差不多。意识到自己在胡思乱想,二十三狠狠摇了摇头:出云的腿还不知能不能保住,怎么还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
“驾!”
再度轻喝一声,马车伴随着后头隐约的筝声,在午夜深沉的星空下,朝着未知的前方驶去……
哗————
“少爷,您还好吧……”马车后头,阿望担忧的声音传到前头。
“啊啊!”二十三抹去脸上的雨水,应了一声。 .
从天亮后开始,天空就莫名其妙地下起雨来,下了一上午。
虽然只是霪雨霏霏,但是二十三明明记得昨晚星光灿烂,怎么会下雨呢?
才想着,雨势渐渐变大起来,地上的路逐渐变成泥浆,牵绊马儿的脚。
“吁吁————”
马儿不悦地放慢速度,显然它被细密的雨点弄得浑身不适。
二十三拨拨湿透的头发,向前眺望,只见不远的地方有座破房子,于是他叫道:“前头有座废屋,我们先去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吧。你们家小主人的药也该煎了。”
“好。全听少爷的吩咐。”恭仁子清脆地答道。
“驾——”
到了屋子门口,二十三才发现,原来这里早已经有许多人避雨了,少说也有十几人,每个人都盯着二十三。
呃……这还要不要进去?
二十三打量着不大的屋子,探首看着里屋,犹豫着。
这时,一个少年忽然从里屋跑了出来,见到二十三,连忙招呼:“是新的病人吗?快请进来!”少年看起来不过16、7岁光景,面目姣好,讲话也十分客气。
“呃……我……”二十三不知道要怎么回答,阿望已经和恭仁子一道抱着出云走了进来。
少年看向出云,变了变脸色:“伤得这么重?怎么不早些来呢?”
啊?
恭仁子和阿望都疑惑得面面相觑,二十三也有些迷惑。
“妈妈!妈妈!您快来!有重伤患!是个孩子!妈妈!”
少年朝里屋跑去,二十三他们愣在原地,没多久,从里头又跑出来一个小孩,小孩穿著一身紫色的衣裳,非常可爱,才约摸7、8岁,孩子手里还抱着个罐子。
“明明有两个病人嘛……”小孩子噘了噘嘴,抬起头。
二十三一看小孩的脸,不由得一阵惊艳,好个漂亮的女孩儿,美貌和出云不相上下。
咦?为什么拿出云和女孩子比呢!?二十三的脸皮微微红了。
很快,随着一阵脚步声,从里面走出一个打扮端庄的妇人,大约30岁后半的年纪。妇人走向出云,紫衣的小孩立刻说:“妈妈,妈妈,有两个病人,这个老人也是呢。”
妇人没回答孩子,却转向二十三,问:“孩子是什么时候受伤的?”没等二十三张嘴回答,又立刻说,“你们都到里面来。快!”
于是,尽管有些不明所以,众人还是匆匆走向内室……
第四章
“……唉!”
在察看了出云的伤势之后,中年妇人轻轻叹息,“你们来晚了。如果早来半天,他的腿就保得住了。”
二十三一惊,连忙问:“您是大夫?那您知不知道‘神一手’的春实夫人现在何处?我们要去……”
起初那个16、7岁的少年立刻笑道:“我妈妈就是春实夫人呀。不然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病人呢?”然后笑容马上收敛起来,看向床上昏睡的出云,“这孩子真可怜,如果早点来就好了。”
恭仁子一听立刻跪了下来,拼命磕头:“春实夫人,春实夫人,我求求您了,求求您救救我们小主人。小主人还没有行成人礼,他不能这么年轻就失去双腿啊……求求您,求求您……”
春实夫人立刻搀起恭仁子,蹙眉:“我尽力吧。不过……他走路的希望实在太渺茫了。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多谢大夫!”二十三和阿望异口同声地答。
“啊!!”
一听到出云的叫喊,在外屋假寐的二十三等人立即跳了起来,都想冲进屋子里看看究竟。
少年这时从里面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满是鲜红的盆,边摇头边叹气:“怎么会伤在这种地方呢?下刀子的人怎么忍心呀……”
“啊!!!”
又听到出云沙哑的叫喊,恭仁子和阿望都开始流眼泪。
少年倒掉了血水,走向二十三:“你们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啊。这个孩子的伤口正好在皮肤最细嫩的地方,要缝合必须很小心。加上经脉受损,很可能腿会连知觉都没有了。”少年顿了顿,“妈妈可能还要给他针灸,刺激他腿上的感觉,所以会特别疼的。”
二十三听了,只是默默无语,他只在心中祈求,不要夺走孩子的双腿,不要让他失去跑跳的机会,他的一辈子还很长很长啊……
少年再度叹息,然后又进去了,紫衣的小孩跑了出来,站在阿望的面前,怀里还是抱着那个罐子。
“老伯伯,您的腿伤还没有好,我给您看看吧。”小孩子用稚嫩的口气认真地说。
阿望抹去脸上的泪,倒有些讶异这孩子竟然不怕他脸上的伤?
孩子自顾自地撩起阿望的裤管,皱眉:“化脓了。没有治吗?”
阿望一听吃了一惊,二十三和恭仁子都看了过来。
“望叔!您的腿……!”
“阿望,你为什么瞒着我们呀!”
阿望摇摇头:“我年纪大了,治不治也无所谓了。我们的钱不多,都是都美她……我不能再花钱了。”
“什么话!有病就要治!你想废了这条腿吗?”小孩子板起脸孔,训起人来毫不含糊。
二十三怔了一下,也说:“阿望,治吧。若是你家小主人将来真的……他还要依靠你的双腿啊。”说出口之后,二十三连忙自打嘴巴,“呸呸呸!乌鸦嘴!我不会说话,可是腿你一定要治啊!”
“望叔,我们可能还要逃亡下去,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呀!”恭仁子含泪道。
“好,好……我治,我一定治。”阿望回答。
“这还差不多,来,给我看看……”小孩子还真动起手来,让二十三一阵惊慌:“小妹妹,你可不要乱来啊,你会吗?”
小孩子沉下了脸色,噘嘴说:“我当然会!还有,我不是小妹妹!”
一旁几个病患笑了起来,对二十三说:“这位结紫小弟弟可是夫人的正宗传人呢,放心吧,他治得了的。”
二十三愣了一愣,连忙给小孩子让出地方,不过他心里很震撼:怎么一路上看到如此美丽的两个孩子,都是男孩!?他是不是……也该治治眼睛了?
出云的伤折腾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才总算稍稍稳定下来了。
可惜,出云的腿仍然没有保住。
“我试遍了办法,可是他的腿受到重创,又拖了一段时间,没有并发致死已经是万幸了。你们先前一定请过大夫了吧?”
二十三忍下心痛的感觉,代替泣不成声的两个仆人回答:“请过。大夫说除了您,没人能治。于是我们才赶来。”
“唉!这么小的孩子,我也不忍心看到他失去双腿,可是实在是没有任何办法了……我想尽全力保住他腿的感觉,让他即使不能走路,好歹脚有知觉,能够坐起来。不过这样一来,他要受的苦会多得多……”
“完全不能走?连站立都不行?”二十三心急地问。
春实夫人摇摇头:“不仅不行,恐怕坐着都会痛楚难当。以后他的起居都必须有人照顾。只要用得到双腿的事,他都得有人为他支撑代劳。这样的痛苦,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啊。”
一听到这种结论,二十三的心一阵抽痛,无言以对。
“……尤其接下来伤愈的日子,还有巨大的痛苦等着他熬过去。他的腿必须每天定时按摩,防止它们失去知觉,药的敷法和分量都要仔细小心。若是这孩子的意志力强,愿意保住双腿的知觉,能忍住坐时的疼痛的话,他就可以摆脱一天到晚躺着的命运,好歹可以写写字念念书。可是对他这么一个孩子,还是太难了。”说这番话的春实夫人也难掩深刻的同情,“现在我让他退了烧,等他清醒过来,你们和他本人商量商量,问他愿不愿意保留双腿的感觉。如果他无法忍受痛苦,好歹他的腿不会痛,可那样一来,他就只能终生躺在床上了。”
春实夫人说完,抹去眼角的泪水,朝屋内走去。
留下二十三、恭仁子和阿望,三人相对无语,只能垂泪。
懒懒的……
出云模模糊糊地睁开眼,有些奇怪为什么今天自己不像平时那样,在熏香和宁静中悠悠醒转。
外面的声音,好吵……好吵……
他听到好多人的脚步,好多人说话的声音,还有好多好多……不知名的声音……
眨眼,再眨眼,出云忽然发现,自己原本房间天花板上的美女图不见了,那是母亲留下的图啊……移到哪里去了呢?还是收起来了?
轻轻转动头颅,出云又发现,原本在自己伸手即可探到的地方摆着的筝桌,也不见了。
鼻翼里有股说不出来的药材味道,像煮过的苦木,口腔里竟也有类似的味道。
啪!
意识忽然清醒了,出云不安地举起双手,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竟是这样的陌生。
老旧的地板,干净但是褪色的棉被床铺,泛黄的纸窗,一张宽宽的矮几上,摆满了绷带、药材、针盒等等,他只知其名其貌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的东西。
这里是哪儿?
阿望在哪儿!?
出云将手摆在两边,想支撑起身体坐起来,然而,非常意外地,他竟然坐不起来。
突兀地,他感到自己的腿压根没有丝毫知觉,从大腿根一下,完全没有感觉——他慌了起来,他的腿呢?
连忙伸手摸向腿,他摸到了,大腿……可是膝盖他怎么也探手不到。
为什么我坐不起来?为什么我坐不起来?
颓然收回伸展得隐隐作痛的手,出云轻轻蹙眉,腰部以下一点点的一个地方,莫名其妙地痛了起来,这痛楚伴随着微微麻痹的感觉,然后像针刺一样一点一点鲜明起来。
出云忍不住扭了扭腰,为这种他迷惑不解的现状感到不耐烦。
然而……痛……
随着他动作的频繁,痛楚竟然越来越难耐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阿望!”
出云想叫——虽然他知道自己肯定叫不出声音的——可当他真的听到自己略微嘶哑的声音时,他浑身弹跳了一下,吓了一跳。
这是他的声音吗?
喀——
一阵纸门拉开的粗糙声响让出云辛苦地皱起脸庞,仿佛听到这声音之后,伤口更加疼痛了。
“你醒了吗?”
一个陌生的声音!出云吃惊地看向来人。
一个武士打扮的人正面露喜色,乌黑的瞳眸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脸庞。
谁!?
出云惊恐地缩了缩身体,伸手挡住自己的头。
当视野被黑暗遮蔽的时候,忽然一幕幕的景象在自己的眼前飞速闪过。
武士们的狞笑,令人战栗的手指,白晃晃的刀子……啊——————-自己的惨叫声……
出云狠狠抖了一下肩膀,顿时感觉原本隐隐作痛的那个地方开始剧痛起来,痛得他咬住嘴唇仍然忍不住呜咽和呻吟……
“疼……好疼……”
燃烧……他在被燃烧……记忆中的剧痛和模糊遥远的自己的呻吟,都纷纷出现在自己的感官中,出云不停地颤抖,泪水不知不觉滑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