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你不知道!”北堂青站起来,在屋里踱了踱,有些急躁:“据说朝里最近出了件大事,正闹得沸沸扬扬,这个节骨眼上把你调回去,八成是为了救火,你可不要随随便便就应承啊。”
苏逸风一愣:“大事?”
“嗯,西北军那边的糗事,说的比较隐讳,不过定是与柯子卿将军有关,这次弄不好就是让你去趟西北调查此事。”
调查……柯子卿?
苏逸风支起下颌,若有所思地微咬着手背,北辰……怎么把这个地儿给忘了,他会去找柯子卿么?可是……
身形一晃,苏逸风有些迷茫的望着脸上几份懊恼得北堂青:“我就知道你会动心……可逸风你最好别犯糊涂,这柯子卿是太子殿下的人,你道为何朝中有那么多能人,却偏偏要调你回去?他们不是傻瓜,既不愿得罪现在的圣上,又不愿得罪未来的君主,所以才出现争执不下的情况。你足够聪明,何必趟这个浑水?”
苏逸风怔忡了片刻,起身拱了拱手,避重就轻的说道:“大哥的话,我省得了。本来就快到年末了,皇上大概是要我回去整理这年的官员审计,再说朝中比我有资历的大人多了去了,哪缺我这一个?大哥你别担心了,逸风知道如何做的。”
看他没有强辩,倒像是已经听进去了,北堂青顿时舒缓许多,也就不愿在说这种有失臣道的话,以免隔墙有耳被人听了去,反倒对彼此不利,所以转了话题道:“这雨大概今夜停不了了,明日一早我就要赶到堤坝,来不及给你送行,所以先在此别过,咱们年末时京城见罢。还有,我也给你带了些伤药来,记得按时用热水泡着脚上的伤,这样好的快些。”
苏逸风笑着应了,话里多有感激,然后两人又说了些公事之类,随手拟了几个章程,北堂青就起身告辞了。
回了正室,苏逸风望着无双送来的晚膳,却没有任何胃口,倒是气闷的难受。走了几步,推开窗,冷风夹着大雨迎面吹来,让他有些瑟缩。
无双忙上前止了:“公子使不得!”
关了窗,将人拉回来,按到榻上:“公子喝些温粥垫垫罢,万一寒着了,我们怎么回京啊?”
苏逸风静静望着无双,只说了一句:“你说,他……会去北辰么?”
无双顿时噎住了。
苏逸风也不介意,有些失神的靠在榻上,自言自语道:“会么?应该罢……柯子卿对他那么……重要,他怎么舍得如此久都不露面?或者,听说柯子卿出事了,就算不在北辰他也会快马加鞭的赶过去罢?那我们也去……好不好?”
无双见他眼圈微红,心里也有些不忍:“公子,你一定要爱惜自己,不然殿下见了会……会心疼……”
苏逸风自嘲的摇了摇头,微微闭了眼,阻断了那丝清泉:“他……怎会心疼?三年前对我不告而别,却带着……水灵秋……这些年我不管遇到何种病灾,每每最念叨他,却每每不见。无双,我真的……好想他……他的一切都镂在我心版,不曾褪色,可他却忍心……”
话未竟,苏逸风已经有些哽咽,他侧头向内,平复了片晌:“你……去歇着罢,明日还要赶路……我要睡了。”
“嗯,明早无双来给公子叫起。”
无双应了一声,轻轻一礼,回身走了几步,又看了眼苏逸风佝偻着的背影,心里微叹:这种等待,没有希望,没有念想,甚至没有最简单的允诺,纵使苏逸风如何安慰自己,现实……却总是最残酷的。
快些回京罢,也许太子已经回京了也说不定。若是继续呆在扬州,还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唉。
蹑手蹑脚的走到门边,无双又回身看了眼苏逸风,微微摇了摇头,才轻抽开闩打开门。抬脚正要出去,却硬生生停了下来。
眼前有双雪白的金丝皂白靴。
无双心里一抖,颤巍巍的望上来,正见一人当在身前,毫不避让。
那人一身水色长衫,依然如故,温柔的眼神定定地望着室内,含情不言而喻。
看清后,无双无意识的“啊”一声,呆愣的没了反应。
榻上似乎传来些声响,无双猛地醒过神来,接着顺势跪了下去,话里却带了哭腔:“主……主子……”
视线望了过去,正见着赤脚立在床边的苏逸风,神情恍惚,浑身抖得厉害,一脸的不可置信,却又满目莹光。
这副矛盾的模样让人看了极为揪心。
往前走了几步,微张开双臂,轻轻一声唤:“逸风……”
豆大的泪珠瞬间从脸颊上滚落,苏逸风颤抖着跨出第一步,从第二步开始猛然加速冲过来。
抱住,抓紧,几乎忘了如何呼吸。
熟悉的手抚上苏逸风的长发,然后是日思夜想的低沉声音吻在耳侧:“逸风,我带你回京。”
回应他的,却是没有压抑的哭声,和又爱又恨的捶打。
暴雨,伴着冷风,果然一夜未停。
但有些东西,注定风雨无阻。
第一百二十二章:脆弱
清澈的溪水哗啦啦唱着悦耳的歌,从高山上湍急而下,然后不急不忙得绕山而行,消失在远方。掩映在一片青山翠绿之中,这条玉带更是婀娜多姿,尤其里面还多了位赤脚玩耍的少年。
那少年着了身浅色绯衣,一头黑亮长发梳至头顶,结了条细辫用一个蜓戏莲心的百花冠收了,其余又从头顶散下来,丹凤眼,柳叶眉,嘴角带着几丝温温的笑意,只略弯着身子站在及膝的溪水中央,一动不动的盯着在他光滑的腿间来回游动的鱼群。
轻轻收气,丹田下沉,少年突地出手闪入水中,波面顿时起了波澜,刚刚还嬉戏的鱼群霎时散做一团四处跑了,不过终有两只腿脚慢的被提留出来,四处翻腾,做个垂死挣扎。
少年噘起嘴唇,冲抓在手中的两只约摸十寸的肥肥鳜鱼做个鬼脸,顺手一抛,两条鱼便乖乖落进岸边的小篓子里了,跟早进来的四五条同类一起活蹦乱跳,不亦乐乎。
略微活动一下腿脚,少年选好站位又一次平息,刚刚还动荡不停的溪水渐渐流的缓慢了,少了皱褶,恢复平静。那群受惊的鱼儿试探着小幅度游着,接着脱了岸边的芦苇,向这边靠过来,眼见着又瞄准两只肥肥的目标下手,结果地面一阵,鱼群立时受惊一般跑散了。
眉头一皱,少年望着抖得越来越厉害的溪面,眼睁睁的看着鱼儿跑远了,不由暗暗叹气,无限留恋的翻身上岸,数着篓里的鱼。
嗯,有七条呢,够给爷做一顿!
想到这儿,少年不由得甜甜一笑,温润又寂静。
忽然听到一阵马的嘶鸣,始作俑者到了。
少年刚抬起头来,便见着一人从马上跃下,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来,瞅了眼他篓中的收获,不由啧啧:“呀,小水弟弟越来越厉害了,这功夫见长啊,只不知爷要是发现你这精神都费在这上面,还指不定多高兴,你说是不是啊?”话里说不尽的调笑。
水灵秋脸红了大半:“西哥哥别跟爷说……不然,爷肯定罚灵秋的……”
萧西“扑哧”一声笑,上前拎过那只鱼篓:“行了,快些走罢,爷已经进谷了。”
灵秋脸上一喜:“真的?”
“骗你做甚?我可是快马加鞭过来的。”
难怪会吓跑我的鱼……
灵秋瞄了眼萧西的疾风,那是燕清粼奖给萧西的西域宝马,足力强劲,速度若风,让不少人艳羡,特别是剑,还跟燕清粼嘟囔了半晌,非要讨个一样的,让燕清粼好不头痛。
“走不走啊?”
一声吆喝,灵秋猛地望过来,正见着萧西翻身上马:“再不快点,可就迎不到爷了,我可不等你哦!”说罢,打马而去。
“你!”灵秋一急,忙跑过去解了自己的马,追了上去:“你……你还给我的鱼!”
萧西高高举着鱼篓,没有回头,只在半空晃了晃,却跑得愈加快了。
待到两人你追我赶的奔到别院时,正见着萧达扶燕清粼下车,灵秋脸上顿时绽开一抹笑意,止了马跃下来,几步奔了过去,却没敢扑进他怀里,只拽着燕清粼的袖子,一脸欣喜:“爷……爷可回来了……”
闻到水灵秋带来的一股水草香,燕清粼眉毛一挑,顺手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吻着他的额头,笑道:“等我回来罚你呢?”
水灵秋一愣,接着明白过燕清粼所指,脸上添了几朵红晕,低头抵在燕清粼胸前,温顺的环住他的腰身,吞吞吐吐道:“秋……秋儿……没……没……”结果见燕清粼满目玩味,灵秋脸上更是火热一片,咬咬牙,干脆轻掂着脚擦上燕清粼的嘴唇,然后扎在燕清粼怀里,声若蚊叫:“秋儿……想爷了……”
软绵绵的声音,夹杂着信赖与惦念,透着脉脉情愫,听来格外动容。虽然分别不过三四天,但在燕清粼将近三年的呵护下,这个受尽宠溺的孩子当然有理由、有资格享受燕清粼温温的爱意。
燕清粼稍稍一愣,然后轻笑着拍了拍怀里撒娇的灵秋,却没有将人推开。
见状,萧西上前一步,提着篓子给燕清粼一看,傻呵呵笑道:“爷,水公子抓了一上午呢,就等着给爷炖鱼汤喝哦,西儿也想喝,爷要分我!”
萧西,三年前由凉庭调回燕清粼身侧,他是飒门下的弟子,古灵精怪,自小就被燕清粼喜欢,年龄不过十七岁,比灵秋长一岁,所以燕清粼也极少约束他,倒让他放肆不少。
立在燕清粼身后的飒突地咳嗽一声,萧西脸色一变,乖乖低头退到一侧,不敢胡闹了。
燕清粼笑着摇摇头,轻轻捏了捏水灵秋的脸颊,将人放开,然后回身撩开湘妃帘道:“我们倒是有口福了……怎地不出来?”
苏逸风倚在车内壁上,轻咬着下唇,垂着头,眼圈红红,没有说话。燕清粼见状,伸手抚他顶发,结果苏逸风略微偏头,没让燕清粼碰到。
低叹一声,燕清粼轻跃回马车,半坐在苏逸风跟前,身体前倾,贴得极近,萧达忙将湘妃帘放下来,然后非礼勿视的垂目立在一侧。
趁着帘子还完全合上时,灵秋稍稍侧身,正看见燕清粼凑过去附在那人耳边说着些什么,两人身形一错,只见那人玉面朱唇,黛眉入鬓,一身鹅黄,尤其是发顶上那支正花团纹的迎客簪,更是衬得此人骨秀神清。
是苏……苏大人么……
灵秋脸上顿时有些僵住。
湘妃帘合上了,见不着里面的情景,马车四周的护卫均面无表情的垂首听令,灵秋默默地将刚刚来不及放下来的裤脚整好,眼神游离的飘忽着,就是不愿定在眼前的马车上,但……
车里似乎传来些细微的声音,然后是有些悉索的争吵,夹杂着急促的呼吸与轻轻的抽噎,声音压得极低,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灵秋却明显的感觉到燕清粼并没有生气,结果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却仍不见两人从里面出来,灵秋的眼睛瞬间有些黯淡。
大约半盏茶的时间,车内一动,萧达忙上前将湘妃帘拉开,燕清粼打横抱着遮得严严实实的苏逸风从车上跃下,对萧达吩咐着:“把逸风的东西搬进我阁里……秋儿,逸风一路上累坏了,你帮他沐浴一下,成么?”
灵秋抬起头来,挤出个笑容:“嗯。”
燕清粼点点头,刚要抬步上阶,飒过来附耳低语几句,燕清粼脚下一顿,稍稍思量:“我安顿好这边就过去,你派些人盯紧了,别出岔子。”
飒略一礼:“是。”
进了阁里,燕清粼刚将人放在榻上,苏逸风便挥开燕清粼,翻身就要下去,结果身上的披风一掉,正露出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想起在马车里燕清粼他……他……那番戏弄,苏逸风登时将披风狠狠地丢在地上。
瞳孔猛地一缩,燕清粼一把箍住他的腰,伸手捏住苏逸风的下巴,迫他仰起头来,苏逸风吃痛得闷哼一声,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氤氲。
没有放松力度,燕清粼凑过去,声音听不出喜怒:“告诉过你,别惹怒我,没脑子么?”
苏逸风呼吸顿时粗了些,一双眸子莹莹亮亮的布满水汽,委屈的瞪着燕清粼,就是不说句软话。
只两行清泪,沿着如玉的面庞缓缓滑下,沾湿了燕清粼的手心。
心口蓦地一窒。
略微放松了手下的动作,燕清粼眉头微蹙,小指轻轻扫过苏逸风红肿的嘴唇,叹息一声:“都这么大人了,动不动就使小性子,这几年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好歹也是当朝二品大臣,传出去成什么话?……别撇嘴,我说的不对么?还当自己是孩子啊,嗯?”
苏逸风眼里冒出几点火星子,突然张口咬住燕清粼抚在他唇上的小指,燕清粼倒没在意,因着算准苏逸风也不会用力,孰知苏逸风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辗转舌尖轻舔过口中那处柔纤的指腹。
燕清粼顿时浑身一僵,只觉得一股电流瞬间沿着脊背袭遍全身,硬生生让他打了个冷战。
猛地抽回自己的手,燕清粼刚想呵斥,却不料正撞上苏逸风惨淡的眼神中飘出的几丝得意,燕清粼一怔,有些哭笑不得。
顺手将人拉进怀里,燕清粼低头吻吻那处红肿的唇,不由戏谑:“你占上风了,我认输,行了罢?”刚刚在马车里不过是想小惩一下,貌似做的过分了些,反倒让自己失了口实。想到这儿,燕清粼无奈的摇了摇头。
“……”听了燕清粼这话,苏逸风一颤,眼中快滴下水来,他瞬间半跪起身勾住燕清粼的脖颈,深深偎依进去,带着哭腔道:“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燕清粼一愣,随即了然的垂下眼皮,习惯性的摸着他披在身后的头发,顺着耳朵滑过面颊,果然,一片湿润。
不由地想起与苏逸风最后温存的那晚,苏逸风也是如此脆弱的一面,而他没有燕清粼的那些年,和这几年,苏逸风一样坚强的生存着,成长着,甚至为了功名、期望、目的,不断周旋于各种权势的争斗。如果,他没有遇到燕清粼的话,如果,燕清粼没有纵容他陷进来的话,如果,没有猜测,没有利益,没有……相互伤害,或许……苏逸风,当真可以若飘逸的轻风般,随遇而安,而不用像如今这般……患得患失。
燕清粼不由苦笑,倒是自己,一手促成了如此脆弱的苏逸风,真真有些自食恶果的味道了。
这时,飒轻轻在外面敲了敲门,低低一声:“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