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看!你们看!那红色的糖看起来好好吃喔!福气你要不要吃?我买几根我们两个一起吃好不好?」
恭很喜欢逛市集,对他这个外国人来说,什么都是新奇又有趣的。现在他正对着卖糖葫芦的小贩大惊小怪着。
「嗯,好啊。」
福气其实也很想好好逛逛市集,就像恭那样开开心心的。不过他真的是放心不下,从以前到现在,他对市场的热爱不减,但是提心吊胆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
恭看福气也说要吃,便兴冲冲地拿了银两去买糖了。福气和衣裙站在旁边等他回来,背后忽然有人叫福气的名字。
「福气?这不是福气吗?」
福气紧张地回过头,看见包子铺的老王正对着自己咧开嘴大声呼喊着。
「王老爷子!」福气很高兴能见到这位许久不见的老伯,他从前还挺疼他的,卖包子给他总会算他便宜些。
衣裙细细打量着老王,沉思着他与福气的关系。他没想到会在市集中遇见福气认识的人,他在心中计算着待会私下向这人打听打听福气的来历。
「好久没看见你这小家伙,你到底是跑到那儿去啦?贾大人跑来找过我好几次,你跑到哪也不跟他说一声,他一直很担心你哪。」
福气失踪这段期间,贾贵来找老王好多次,他叮嘱老王,如果看见福气,一定要问清楚他现在在哪里、尽快回报给他知道,他将重金酬谢。
「我…我……」福气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心虚地绞着手。
「怎么啦?你这段时间都是住在哪里啊?不会是什么破庙里吧?老王可想念你啊,你不来,我们寂寞得紧哪。」
「我…我住在……我……」答不出来,不想回答,怎么说才好?
「他住在我家里,我是他的表哥,我叫朱循。」
衣裙看福气为难,他也没多考虑,下意识的便跨步站到了福气身前替他插嘴解围。他有点惊讶自己的爱管闲事,不过也好,现在假装是他的亲戚,待会儿也比较有立场向老王探听福气的消息。
福气惊讶地看着衣裙,两人平时不顶要好,但每次有麻烦却都是他帮忙解决的。
「表哥?」老王挑眉看着眼前回护福气的男人。
看他的穿著装扮,显然是家境优渥的富家子弟,他怎么没听福气说过有这样的有钱表哥?有这样的表哥又何必到王家当童仆?老王可不大相信。
「对、对啊,他是我表哥。我们是表兄弟。」
福气看老王脸色起了狐疑,心急地想说服老王相信他,但临时也掰不出个所以然,结结巴巴更叫人起疑。
「这是真的吗?福气,你可别骗老王啊。」
老王紧盯着福气的眼睛,福气对上了那双历练已久的老眸,心虚地低下头。
「是真的没错,他娘是我的姑母,我们家在北方,爹和姑母很久没有联络了,我家因为几个月前才搬来长安,这才接了福气过来一起住。没先知会贾大人是我们不对,改日会登门道歉的。」
衣裙知道贾贵是县令府的总管,这人名号在长安还颇为响亮。尤其最近,王敬大人失踪,遭遇不幸,皇上便破例要贾贵直接递补王敬的位置,直到下一任县令到了为止。他原先预料福气不是真正的王敬府上的童仆,但现在听来,福气确是县令府的人没错,但是之前差人去打听的时候,王家并没有仆人失踪啊。这可奇怪了。
「是这样吗?也罢,就当是了。」
老王还是不大相信,不过他也不是真的很在乎到底眼前自称朱循的男人和福气究竟是什么关系。眼下他只想知道福气是在何处落脚、要如何找他,有这些消息,他才能找贾大人领赏。他陪着笑脸对福气说:
「福气啊,这么久没见你来老王的包子摊光顾啦,你要不要买些好吃的包子让你的表哥、舅舅尝尝啊?」
福气看了衣裙一眼,寄住在别人家赖吃赖喝的他现在可没半毛钱可以买包子。衣裙从荷包中摸出了几个沉甸甸的金元宝交在福气手中。
「这些给你,待会儿有什么想买的就尽管买吧。」
老王看这少年给福气的元宝,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的零用钱啊。出手这般阔绰,长安城里有这么一个富裕的朱家吗?除了经商的朱家,还有其它有钱的朱家吗,若是有,他不该不知道的。
「王老爷子,我要买二十个包子。」福气有了钱,便向老王捧场。
「哎呀,福气,你今天来晚啦。今个儿包子都卖光了,不然这样吧,你告诉我你住在哪儿,赶明个儿一大早我送刚蒸好的热腾腾包子去给你们当早餐吃。」
老王一心只想套出福气住的地方好交差,刚好他的包子真的卖完了,也就有正当借口可以问问福气现在住在哪里。
「我住在……」
「不必送来了,我明天一早再差人来拿,账就先清了。」
福气呆呆楞楞的,老王一套他就不小心要泄了底。衣裙打断他的话,并不是因为顾虑到福气不想泄漏自己的现况,而是他商人的直觉告诉他这个老王是有意图的。不先搞清楚这老头子的心思,他不想让福气透露太多。他炯炯有神的黑眸像猎鹰般地直视着老王,像是要看穿他此举的目的般。
「呃…那、也好,就这样吧。」
老王被衣裙看得不自在,他阅人无数的市场直觉告诉他,这人不好惹,还是小心点为妙。他当下决定不再多问,先观察两人,就着这些消息先回报。反正既然来了一次,他相信一定还会有下一次的。
福气与衣裙和老王说了一会儿话,这时恭也买好糖葫芦过来了。他的身材高大,金色的发在夕阳余晖下闪闪发光,波浪般地摇曳着异邦人的美丽味道。当他穿过人群时,似乎每个人都在注视着他。
「福气,来,糖葫芦。」他走到福气身边,拿了五支糖葫芦塞到福气手中,自己手上还有三支。
「这么多给我一个人吃吗?衣裙的呢?」福气问。
「他不吃这个的,他讨厌甜。」恭说着,自己又咬了一颗糖葫芦,津津有味的吃起来,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为什么?我最爱吃甜了,甜食很好吃啊。」福气他伸舌舔着那红色的甜蜜果实的样子,就像一只小狗在享受他珍贵的肉骨头一样。
「小鬼就是小鬼。哼。」衣裙冷哼一声,用手重重地推了一下福气的头。
不知道为什么,看他那个样子就心浮气躁,忍不住就出手了。
「你干什么啊?」福气踉跄一下差点让刚到手的点心脱落他的掌握、和地面接吻。
「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为何推我?你很……」
「少啰唆,推一下又怎样!会少一块肉吗?人小连心眼也小。」衣裙打断福气的话,不耐烦地说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好一阵子跟小鬼没吵没闹了,但刚才看他那样就是想推他一把,不知道是为什么。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蛮不讲理?」吃糖的兴致都快没了,怎么搞的哪里又惹到这个相安无事好一阵子的『浑蛋猪衣裙老爷』了吗?
「福气不要生气嘛。衣裙他是喜欢你啦,他对喜欢的人都是这样的,那时候他喜欢一个叫做书秦的美人,也是每次都……」
「恭,住嘴。」衣裙语气不善地打断恭的话,眼神凌厉的注视着恭。他不想提那个人的事。
「啊,抱歉。」
福气听见了其中的关键词,他好奇心大起。
「什么?像衣裙这样的人,也会有喜欢的女人啊?书秦是谁?很美吗?」
「不是女……」
「叫你闭嘴!」衣裙怒声打断恭。
「你干麻那么凶?话不能好好说吗?」福气对衣裙的恶劣态度颇有微词。
「就是说嘛。我只是想告诉福气,你是喜欢他,就像对书秦那样……」
「恭,你再说一个字试试看,我马上让你再也说不出话来。」衣裙低声冷道。
这句话声音不大,但那寒意会在一瞬间贯穿你的心。衣裙的周身此时似乎包围着一股似冰又似火的杀气,冷入人心,却又猛烈地让你靠近便遭灼伤。他剑眉直竖、眉间紧锁,双眸凝视着恭,那种眼神完全不像是在看他的朋友,而像是在注视着血海深仇的敌人一般。福气看着衣裙的脸孔,忽然地感到一阵颤栗。他是第一次看见衣裙这样的表情。
「哈哈,你生气了。用你们的成语说,这叫做『头羞成怒』。」恭似乎对于好友的怒气毫无所觉,依旧是人畜无害的笑着、说着蠢话。
「恭……」福气拉拉恭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现在的衣裙让他畏惧,不是平常那个能让他顶撞的笨老爷。
「哈,头羞成怒,头羞成怒!」恭无动于衷,伸手指着衣裙大笑着,依然固我地在老虎身上拔毛。
「恭,你有时真的让我很生气。」听衣裙的声音,似乎不怒反静,诡异的是,他脸上带着的是轻松的笑容。
「我知道。」同样面带微笑的恭,一副乐歪了的样子。
这是什么情况?福气不明白这两人的在搞什么鬼。
然后,就一瞬间的事,很有默契地,福气被两人同时伸出的右手推到一旁,滚跌了一圈之后坐定在地。然而,当他摔得莫名其妙正想骂人时,抬头却看见一场猛狮与蛟龙的斗争在他面前精采上演。
在黄昏的金色光辉下,在人潮汹涌的市集里,毫无「家丑不可外扬」概念的恭和衣裙动上了手,吓得四周行人纷纷走避。
福气坐在地上,看着这两人,他呆了。多美丽的画面!
恭像是一头来自大草原的野性狮子,他的出手猛烈迅速又强悍,在光芒的照耀下,金色的发、手臂上金色的细毛、玻璃珠一般清澄的蓝色瞳孔、白皙的皮肤,全都衬着橘红日光,散放出耀目的光彩;他的脚步不曾停止跳动,就像他的金色波浪发不曾停止飘扬;他的舞蹈蕴藏着力量,当他优雅的回旋踢越过衣裙,殃及包子摊将坚硬的木桌踢得粉碎时,力道之大,让飞扬的木屑在划过福气的脸颊时,留下了一道伤痕,不过福气毫无知觉,他只是沉醉在这场美丽的激斗中。
相对于金色狮子的神威,衣裙没有恭高大,力量也不那么强,但是他就像是水中的蛟龙一般,灵活又神出鬼没。也许是学过武术或是轻功吧,他踩着几乎不可能的脚步飘忽迅捷地在恭的身边打转,穿著墨色的长衣,黑色的发辫在激斗中像条鞭子似的挥动着,整个人呈现黑色的他,旋绕在金色的恭身边就像是一道鬼魅的影子。他的动作洗炼而精准,虽然看起来不出力气,但举措之间让人觉得他本身就是一把利刃,磨利的刀,只消轻轻一划,就能置人死地。当他窜动的身影经过福气身边时,只是那衣角扫过福气的脸庞,就让他觉得脸颊是一片热辣辣的。不过,由于热衷于看,福气依然是无所知觉。
恭和衣裙的打斗一直没有停下来的趋势,直到车水马龙的市集人潮散去,直到摊贩都收拾好商品回家去,直到太阳快要落入地平线下,天色渐暗,已经快要看不见对方手脚动作,两人才再度发挥了好友间的默契,同时收手叫停。
「这么久没打,你一点也没有退步嘛。」打得畅快,恭愉快地笑着。
「你这个人,想打就直说嘛,何必长舌惹人讨厌?」轻拭额上汗珠,衣裙对于恭早先的多嘴还是记在心上。
「不让你生气,跟我打,你不会认真的。」运动得也有些累了,恭随性地席地而坐。
「认真什么?争个你死我活吗?」衣裙跟着坐下,喘口气休息休息。
「不这样玩,怎么能尽兴?哈哈哈。」
「不要命的疯子。」
衣裙看着恭,两人相视而笑,那是快乐的,幸福的,欢愉的笑。总是如此,两人从第一次见面,就知道对方会是自己最好的知己。相隔千万里的两颗天星,循着缘的轨迹,跨过了遥远的距离相遇、相知、相惜。
这就是知己吗?相辅相成、相生相克,总是了解对方的心思,总是拿着对方的弱点相互刺激,即使不言不语,即使恶言相向,却永远能够明白对方的心意,传达快乐和情谊到彼此的心里。
两人打得畅快淋漓,直到打完还浑然忘我沉醉在难平的兴奋心跳之中,忘却了身边的一切,直到,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没想到你们两个那么厉害,好强啊,打了那么久,终于打够了吗?」
福气一直坐在他们旁边,不过乐在打中的两人根本忘记他了。打完了也没人跟他说句话,自个儿在那里惺惺相惜,英雄知英雄的,还相视一笑呢!根本完全忘了有个被迫饿肚子当观众的他还在这里。他有些不高兴,被完全忽略的滋味挺不好受,好象被排挤在外一般。
恭听见福气的声音,像是从梦境中忽然回神一般,神情愉快的连忙别过头找寻他可爱的梦中情人,当他看见福气时:
「福气!你的脸怎么搞的?!」高八度的声音,恭惊叫着。他靠近福气身边,轻轻捧起他的脸。
「怎么搞的?」福气不明白恭在说什么,但是当恭的手触到他面颊的皮肤时,他忽然感到一阵刺痛。怎么回事?
「是谁打你吗?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竟敢找你麻烦!哪个王八蛋干的?」
「打我?没有人打我啊,你在说什么?」福气不明白恭在说什么,只是,脸很疼,感觉还真是像被打过一样。
「那是我们做的啦。」衣裙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说道:「他靠我们太近,被我们扫到。谁叫他笨,不会闪远一点吗?」
「我的脸,怎么了吗?」福气刚才一直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不过瞧不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你的脸……」
「我看看。」衣裙靠近福气,端起他的下巴开始『忠实地』报导福气的美丽容颜。「嗯,一共三道血痕,左一条,右两条;左脸颊颧谷这儿有一大块深紫色的淤青、额头右边擦伤、两颊肿的跟老王卖的包子一样,我想,大概是被衣服赏巴掌造成的。总而言之,你现在的脸就像是供桌上的猪头一样。哈哈哈哈!」心情真好,刚发泄过,又有可笑的事欣赏。
「什么!什么猪头!还不是你们害的!」福气听到自己的脸变成这惨样已经很气馁了,还被衣裙比喻成供桌上的猪,他不禁火上心头。
「福气别难过,我们请大夫上个药,很快就会复原了。」恭柔声安慰他。
「我们从头到尾没招呼过你一拳一脚,小鬼头,你可别乱诬赖人啊。没打架还能搞成这副德性,自己不检讨要怪谁?」
「怪你!怪你们!都是你们害的!你们不会闪远一点打吗?」
「臭小鬼!我爱在哪里打是我的事,你自己不会滚到一边去,你以为路是你家开的吗?」
「衣裙,不要吵了吧。」恭劝道。
「这条路就是我开的!要在哪里打架要先经过我的同意你知不知道!」福气吼着。
这条路是他任内造的,若他现在是王敬,他是真的可以干涉他们在这里打架的事。他说得理直气壮,怒气未平加上伤心脸上挂彩,福气猛踢了衣裙的小腿一脚泄愤。
「死小鬼,活腻了吗?!」衣裙左手一把揪起福气的领子将他提起,右手作势要赏他一拳。
福气紧张的闭上眼睛,危急之时喊道:「恭!」
「住手!放开他!」有人发出了正义之声,却不是恭的声音。
衣裙转过头看来人是谁,他揪着福气的手感觉到,当听见这声音,福气震了一下。是谁呢?一个高瘦的男子朝着他们走来。
终究逃不过了,逃不过了,福气心里想着。听声音就知道了,开口的人是贾贵,他的好大哥,今天终于找到他了。
依然是福气熟悉的样子,高大消瘦的轻健体魄,罩着一席朴素藏青色的长衫,侧垂在胸前的直长发束成一把,柔细的发丝不是健康黑亮的色彩,而呈现着深深的红棕色,夹杂着象征智能的几柳白丝,他俊俏的脸孔看起来比从前更加沧桑。
贾贵看起来好累啊,福气心中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歉疚,忘却了一阵子的责任感此时油然而生。他怎么能这么做呢?让贾贵一个人经历他不愿承担的一切,让贾贵一个人孤独地走在当初他们两人互相扶持着走过的路,他怎么能如此自私?
看着贾贵,福气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湿了。这是因为必须回去的不舍吗?还是因为对贾贵的歉疚和心疼?又或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