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管什么闲事!」衣裙盯着贾贵,他并不知道对方是谁。本来就没有真的要打福气,看到有人自以为正义,觉得很不高兴。提着福气领子的手,依然维持原样不肯放。
「放开。」贾贵走近,抓住了衣裙揪着福气的手。
「贾贵……」
「什么?他是……」衣裙惊讶之余放开了手。
「终于,找到你了。」贾贵将福气紧紧抱住,他找了好久了。他的小兄弟,他的小县令,他独一无二的福气。
「贾贵……」
福气在贾贵的拥抱中,不知不觉的,那些对回家的恐惧消失了,那些对责任的痛恨消失了,那些沉重的负担都随风飘去,剩下的,只是那份与亲人重聚的感动与思念。被贾贵紧紧的缆着,头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他的温暖,鼻息间那股熟悉的书香与发香,直至今日,他才发现贾贵是自己多么重要的亲人,直到重聚,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思念他。三个多月,自己过的乐不思蜀,每当想起贾贵,却也不由得想起那些挥不去的重担,他总是叫自己不要想,不要想,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自己如今唯一拥有的、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终究是无法舍弃的。
「贾贵……」三度喊出这名字时,福气的声音已经哽咽了,眼泪也不由自主掉下来。他是想念他的,他是重视他的,他当初怎么能就那样丢下他一个人?他伸出双手,环上了贾贵。
「对不起、对不起………」紧抱着贾贵,福气不停的道歉,眼泪也滴滴流下。
他除了歉意,不知该说什么。
「我原来以为你死了,你知道吗?我有多伤心,你知道吗?」
「对不起……对不起……」
埋在贾贵胸前,仍然是拼命地说着同样的话语,他知道自己错了,什么自己快乐就好、什么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他怎么能不顾贾贵的感受,他怎么能……
恭并不知道贾贵是谁,也不在乎,但是他从这个男人出现开始就感到很不高兴。竟然抱着他的福气?!而福气竟然也回拥他?!看着两人亲密的样子恭就有气,他走近两人,大声地问:「喂!瘦皮猴!你是谁啊?你干麻把福气弄哭啊?」
贾贵放开福气,抬头看这个高大的外国人,想回答时,福气先说了:「他是贾贵,是当今的长安县令,恭你别对他说话大声。」
「县令?管他什么县令?我可不准你把福气带走!」恭大吼着。
「这位先生……」
「恭,我会回去的。」福气平静地说,脸上泪痕未干。
「什么?!福气,你在说什么?你不是讨厌回去吗?干麻勉强自己?不想回去就不要嘛!是不是瘦皮猴威胁你?你别怕他,我不会让他带你走的!衣裙,你说是不是?」恭把福气拉向自己搂着不放。
「恭,我是自己要回去的,这段日子,谢谢你们照顾我。」他轻轻挣开恭的手臂,说着,福气的眼眶又红了。
「福气你……你在说什么?你不必离开啊,我不是说了不必怕他,你……」
「哼。小鬼要走就让他走,他既然不想跟我们在一起过好日子,想回去当他的奴才,你又何必留他?」衣裙冷冷地说。
「可是……」
「我可不再收留他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我朱家是游民的收容所吗?什么也不会做的死小孩,滚回家去省得碍我的眼!」衣裙恶狠狠地说着,他现在非常不高兴。
「衣裙!」恭急得满头汗。
衣裙刚才看福气和贾贵拥抱、说话的样子,这两人绝对不是普通总管和奴才的交情。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看来死小鬼和那个男人的感情是好得很嘛!当初说什么不想回王家,还以为他在县令府是受什么委屈;好心收留他,结果呢?现在一看到贾贵却是又哭又抱、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而且马上改口说要回去,一点犹豫也没有。哼,搞什么鬼,耍人吗?要回去就回去,一个小鬼,谁管他要回去跟谁相好!
「我……」福气流下眼泪。
「我们走吧。」
贾贵不想再和这两人多说了,一个是对他有莫名敌意、一个是对福气态度恶劣,他不认为继续能有什么好说的。要对两人表示谢意是当然的,不过,隔日再登门拜访吧,今天显然不是时候。
「福气!」恭还是不死心地叫道。
「不要管他!」衣裙怒道。
「……」福气垂着眼泪,看了两人一眼,恭不舍的眼神、衣裙别过头不看自己的样子,他会怀念这两个人的,他会怀念这三个月的时光的。他绝对不会忘的。他期望,也许有一天,他们还能再聚在一起,还能过像这样的,无忧无虑的生活……
第三章
贾贵和福气两人离开了市集,相偕走回县令府。对福气而言,越接近那熟悉的家园,他的心情越沉重。他不语,因为实在没有心情开口。终于抵达,进了县令府的大门,穿过曲折蜿蜒的长廊,贾贵陪着福气一直走到他空了许久的寝房。在踏入自己房中的剎那,福气彷佛再度被套上了枷锁,关进了牢笼。他觉得快喘不过气来,快要窒息而死。他慢步走向自己的卧榻,碰一声将自己拋向被褥之间,将脸埋入枕头之中。
贾贵拉了张椅子坐下,凝视着萎靡的福气一会儿,他问:「这三个月,你过得好吗?」
「嗯,我很好。」福气仍是埋在枕头中,那声音听起来朦朦胧胧的。
「来这儿坐吧,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明天再说好吗?我现在很累,不想说话……」福气像条死鱼,一动也不动。
贾贵轻声叹了口气,他岂会不知道福气现在的心情。他起身走向床边,坐在床沿,帮福气除去了鞋袜,他问:「为什么不回来?那个外国人不让你走吗?」
「……是我自己…求他们留我的……」
「是吗?」
果然是这样。
「我很抱歉,我不会再这么做了。」仍是埋头被褥枕头之中。
「你决定要勉强自己吗?明明不喜欢,也要回来当王敬吗?……真傻,既然不快乐,你为什么要回来?」贾贵温柔地问着。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辛苦……」
福气埋在枕头中,他又哭了,今晚的他,实在无法不难过。他就像是一度放飞的禽鸟,关进笼中,再度失去了翱翔天空的自由。
贾贵轻拍着福气的背,听了福气的话,他的脸上浮现了难得的笑容。
「好了,不要哭了,二十一岁的男人哭成这样,传出去是会给人笑话的。」
「我…我其实真的…真的很不想当什么官的……可是没办法……但我……我真的不想当王敬……」福气抽抽噎噎的哭不停,眼泪流过脸上的伤痕,刺辣辣的。
「王敬?谁要你当王敬的?上一任的长安县令王敬不是落水淹死了吗?」
「咦?什么?」
福气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来惊讶的看着贾贵,他不太明白。
贾贵笑了,他掏出手巾给福气擦脸,说:「你在船上失踪之后,我在牡丹宴上告诉与宴的官人们这件事,大家都忙着找你,但过了一个多月仍没寻着你,他们都说你凶多吉少,八成是被水鬼拖去了。皇上派了道士在河上做法,甚至在河边立了个祠堂,过了太久,他们都不相信你还活着。」贾贵停顿了一下,又说:
「我相信你还活着,我了解你,你也许只是不愿回来。我没张扬地到处找你,我找的也不是王敬,而是我的挚友福气;现在找到你了,你既然不喜欢,我也不会勉强你再复生,长安县令、年轻的神童王敬,就让他在河底安息吧。你只要当你的福气,只要福气活着,对我而言就够了。」
「这……是真的吗?我不必做官了吗?不是我的责任了吗?」福气觉得好激动,缠了他这么久的心锁,终于可以完全的解脱了吗?
「朝廷已经在找人接替县令一职,空缺的这段时间,属命由我代理,你若愿意,可以帮帮我吗?以福气的身分。」
福气心中波涛汹涌。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拼命的点头,眼泪随着动作滴在被褥上,不过,滴滴晶莹的珠玉不再是包含着伤心难过,而是如释重负的快乐、与对贾贵的恩情的感动。贾贵给了他的,是他人生至今最好的礼物--真正的自由。他扑上前抱住贾贵,感激之情无法言语,只是泪如泉涌。不过,在如瀑布般止不住地泪水之下,是一张虽然青紫斑斑又浮肿,却笑得无比畅快的脸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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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气没死,皇上却以为王敬死了,贾贵没将福气活着这件事报告皇上,这说来是欺君的大罪,若是有人知道便死定了。因此,福气不能让所有曾经见过王敬的人看见他。而为了不让县令府中那些认得『王敬』的仆人们看见福气,贾贵和福气商量,便决定让福气住到县令府外头去。隔天一早,贾贵和福气带着行囊,便搬去了离县令府不远的别苑,那是给长安县令用来招待外宾的客苑,这儿的人从来没见过王敬,因此很安全。
贾贵将与福气一起住在这儿,他不放心福气一个人。不过,他还有些东西必须拿,因此留下福气之后,他自个儿一人,又折回县令府去。然而,当他回到县令府时,却有个意料之外的人在大厅里等着他-是那个金发碧眼的古怪外邦人,朱恭。
「请问,有什么事找我吗?」
「福气呢?他在哪里?」朱恭左右张望,奇怪着为何没看见福气。
「他不在,你有事就请说吧。」
「……多少钱?」朱恭蓝色的眼睛盯着贾贵,表情认真地问。
「什么?」贾贵没听懂他在问什么。
「我是说,我要买回福气!你到底要多少钱?快说啊!」朱恭性急地说着,他无法忍受一天没看见福气。他从怀中掏出荷包,碰地一声放在桌上。
「你竟然想买他?!你以为你在做什么!」贾贵怒道。
买福气?他没听错吧,买一个十六岁就当长安县令的年轻天才?一个受皇上宠爱的、万人景仰的青天王敬?这个白痴外国人以为他在做什么?想买福气?福气能卖吗?一转念,贾贵随即明白了,朱恭以为福气是个真的奴才,所以想将他买回去,从这儿看来,他真的挺喜欢福气的。不过,他还是不太高兴,一想到有人想「买卖」福气,他就觉得不舒服。
「福气根本不想待在这里,把他卖给我,让他跟我回去!」朱恭大吼。「买卖个奴才是什么大事?难道你不想卖?」
「福气,我已经把他送给别人了,谁叫他竟敢逃跑。」贾贵扯谎道。
他不会让福气回去那个朱家的,昨天他也看见了,那个闻名长安的『暴躁朱老三』对福气那么凶恶,而眼前这个总是和朱衣裙同进同出的传闻中的『金毛猪公』,没事就对着自己大吼,谁知道福气若去了朱宅,会过什么样水深火热的日子。
「你!你什么!你把福气……Fuck you!! God damn you!!」
朱恭气得连自己的母语都骂出来了,他暴跳如雷,从座位上弹跳起来,一把揪起坐着的贾贵,一挥手便给他一记右勾拳。朱恭的力量何其大,贾贵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得摔到一旁的地上,嘴里都流血了,幸好牙齿没掉。他跌坐在地上正想开口叫人,朱恭又说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把他送到哪里去了?你太过分了,王八蛋!」说着,朱恭又补上了一脚在贾贵的肚子上。
贾贵疼得五脏都要移位了,他什么也说不出,只能抱着肚子忍着痛。不过,他越想是越奇怪,对朱恭来说,福气只是个下人,为什么他会这么在意?甚至为了福气揍他?
「你……为什么这么重视福气?……我给你别的奴才不行吗?」贾贵忍着痛,断断续续地问。
「你给我别人干什么?我爱的只有福气,其它人我才不要!」
贾贵的肚子像是快废了一样地痛,但是现在的他,痛是其次,因为更重要的是这个恶徒刚才说的话。他说什么?『爱』?
「你在胡说些什么?福气不是女人。」忍着剧痛,他冷静地说。
「这还用你说吗?跟你这种人说什么你都不会懂的,你哪里知道我对福气是什么感情?我没必要对你解释。说,他现在在哪里?」朱恭冷言道。
「……哼,我不知道……」贾贵鄙夷地说。
他不会告诉朱恭的,而且,他绝对不会让福气再跟他们见面。这个人是疯子、是变态、是暴徒、是丧心病狂的妖魔……
「你敬酒不知知罚久!」朱恭用了一个错误的谚语,不过,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开始疯了似地殴打贾贵。
而贾贵在被气愤的朱恭打到昏厥之前,在家仆们一涌而上阻止朱恭之前,他心中只剩下这个坚定的信念。『他绝对不会让福气被这种人骚扰的,绝对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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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贾贵,贾贵…..你醒了吗?」福气担心地问。
「唔……」想发出声音,但才轻启唇瓣便感觉到痛。
「嘘,不用说话,安静休息。你受伤了。」
三天前,福气看见贾贵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时候,福气差点眼前一黑就跟着昏过去。那天下午在别苑,仆人通知他贾贵受了重伤,他还一时不能领会,怎么会,早上才见面,下午就受了重伤?福气赶到县令府,贾贵昏迷不醒,伤势严重,全身都是淤青,听说还呕了血。请了大夫看过、也上了药,贾贵却长睡不醒。福气看顾着他,直到现在,贾贵终于有了清醒的迹象。
「福……唔……」
「你的下颚脱臼,嘴里又都是伤,别说话吧。」
「朱……朱更(恭)…他……」贾贵艰难地想说话。
「我知道,是他下的手,金发异邦人……听下人说时,我就已经知道了……恭他…太过分了……」
福气低声地说。他很难过,几乎不想去相信这个事实,他的好朋友,竟然这么对待他视如长兄的贾贵。
「你放心吧,我会去找他讨回公道的,你安心养伤,这段时间的事务我会处理的。」福气轻轻握住贾贵擦伤的手,心疼地说。
「不…不行!」
贾贵不能让恭和福气见面,太危险了!贾贵猛烈的摇头,颈骨和下颚传来一阵刺痛,他皱起眉头。
「不要动啊!大夫好不容易才帮你接好的关节,给你这样一摇还有不散的吗?」
贾贵无法说话,又不能动,他只能皱着眉用眼神警告福气,福气看着他的眼神,明白他的意思。
「你如果不要我去找他,我就不去。不过,你要好好养伤,别折腾自己。」
「唔。」贾贵应了一声,没再说话,凝视着福气。
福气放开扶着贾贵的手,他站起身说:「醒了就好了,我去找大夫来看看,顺便弄些吃的,你也该饿了。」
「唔。」
「好好休息。」
福气离开房间。贾贵躺在床上,醒了,就不再睡去,毕竟已睡三天了。身上各处都疼,不动还好,一动就是痛彻心肺,那个叫做朱恭的男人,下手狠辣,连自己都没预料到会被打得这么惨。被打的理由是因为朱恭认为他把福气送给人,而他爱着福气。爱?这个字眼,在贾贵的心中一闪而过。那是怎么样的感情?
二十六岁的他,十九岁便定亲了,二十岁时结婚,至今与妻子已结褵六年,大儿子五岁,小儿子也已经三岁多。这六年来,他像个丈夫般地爱着他的妻子。她很温顺、很体贴,忙公事的贾贵鲜少回家,每次回去她都会很高兴,和她相处很愉悦,没有压力,她是个好妻子,家里的人都喜欢她,他也是同样地喜欢她。
「贾贵,你看谁来了?」福气扬声说,他的声音很愉快。
听见福气的声音,贾贵想抬头看,脖子却很痛。他放弃抬头,一张秀气面孔,拧着眉出现在他的上方的领空。是他刚才还想着的结发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