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气,你对那刘姑娘……是怎么样的印象?」
「她很勤奋、很孝顺、常常都是在笑着,对客人很亲切、说话声音像金锁铃铛那样好听,她有的时候一边量米一边唱歌,我听她歌声也满好听……」
福气滔滔不绝说着,彷佛重新看见了每次遇见那个女孩的情景。他记得她的每个样子、每个表情、每句话、点点滴滴。福气从来没有这么样的感觉,彷佛自己的思绪不再属于他,全都被另一个人的影像占据。他以前就知道这个女孩,可是没有考虑过情情爱爱的事,只是单纯的有好感,然而,当贾贵提出结婚的时候,福气却发现自己的唯一考虑对象就是她。而且,从那天起,福气的心里便开始滋长一种奇妙的搔痒,那种带着酸意的喜悦、带着急迫的渴望的想念,每天每天,越来越深刻,直到自己开始无法做其它事情,只能想着一个人。
「你真的喜欢她了,是吗?」
贾贵看着福气。福气的脸上虽然没有特别的表情,但这几天他的一举一动、呼吸走路,全都跟平常不一样。像是走在水里那样轻飘飘的、浮浮的,说话传不到他耳中、碰触他也没反应,傻楞楞的,这莫非是人人口中爱情的魔力?
「是啊,我想我是真的喜欢她。贾贵,你可曾有这种感觉?」
「你应该有的,你和嫂夫人一定也是这样的。你知道吗,我现在一点也没办法管着我自己,我的耳朵里都是她唱歌说话的声音,我的眼前都是她婀娜的量着米的身影,我满心欢喜,只想着她来了我该说些什么,我该怎么待她好、怎么让她和我在一起开心……」
福气坦白说着,他平常不是这样敢说的,但是现在的他不是原来的他,是中了爱情咒的他,是着了魔的、浸在快乐的梦里的幸福人。
贾贵有些唏嘘。与妻子结发多年,他始终没有那些福气说的感觉。听别人说爱情如何如何,他只当笑话听,从不认为真有这样的感情存在,对他而言,爱情只是婚姻的责任和羁绊的代名词罢了,哪有那种刻骨铭心、相思蚀骨的东西?
「……我喜欢她……我想我很喜欢她……」福气不断重复,喃喃自语。
爱情看来是有的。不然,还有什么让福气这样一个聪明人成了一个傻不楞登的呆鹅?贾贵想着,越来越不敢告知福气事情的真相。他打算派人去查刘家小姐的事,福气这个样子,看来其它人选是不行的。只有将这件事好好的促成,才能让福气早日得到正常的快乐姻缘。
□□□□
「福气,你这几天怎么了?你怪怪的。」
又是一个礼拜过去,这天,恭又来找福气,给他一个热情的拥抱之后,他不明白地看着发呆的福气。他几乎每天来,与福气长久相处,这几天他敏锐的感觉到福气的异常。
「我?没有啊。很好,我没事。」福气双手拄在桌上撑着自己的脸,他这两天的胡思乱想已到达极限。他已经想好自己新婚第一年的每个月的详细计划,他还决定将来孩子的姓名。孩子就叫做有幸,生男生女都可以用。他自己叫做福气,所以这么有福,能够享有今天的一切。所以,他也要给自己的孩子取一个幸运、幸福的名字,那当然就叫做有幸。孩子决定了名字再来就是养育的事,他现在正在想,他要怎么教育可爱的「幸儿」。
「恭,你也算是个好人,你的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
「啊?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好奇罢了。」
恭有些困惑地看着福气,他不知道福气为什么问,其实他不太想回想起他的父母在那段过去的时间,那些回忆。
他撇撇嘴说:「他们什么也没教我,我自己决定、自己去想,我没有受教育,没有老师。只有我,我是自己的老师。」
「你没上私塾?」
「没有,我家很穷,我一直在想办法赚钱。以前我父亲是个赌鬼,他一天到晚混在赌场,我根本见不到他,其实我也不想见到他,我可没钱借他,他老是输钱。」
恭笑着说:「他是个老千,不过是很烂的老千,连我都骗不过,常常被赌场的人赶出来、被打……」
「而且啊,明明就总是输钱,还一天到晚说等到赢了钱要带我和我妈去旅游。真好笑。」
福气看着恭,忽然觉得,说这些话的他好落寞。恭又说:「我的母亲是个好女人,可是她不会赚钱、不会读、不会煮饭、不会养孩子……其实说真的,她根本什么也不会。」说着,恭皱皱眉头,好象发现了一件新事物是自己从来没想到过的。他变得有些失神似的,小声地继续说:
「是啊,她真的是什么也不会……只会一天到晚抱着我说爱我,说爱我父亲。其它的她都不会做,也不想做。但光说那些有什么用?说爱我又不能填饱肚子,又不能让我读书、又不能让我做我想做的事……就算说爱我,我父亲也不会因此而回家啊。」恭说着,眼睛看着桌子,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绪之中。这是他很少见的沉默。
过了好半晌,他忽然笑起来。
「真的,现在想想,他们两个真的什么都不会,一个只会输钱、另一个只会作梦。这真是夸张,怎么有这样的父母?我竟然还能存活到现在!」
福气没有回答他,他忽然很想抱抱恭,叫他别难过,一切有他在。可是恭在笑,似乎也没有那种难过的神情。只是,他的笑容让福气越看却越觉得胸口紧缩。
「很好的,其实我不觉得这些有什么不好,他们两个很可怜,不够幸运、不够聪明……不过,也多亏了他们什么都不会,我才什么都得自己学,所以我什么都会。这也算是一种教育吧。」恭笑着说。
「你想他们吗?」
「不想。我乐的离他们远一点,见面越少越好。」恭很快地回答,没有迟疑一秒,但福气觉得他在说谎。他猜想,恭一定是很思念他们的。福气想起一首诗,里面的两句诗句,也许,就是恭孤身一人在中国的心境。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虽然不是佳节,但恭一定常常想念他们吧。毕竟是父母亲啊。福气自己一直想着,越想越是为恭难过、心疼。
「你怎么这表情?」恭忽然问福气。
「恭……」
福气一下子抱住了坐在椅子上的恭,他双手紧紧揽住恭的脖子,胸膛贴着他的胸膛,他感觉到恭楞了一楞,随即也伸手环抱住他。
「这是你第一次主动这样抱我呢。」恭小声地说。好象一大声,福气就会跑走一样。
「嗯。」
听到恭的话,福气再抱的更紧一些。他忽然觉得,高大的恭、总是笑着的恭,有的时候,也许比柳枝还软弱。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是一直静静的抱着。
恭很高,即使坐在椅子上,站着的福气也不及他,福气微微仰身抱着恭,不一会儿腰便酸了,他挪动身躯想换个姿势,但并不想放手。抱着恭的感觉,意外的舒服。
恭彷佛了解福气的感受,他将福气拉向自己,让福气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福气顺从的移动,这一切彷佛再自然不过。
时间像是过了很久,也许真的很久,这段时间之中,意外的,刘记米庄的女孩完全没有在福气的脑海中活动。他什么也没想,有一种平和的感觉包容着他,很轻松、很安心、很温暖、很舒适,让他几乎要沉睡的舒适。直到两人分开,是因为遥远的走廊传来贾贵呼唤福气的声音。
「为什么?」放开福气时,朱恭问。他双手拉着福气的手,看着他站直在地上。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抱我?喜欢我吗?」福气并没有很了解恭问这话的意思。这有什么好问,他当然喜欢他。
「喜欢。」福气点点头。
朱恭的眼里闪着快乐的星光。他想,也许是时候,可以告诉福气他对他的喜欢是什么意思。朱恭轻轻揉着福气的手,那温度、那柔软,让他留连不已。
直到贾贵冲进房间推开大门,打坏这一场短暂的白日之美梦。
「福气!成了成了!」
贾贵上气不接下气,似乎刚跑完千百里路。他喘着、笑着、头发纷乱,神色古怪,完全不像平时他的冷静。要是昨天看见,朱恭肯定觉得这人是疯了,不过他现在心情之好,只觉得什么都顺眼的紧。他笑着看着贾贵,表达他难得的善意。然而下一刻,他却因为贾贵的一句话而结成冰。
「成了!刘老板愿意把女儿嫁给你了!福气,你要结婚了!」
「什么?!」朱恭惊叫。
他非常生气,他觉得这定是贾贵的技俩,要让福气和他分开。那怎么行,他们好不容易有点进展,怎可被女人破坏。正想大骂贾贵,恭听见身旁福气的声音。微微颤抖、掩不住愉悦的声音:
「她要嫁给我了吗?哈哈!我好高兴,贾贵!谢谢你!」
他的妻子?他很高兴?曾经存在的时刻,曾经有的温度,彷佛不曾拥有过。在朱恭的眼前,是兴高采烈的贾贵,和欢天喜地的福气,他们两人在他面前开心的说话,开心地笑。没有人注意到他破碎的心情。
福气那笑容是朱恭从来没看过的容光焕发,恭看的痴迷,像是一种迷信。默默地看着福气,为他的幸福同欢,但却笑不出来。他彷佛被推开,一个人在角落的漆黑中,看的见光明的方向,却感觉不了灯火的温暖。福气得到幸福,但和他无关。
那是一种绝望。一种痛心的失落。
他站起,离开。
不知道自己怎么越过福气他们、离开房间,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县令府走上失落的道路,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进一间热闹的酒馆,不知道自己怎么坐在孤单的角落,不知道自己怎么狂饮千杯却不醉,不知道这一切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发生,又这样结束。
第五章
福气兴奋地整夜都没阖眼,他开心地睡不着。朝思暮想的女孩就要嫁给他,心就像小鸟一样地展翅高飞一整晚。他还不知道他的婚期是哪一天,也不清楚那些他从没接触过的繁文缛节,现在的福气,只要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能够与那个女孩天长地久,就让他感动莫名。
即使已经兴奋了一晚,今天早上,那颗放飞的心还是没有收回的迹象,他无法工作、无法定心,坐立难安一个早上,贾贵终于忍不住数落他。
「你在干什么?一点也不专心。」
「我没办法专心。」
「算了算了,你做不了事今天就休息吧。去别的地方,别在我面前让我分心。」
「喔。」
贾贵做事情的时候一向十分专注,他不愿让任何事影响工作,即使对方是福气、是家人都不可以。他继续专心的做事,过了一会儿,当他起身欲至档案找一笔资料时,却发现福气还没离开。
「你怎么还在这儿?」
「贾贵,你结婚前也是像我这样不安吗?我好紧张……」
福气双手撑着头,他看起来并不像他说的那样紧张,倒是有点发呆的样子,眼睛盯着桌子瞧,说话像是在自言自语。
「没有。」贾贵简短地回答,转身翻找充满文件的书柜。
「贾贵……」
「干麻?」极度不耐的语气。
贾贵受不了福气吞吞吐吐的态度,他现在真的很想专心工作。事实上,他猜想福气应该是希望自己对他讲些安心的话,可是他觉得他一点也不想说,他其实从促成这桩婚事之后,就有些烦躁。
「你不要这么凶嘛,我有事情想问你啊,如果有其它人可以问,我就不会一直赖在这里吵你了。」
贾贵突然想起福气没有其它的亲人,他只能跟自己商量。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他的口气软下来。
「没关系啦,我是想问你……那个……」
「你问没关系,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就是、结婚那天……洞、洞房花烛夜……?」
福气的脸变成蕃茄色,他低着头不敢看贾贵的脸,双手紧张地一直搅。贾贵楞了一下,明白福气扭捏的原因。
「那个,到时候你自然就会了,不需要教。」
「真的?怎么自然就会?」
「这个,反正就自然会了,我爹是这样告诉我的。应该没错,细节我也不会说,你就别问了,这事儿不适合讨论。」
「喔。」
福气想,贾贵都结婚这么久,还有两个孩子了,想来应该说得没错吧,虽然他一点也不明白怎么自然就会。
他不再问,贾贵也松了一口气。他重新埋头工作,对外面的世界不闻不问。
□□□□
福气走在长安的街上,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他正在往「未婚妻」的家的路上。刚才和贾贵谈完话便被赶出来,一想到要结婚,又是满心的不踏实。他决定趁着未结婚前,去偷偷瞧一瞧心上人。走近刘记米行,只听见里头传来大呼小叫的争吵声。一个年轻女孩和一个苍老的声音。
「你这样子还算是个爹吗!」
「我正是妳亲爹,妳这不肖女,说那什么话!我费尽心思,还不是为了妳好。」
「我不用你来为我好!」
「阿戚!」
随着一声叫唤,从米行中,一个窈窕的身形急奔而出,福气认出那就是她,那个女孩。看见她,福气感觉充实又愉快,剎那间整个人飘飘然的。未及多想,福气跑步跟上。耳后还可以听见米店传来的呼唤「阿戚」,原来那就是她的名字,福气想着,只觉得这个名字真是好听。
她跑,福气追,福气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与自己的新娘玩游戏一样,他脸上不禁浮现幸福的光辉。两人奔了好一会儿,阿戚似乎终于累了,她速度渐慢,转入一条小巷,靠在墙边喘气。福气跟进去,然后也是一样地靠在墙边喘气。两人满面通红、上气不接下气,都是狼狈。
「你是谁?跟着我干什么?」
「我是……是客人,我以前常跟妳买米,妳忘了?」
福气不敢贸然说出自己是她的未婚夫,他害羞,也害怕。在喜欢的人面前,人总是变得胆怯。
「我不记得了,那么多人,哪记得住。那你跟着我干什么?」
她不记得自己了。福气听她这样说,有些感伤,自己可是把她记得牢牢地,刻印在心上。
「我也不知道,妳一下子冲出来,我想也没想就跟着跑了。」
「哈,你是官兵吗?我跑是我的事,你跟什么?习惯抓贼啊?」
阿戚本来表情有点凶,现在一笑,福气只觉得自己又看见了那个令他醉心的女孩。他看着她,呆呆地傻笑。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跟着妳,那妳呢?为什么跑?」
「你耳聋吗?没听见我跟我爹吵架。」
「喔,我是说、为什么吵架?」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我家的事你管的着吗?」阿戚提高嗓子说。
「我是想,也许我可以帮忙,我是好意。」他吞吞吐吐地说。
「哼,好意。」阿戚斜了福气一眼,然后靠墙坐下,双手抱着膝,不再说话。
福气不知道阿戚到底想些什么,他觉得她好象在叫他走,但他又不想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阿戚说话了,很小声、像是蜜蜂鸣叫的声音。她说:
「我要嫁人了,嫁给一个叫王福气的人。」
我知道,妳要嫁给我了。福气想着,心像是长了翅膀,快乐地就要飞出胸膛。
「像妳这样的女孩,一定是要嫁给一个非常好的人吧。」福气说着,不禁窃笑。
「什么好人,我要嫁给一头猪。我根本不想嫁给他。」阿戚说着,脸上的神色厌恶异常。
此言一出,福气的脸都绿了,一头猪?……这……怎么回事?
「妳怎么那么说?」福气有些生气,被别人说成猪,这还是第一遭。
「谁叫他想娶我。我早已经有了海誓山盟的人,我怎么还能嫁给别人?」
「海誓……山盟?」
一瞬间,福气觉得好象有一股冷风吹过,凉飕飕地,从他的胸口穿了一个洞,直透他的后背。从破洞的地方,有一股冰水流缓缓的爬上他的心口、他的背脊、他的后脑。他眼睛撑得像月亮一样大,深深地吸气吐气,咬着牙,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知道吗?我最讨厌这种人,我原以为贾大人是什么好人,但这种行为算什么!我恨透了他们!那个王福气!尤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