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里面,葬著的是斐儿……那是他最後的愿望,只告诉我一个人听过的愿望。”
“斐儿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岭南王府之中,如今想必没有多少人记得他,更加没有人愿意提起这件事
……但是,我还记得他,记得他是为何而死。”阿郝语调平静中带一丝苍凉,“这件事,已埋在我心里
太久……我愿意将一切,讲给侍郎听。”
飞泓倒吸了一口冷气,抓住阿郝衣襟的十指开始颤抖。
虽说来之前已隐隐有预感,然而面对即将完全揭露的真相,还是会止不住的颤栗恐惧。
* * * *
三年前,飞泓即将离开岭南的那一夜,斐儿到驿所前来相就,与飞泓商定如何脱身後,再度回到了岭南
王府。
两人整宿贪欢恋爱,待斐儿独自偷偷返回王府时,已近天明。
那时,斐儿正是万千宠爱在一身,又是少年,性情张扬率性,不知招来多少嫉妒怨恨。
是夜,他偷偷外出的事被一姬妾得知,禀於岭南王。当他返回王府的时候,岭南王带了一众侍卫家丁,
就守在门口堵他。
他回来的匆忙,未及洗漱整理,交欢後的狼籍痕迹尤在,与人偷情的证据确凿,再无法辩解半分。
东方的天际微微露出曙光。
阿郝刚刚得到消息,心慌意乱,夹杂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赶至,目睹了这幕。
岭南王府门前,如狼似虎的侍卫们手持熊熊火把,映照得四处一片彤红。岭南王面目狰狞,望著除去了
全部衣物,被押到自己面前的斐儿,气得浑身发抖:“他是谁?”
斐儿跪倒在地,脸色惨白,缓缓摇头:“事已至此,但求一死。”
“好,很好。”岭南王怒极反笑,用手指狠命捏住斐儿白玉般的下颌,强迫斐儿抬起头,“想死,却没
那麽容易……本王总有法子让你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阿郝不愿再回想。
岭南王性情手段残忍,每每兴起,或心情不佳,都会葬送几条性命,如同儿戏。
众人虽不能习以为常,但这种事一多,每每当时唏嘘感慨,过後也便抛至脑後。毕竟这种事,谁也不愿
多提,更不愿记挂在心上。
然而,似这般死去的,若是身旁亲近交好的人……那麽,便是生者永恒的噩梦。
斐儿的死,是阿郝永恒的噩梦。
先是吊在门前的歪脖树上,用布满倒刺的鞭子抽打,鞭鞭伤及见骨。斐儿一身白瓷般的肌肤尽毁,碎肉
横飞,鲜血顺著浅褐色的树干一直流淌。
接著一点点碾碎了斐儿四肢的骨头,剜去了斐儿的双眼,割去了双耳……只留下舌头,要他说出与之偷
情人的名字。
……
但斐儿从始至终,只要清醒著,便是摇头。
这一场酷刑,持续了整个白天。直至日暮,眼看斐儿就要气绝,方才结束。
此刻的斐儿不成人形,只是一团尚有三寸气在的鲜红血肉。
岭南王没问出任何东西,见斐儿已是不能活了,命下人将此间打扫干净之後,便忿忿拂袖离去。
血迹肉碎倒是易於打扫遮掩,然斐儿此时的模样恐怖已极,又还剩下一口气,周围竟无人敢靠近。
阿郝强忍心中酸楚,自告奋勇上前,众人自是求之不得。
阿郝脱下身上衣裳,裹住斐儿,将他抱在臂弯,泪水滚落。
就在这瞬,他听到了斐儿微弱的声音,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阿郝,请带我去岑郎那里……我、我要
到他身边去……”
阿郝悚然大惊,不知他双目被剜,是如何认出自己的。望向斐儿,却只觉臂弯处的躯体蓦然僵直,人已
然气绝。
一时间,阿郝来不及心痛,只觉恍惚。
……
身为娈宠,又犯了淫秽偷情之条,斐儿没有墓地可以落葬。
阿郝抱著斐儿的尸体,来到王府後院的文殊兰花丛中,掘开泥土,将斐儿埋在其间。
此刻,西方的天际晚霞灿烂,凄红如血,绮丽如花。
此刻,飞泓睡在朝京城方向行驶的马车上,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斐儿身穿一袭鲜红色夏衣,站在满满盛开著文殊兰的园子中央。
* * * *
“埋下斐儿尸体的那片土地上,生长出的文殊兰一直盛放著,即使到了夏末,也未曾开败,竟成异种…
…那时候,我就明白了。”阿郝继续对面前的飞泓讲述著,“斐儿是真的想到你身边。无论如何,无论
以哪种方式,也想到你身边去。”
“所以我捡起了他的骨,分别埋在六个文殊兰花盆中,托人寄到了京城,寄到了相府……本来没做多大
指望的,谁曾想,你们竟收下了。”阿郝有些自嘲的笑了笑,眼底泛上一层泪雾,“其实我非常清楚,
斐儿在你们这些人的眼里究竟是什麽……但是,那是斐儿的愿望,最後的愿望。所以,我没有办法拒绝
他。”
“混账!混账!!”飞泓听完後,松开阿郝,退後几步,惊恐得整个面容都扭曲了,失态的嘶声大叫,
“因为这个……你就随便把那种东西寄到我家里来?!他死他的,和我有什麽干系?为什麽要害我?!
”
阿郝深深吸了口气,才勉强压抑住将飞泓痛揍一顿的冲动:“侍郎,他是为你而死的……在王的面前,
他最後都没有说出你的名字。”
飞泓已完全失态,仰天大笑,笑声中带几分尖锐:“为我?他若真的为我,为何明明知道人鬼殊途,死
後还要阴魂不散的跟著我?他若真的为我,为何害我缠绵病榻,差一点要了我的命?!”
“什麽?你究竟在说什麽?”阿郝气愤的同时,也对飞泓此时的话语态度感到疑惑不解。
“别再装了!你和他,都是一路货色……都、都是存心想害死我!”飞泓伸出右手指向阿郝,眼眸大睁
。
阿郝心中先是悲愤酸楚不已,继而冷笑。
斐儿斐儿,瞧瞧你爱上的是个什麽东西。
“既如此,便请侍郎将那几盆花还给小的。”面对这样的飞泓,阿郝自知多说无益,也不屑与之再争些
什麽。
“还你?”飞泓一边後退一边摇头,神经质的咯咯笑出声来,“你和他,又在想什麽法子害我了吧?你
们不会得逞的……我绝对不会让你们得逞……”
“还给我!侍郎,你既不愿留斐儿在身旁,就请将他还给我!”阿郝情急之中跟著上前几步,伸手去捉
飞泓的腕,“否则、否则的话……”
然而,阿郝连手指都还未曾来得及触及飞泓衣襟,就有几名侍从拦在他与飞泓之间:“休得对侍郎无礼
!”
“否则的话,你待如何?”飞泓仍旧神经质的咯咯笑著,“将我与斐儿的往事告诉岭南王?如今新帝登
基,形势不比从前,在这事上闹出乱子来怕是大家都不好看,他也需顾忌几分……再说三年已过,当时
的怨恨恼怒都该消了,他能不能记得斐儿这个人,也还是个问题。”
阿郝终於沈默,无话可说,看著那几个从人搀著飞泓离开,泪水渐渐满溢。
飞泓误解了他的意思。适才,他不过是想说──
否则的话,斐儿恐怕不得安息。
这个被斐儿爱著的人,和三年前相比完全变了。不仅仅是形容枯槁,就连内心也……
三年前与斐儿相遇的飞泓,纵然懦弱无行,却还未曾学会用权力形势压人。
那时的他,待人或许还存有半点温存真诚。
而斐儿就为了那半点温存,赔上了所有,乃至性命。
(六)
飞泓从岭南再度回到京城时,已是冰冷秋末。
正午,侍郎府的後院之中,老道用碎石细砂结成了一个八卦阵。而八卦阵的中央,则凌乱摆放著枯死的
文殊兰,斐儿的残骨,以及斐儿穿戴过的红裳、衣带鞋袜。
大片大片枯黄的梧桐叶从树梢上盘旋著落下,飞舞漫天。
飞泓站在阵外,看著家丁们拿了成桶的火油,朝八卦阵中间的那堆东西泼过去,然後点火。
火焰骤然升腾,将周围人的面孔映得赤红,竟显出几分诡异狰狞。
几片黄叶不知趣的,飘落到那堆熊熊燃烧的烈火上时,顷刻间如同被焚了翼的蝶,化做纷纷灰烬。
飞泓闭上双眼,只觉得如释重负。
似这般,烧了斐儿的骨,烧了斐儿的魂魄,烧了他们的从前……从今往後,他们之间便真的再无纠葛了
吧。
从今往後,他终於可以安心入睡。
飞泓刚刚想到这里,耳畔忽然传来巨响。他一惊,睁开了眼睛。
赤红的火焰在眼前化做惨白,发出巨大的声响。仔细聆听,那不是火焰吞噬燃烧物所发出的劈啪声,而
是有人在其间痛叫嘶喊。
撕心裂肺般,尖锐得变了调,令闻者胆颤。
飞泓想起眼下在房间休息的妻,不由觉得有几分庆幸。她秉性娇弱,见到这些东西的话,难免会後怕。
渐渐的,火焰又由惨白化做原先的赤红。飞泓看到有一团人形的东西在其间扭动挣扎,那凄厉的叫声却
是已变得微不可闻。
飞泓转过脸,望向身旁的老道士笑道:“道长,根源既已查出,似这般便可一劳永逸了吧。”
话音刚落,却只见有家丁走到飞泓身旁,躬身向他禀道:“侍郎,有太虚观的道士求见。”
“哦,想必是来找道长有事的,快请。”飞泓去了心头大患,心情舒畅的笑著吩咐。
过了片刻,就只见家丁引一个衣著整洁的青年道士来到面前,道士朝飞泓稽首:“家师偶染风寒,现在
观内静养,恐怕要过几天才能到府上施法,特差贫道来说一声,望侍郎谅解。”
飞泓闻言大惊,转头朝老道士所在的方向望去:“你在胡说些什麽,道长不是一直在……”
後面的话,生生梗在了喉间。
哪儿有什麽老道士?
斐儿身著一袭鲜红的衣裳站在那里,散了乌黑长发,迎著飞泓的目光笑,笑得像朵花儿般好看。
飞泓张著嘴,愣在原地,再也不能动。
斐儿在飞泓的目光注视中,笑著,极致优雅的转过身,留给飞泓一个红衣翻飞的纤美背影。
紧接著,那鲜明背影如同暴露在风中的千年古织物,一点点黯淡了、散了、化了,终至不著半点痕迹。
与此同时,八卦阵中烈烈燃烧著的赤红火焰,忽然熄灭。
一个全身都被烧焦的人伏在八卦阵正中,还未曾气绝,十指扣地,断断续续地呻吟著。
飞泓惊怕到了极点,面对这种情况头脑一片空白,不能做出任何应对。
还是几个有见识有胆量的家丁上前,将八卦阵中的那人扶起。
那人虽烧至面目尽毁,遍体皆焦,然看其身段体重,竟是女子。她被扶起的瞬间,一支镶玉金步摇自她
身上跌落。
飞泓蓦然回过神。
他认得那支步摇……那是妻子心爱之物。
* * * *
次日。
经过及时救治,侍郎夫人没有死,但容颜尽毁,手脚也被烧得变了形,再也不能行走,今生只能在榻上
卧著。
谁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出现在那团烈火中的。
问她,她也不可能回答。因为她经过那场火难,虽得活命,人已疯癫。
卧房内门窗紧闭,阴森幽暗,飞泓坐在榻边,眉头深锁,望著躺在榻上的她。
她近乎赤身裸体的躺著,身上脸上涂满了医治烧伤的上好药膏。然而再好的药膏,也遮不住她身上散发
出来的臭气。
更有脓黄腥臭的液体,自她糜烂的肌肤表层点点溢出,拭之不尽。
“娘子……可觉得好些?”他忍住心头厌恶,柔声询问,用绢帕去拭她面颊上的脓黄液体。
大夫说,要他多陪她,多和她说话,或许她便能从疯癫中清醒过来。
而无论她变成什麽样,他还是盼著她好起来的。
荆家势力如今在朝廷中日益坐大,近一年与他父亲因种种利益纷争不和,虽有亲眷关系,俨然两派,靠
了她私下巧妙周旋,才勉强维持表面上的和睦……如果她有什麽万一,他不但失去臂膀,而且与荆家的
矛盾必定加深。
更给了荆家反目成仇的理由。而荆家等这个理由,想必已等了很久。
她睁开失去了睫毛,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他,忽然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力气竟出奇的大。
那只手丑陋无比,如同自十八层地狱伸出的鬼爪,他不由浑身发毛,下意识的拼命挣开。
“呵呵……阿哈哈哈哈哈哈……”
她死死盯住他笑出声,声音凄惨尖锐,似厉鬼夜嚎。
飞泓实在无法再忍受面对这样的她,捂住耳朵,起身逃出了卧房。
走到卧房外,见到正午阳光,这才觉有些安心。被她握过的手腕上感觉到痛,他捋了袖子察看,五个紫
黑色的手指印浮凸於腕部。
不由心中悚然。从前美貌温柔的妻,如今变成了厉鬼般的存在。
这……这要他今後如何与她那张脸,与她凄厉的笑声日日相对?想一想,就觉得恐怖万分。
暂时不要见她吧,不见她就好。
……
还有,虽然内心不想承认,但斐儿现在一定还在这个家里。
不知道怎麽样才能彻底摆脱他……无论如何,这几日既然老道不能来,自己眼下便先去道观避一避好了
。
既可以避开斐儿,也可以避开他丑陋的妻。
* * * *
“师父,岑侍郎求见。”
一名小道轻轻扣了两下门扉,将门推开一条缝儿,向禅房内的老道士通报。
傍晚的斜照自门缝中泄进禅房内,映在蒲团上打坐的老道士脸上,似泥金的神像。老道士睁开了眼睛:
“请他进来吧。”
小道士应一声,片刻後便将飞泓带至老道士的面前。
飞泓看到神清气爽的老道士,心中气苦,但有求於人,却还是朝他行了礼:“道长身体无恙否?”
“侍郎莫怪。”老道士无奈的笑笑,从蒲团上站起身,“此番侍郎回京时,贫道已知前因後果。此物非
鬼非妖,因死时一念至诚不泯,尸身又埋葬於大凶之地六六三十六日,吸取兰花朝露、日月精华,遂成
魍精……再加上侍郎确实亏欠於他,他执念过深,贫道已无法将他超度。”
“若是硬去降伏,则有违天道。他跟侍郎纠缠,也只不过是讨还侍郎亏欠他的东西罢了,侍郎此时不还
,总有要还的时候……”
“道长、道长!”飞泓听他这麽讲,不由大急,打断了老道士後面的话,“那麽,可还有破解之法?我
难道就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活生生被他逼死不成?”
老道士眉头深锁,缓缓道:“破解之法……也不是没有。说起来倒也容易,只怕侍郎做不到。”
“什麽?道长,是什麽?”飞泓忙扯住了他的衣袖问。
“入我道门,斩断红尘一切羁绊,侍郎方可避过此劫。”老道士轻轻叹口气,“不知侍郎是否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