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马垫车垫,选择的往往都是身强体壮,脊背宽厚结实的男奴。以踏上去不硌脚,柔韧有弹性为上品。
当然,也有个别用女奴的。
世庭的兄长,朝中贵族大臣几乎都有这个习惯。
但世庭不是,而且对这种现象嗤之以鼻,和赵铎屡次谈起,都认为是前朝遗族陋习。
他认识的世庭,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三
世庭与赵铎纵马绝尘而去,阿良从地上慢慢站起来,脊背上是一片火烧火燎的疼痛。
脊背似乎被马靴踩破了一点皮,应该是肿起来了。
头顶上阳光耀眼,阿良感觉到有点晕眩。
一个腰别马鞭,头包布巾,身穿号服,看上去二十七八的青年男人走到阿良身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喂,你就是新来的马垫?”
阿良点头。
他虽然愚钝,却也看得出那美貌少年不是一般身分的人。既然那少年说他是马垫,那麽他无论愿意与否,将来就是马垫。
“哦,我是将军的马倌。既然你是马垫,那麽今後就归我管。”青年男人笑了笑,“对了,我叫双全,你以後叫我全哥就行。”
阿良弯下腰,恭恭敬敬的喊他:“全哥。”
双全拍拍他的肩,目光扫过他红肿破皮的脊背:“我看你身子单薄瘦弱,不太适合当马垫啊。我替将军养马有段日子了,将军从不喜欢用马垫,兴许这回是心血来潮,过几日就放你离开军营也不一定。”
这原本是一句安慰的话,谁知阿良听到“离开”二字,立即用恐惧的目光望向双全,声音颤抖:“不……我不离开。”
离开了这里,阿良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下去。他从十二岁开始就一直在军营,没有任何在外面求生的技能。
他还记得在外面流离失所、躲避杀戮的日子,他还记得好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胃被猛兽撕扯噬咬般的日子。
而且那个时候虽然苦,爹和弟弟还在身边,好歹有个依赖寄托。如今他若离开,只有他孤单一人,走进那可怕世界。
他害怕的不得了。
阿良颤抖著唇瓣,跪在双全面前:“我会好好干,让我做什麽都可以……全哥,不要让我走。”
面对这样的阿良,双全不知道该说什麽,只有叹一声:“算了,跟我来,去你以後住的地方看看。替你上上药,会好过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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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良将来所住的地方,就在马棚旁边的一个帐篷内,和马倌双全住在一起。
帐篷很窄小,简陋得可以。日常生活用具就两个地铺,两套放在枕头旁边的换洗衣服,两套木碗筷而已。
再就是壁上挂著的各式马鞭,角落里整齐摞著的好几套笼头鞍具,还有洗马刷马的用品。
“在这里,我只负责将军常骑的几匹马。”双全领著阿良走进帐篷,向阿良介绍情况,“所以平时的活路,并不算重。但在怎麽侍弄马匹上,就一定要多花些心思,让将军骑得舒服方便。”
双全看了一眼阿良:“做马垫车垫的,大都兼差马倌车夫……你既然来了,就不能不干活。”
阿良诺诺点头。
“我看你侍弄马是外行。”双全想了想,“往後你就负责清洁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东西,特别是鞭子和笼头鞍具,这些是将军可能要触碰到的,一定要保持干净……再就是铡铡草料,我洗马的时候你帮忙挑挑水什麽的,都是很简单的活路。”
“全哥,我一定会好好干。”阿良再度点头。
“好了,去趴在铺上,我替你清洗上药。”双全拍拍阿良的肩膀,笑著。
阿良心中生出无限感激,还有一丝温暖。
他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过像双全这样,愿意和他好好说话、把他当作同伴,而不是泄欲对像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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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庭与赵铎审时度势,商量了一个白天後,决定先拿高阶军官开刀。
其实整个军队都有需要管束的地方,而且军队的所有人都轻视於世庭。如果先办低阶士兵,非但起不到威慑全军的作用,还会令世庭失去军心;而先办主要将领的话,则会动摇军队的根本组成基础,弄不好还会造成叛乱。
只有高阶军官,最适合作为严明铁律的奠基物。
入夜,高阶军官所在的营区如往常般,传来喧哗作乐的声音。
世庭身後跟著自王都带来的卫兵,与赵铎来到高阶军官所在的营区,看著那群围著篝火作乐的军官,低声朝赵铎笑道:“看来,今天咱们要去捣捣那山大王窝了。”
那群军官远远望见一队著甲胄、持刀杖的卫兵朝这边走过来,觉得有些不对,也慢慢止了喧哗,站起身朝卫兵那边望过去。
待到那队卫兵走近,打著赤膊,露出一身软翠刺青的虬髯军官,走上前朝他们抱拳:“兄弟们,所为何来?”
世庭瞧著他冷笑:“别瞎了眼,谁是你的兄弟?”
说完看了看身旁的赵铎:“军中夜间聚众酗酒,衣冠不整,该当何罪?”
“按军规,应责脊杖二十。”赵铎躬身回答,声音朗朗。
世庭点点头:“如此,便按军规行刑。”
话音刚落,就见身後卫兵呼啦啦上前,将那群军官团团围在中间。
“你们这是做什麽?!”虬髯军官终於认出世庭来,脸色大变,口头上却仍不肯服软,“老子和这帮弟兄们身经百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这娃娃说打便打得麽?!我们到大将军的帐前去讨个说法!”
“军中明令禁酒,无论是谁都一样。”世庭冷笑著,“而现在的大将军是我,没有别人。如若尔等再对我出言不逊,休怪我军法从事!”
接著世庭一挥手:“给我打!”
“是!”
卫兵们齐齐应一声,早将那群军官按倒在地,劈里啪啦一顿板子下去。
咒骂声与呼痛声此起彼伏。
脊杖刑,专打人的脊背,而脊背与五腑六脏离得非常近。如若脊杖刑超过三十,受刑者大都非死即伤。
这二十脊杖下去,就见身强体健的军官们站都站不起来,趴在地上哼哼唧唧。
世庭微笑著,走到那虬髯军官面前蹲下去:“喂,服了吗?”
“呸!”虬髯军官被打得窝火,吐了口血唾沫,豹眼环睁,“什麽禁酒令?!老子打了十几年仗,都是这麽过来的!你这娃娃懂什麽,早点滚回家吃奶吧!老子不服!老子要见大将军!”
世庭摇摇头,站起身,望向赵铎:“出言顶撞侮辱大将军,又该当何罪?”
“按军规,当斩。”赵铎回答。
世庭不说话,只是挥挥手。於是几个卫兵上前,架起了虬髯军官。
“你们干什麽?你们究竟要干什麽?!”虬髯军官看到明晃晃的刀架在自己颈间,豆大汗珠自额上流了下来。
世庭微笑。
他要的就是这样,杀一儆百。
刀锋闪过,虬髯军官粗壮的脖颈处喷出一股血,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
趴在地上的众军官见到这幕,不由面面相觑,惊骇到了极点,谁也做声不得。
一时间万籁俱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声音,在劈啪作响。
谁也没想到,那望上去璧玉般的美少年,竟有如此锋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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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完高阶军官的板子,世庭与赵铎回到大帐中。
厚重的帐帘放下之後,大帐里只有世庭与赵铎两人,世庭伸了个懒腰,姿势悠闲的在檀木椅上坐下:“从今夜开始,军中想必不会有人再轻视本将军,对本将军不敬。”
“但是,还远远不够。”赵铎在他身旁坐下。
“是的。杀戮可以立威,令人畏惧,却不能立信。”世庭笑著回答。
赵铎望著世庭,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世庭拥有在乱世中成就功业,所必要的杀伐决断。然而就是这样的世庭,却可以笑得像稚子般纯净。
“其实,看到这里乱糟糟的状况,我竟然有些羡慕。”世庭端起茶杯,漫不经心的说著,“父王他们,就是在这种状况中拉起军队的吧。”
“不用惧怕什麽,率性而为,怀抱希望拼死建功。死在战场上的便死了,活著的便大块肉大碗酒,只争今朝。”世庭微笑,“只可惜,我不能这般。”
赵铎明白世庭的意思:“每一代有每一代的使命。王那时候的状况,与将军目前所处状况不同,所行方法手段自然也完全不同。”
“那是自然,目前局势不同,若我们还像从前那般行事,迟早被他人所灭……我只不过,发发感慨罢了。”世庭笑著回答,“明天我们还有很多事,早些回去睡吧。”
赵铎应一声,离开了大帐。
大帐内只余世庭一人。
世庭端著茶杯,感觉到茶温在手中一点点变冷。
不知为何,渐渐想到那黑瘦男人的柔顺眉眼。接著,那男人忍耐的模样、不知所措的模样、赤裸著身体的模样……就开始在脑海中徘徊不去。
世庭双眼中蓦然冒出怒火,砸碎了手中茶杯。
那样下贱的人……为什麽会一直让自己惦记著?
甚至,费心思让人查出他的来历底细,让他待在自己身旁。
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麽会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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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良在那顶小帐篷内安顿下来。
做完一些双全交待的杂事之後,天黑了下去。正如双全所说,这里的活路不重,却繁琐,不能出错。
阿良和双全一起吃过晚饭,便在点了油灯的帐篷内铡草料、擦鞍具。
等到做完这些活路,夜已经有些深,阿良仔仔细细洗了个澡,便躺下裹了薄被,挨著双全入睡。
保持自身的干净整洁,也是阿良工作的一部分。因为他是马垫,与那些鞍具皮鞭一样,是随时要与将军接触的“物品”。
阿良一觉睡到天明,睁开眼才看到双全已经起身,正在忙进忙出。而阿良的地铺旁,放著一大碗凉白粥,以及一小碟酱菜。
“哟,你醒了?”双全拿著块湿布巾,正在擦额上的汗,朝阿良笑道,“昨天累了吧。我看你睡得香,替你把早饭拿过来了,起来洗漱以後就快吃吧。”
阿良感激的无以名状,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只有低声道:“谢……谢谢。”
双全没听到他的道谢,这件事对他来说只是顺手而已,也不觉得对别人是多大的恩惠,没怎麽放在心上,擦过脸就转身出门。
阿良连忙起床,叠床洗面漱口,将白粥就著咸菜飞快的扒完,又洗净了碗筷,便出门去了马棚,看双全有什麽要帮忙的地方。
来到马棚,只见一切都已收拾好,几匹马正悠哉的嚼著槽中草料。
双全背靠著木栏,正在和一队巡逻至此的小兵聊天。
“没错,今天早晨,那新来的大将军的营帐前,立了一根旗杆。”一个小兵正在指手划脚的说话,“旗杆旁边贴著张告示,我们找识字的念了念,说是谁能将这根旗杆扛起来绕帐一周,再放回原地,便赏金千两,官升一级。”
“这不是瞎扯麽?”双全咧开嘴笑,“一根旗杆能有多重,是个人都能扛起来绕著营帐走一圈,还用得著赏金千两,官升一级?”
“谁说不是呢?就这事,新来的大将军还派人敲锣打鼓,四处宣扬,现在一堆人围在那里瞧热闹。”小兵扶了扶腰间佩刀,“我们还要巡逻,暂时没空。你们现在若没事,倒是可以去凑凑热闹。”
小兵说完後,回头招呼同伴:“弟兄们,走了!”
“好走啊!”双全朝他们挥挥手。
送走那队小兵,双全转过身,望向站在一旁的阿良:“按他们所说,倒真是件奇闻。反正现在没什麽事,离得又近,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瞧瞧热闹?”
阿良笑著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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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世庭与赵铎并肩坐在大帐外。
他们的前方,就是那根价值千金的旗杆。而旗杆的周围,则聚满了看热闹的士兵们。
“咱们如今效法古人南门立柱,只是不知道,何时才有人前来扛旗。”世庭朝赵铎低声道。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们目前纵心生疑惑,然而我们将这旗杆多立几天,总有人来扛。”赵铎望著人群微笑,“要立信於军中,这些时间功夫总要花的。”
两人谈笑间,双全和阿良来到了人群外围,正在伸长脖子,朝里面张望。
世庭看见这一幕,不再说话,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尽。
阿良仍旧浑然不觉的伸头探脑,目露喜悦的朝人群中望过去。
世庭见阿良满脸土相的在那里张望,终於忍无可忍,砰的一声拍案而起:“我要出去转转,给我备马!”
赵铎被吓了一跳,将目光转向世庭。
只见世庭咬著下唇,似乎在勉力压抑著怒气,白皙额角处,一根细细青筋正突突的跳。
世庭身旁的士兵见将军在发脾气,知道怠慢不得,连忙小跑而去。
……
双全和阿良还在人群外观望,却只见一个士兵跑到他们身旁,大声吆喝:“你们怎麽在这儿哪?快去牵匹马过来!将军要用马!”
双全愣了一下,连忙朝士兵应道:“哎!马上就来!”
接著又转身朝阿良吩咐:“你先把上衣脱了,就在这儿等著。”
阿良愣愣的点头,站在原地,依言脱去自己的单衣,露出赤裸上身。
双全扭过脸,风风火火朝马棚的方向走过去。
……
世庭见阿良祼著黝黑上身站在人群中,只觉得心中越来越愤恨,恨不得冲上去就将那下贱土气的东西揪出来狠揍一顿。
但他还有理智,他目前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做。再者他身为大将军,在众目睽睽下这样做,无异於自跌身份。
实际上,他也完全弄不明白,自己的情绪为何会失控。
赵铎在一旁看著世庭,眼神中有些许担忧。他转过脸,朝身旁的卫兵低低吩咐:“去,给我也备匹马。”
卫兵领命,躬身退下。
……
阿良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就看见双全牵著匹鞍辔俱全的青花马过来,交给那卫兵。
阿良记得自己马垫的身份,连忙上前,来到那匹青花马旁边,低头蹲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世庭那双漂亮的马靴出现在面前。
世庭手执马鞭站在阿良面前,目光灼灼,望著阿良柔顺卑微的姿态。
当看到那黝黑的瘦削脊背上,有一片未消红肿时,心里的怒气似乎稍减了些。於是冷哼一声,用一只脚踩住那瘦削脊背,就那样上了马。
世庭上马以後,阿良按规矩仍保持著蹲的姿势,等待世庭纵马离开。
谁料世庭坐在马上竟不走,居高临下的打量著阿良,目光专注而锐利,如同等待猎食的鹰。
周围的人见他此态,无不毛骨悚然。
“将军。”
这个时候,只见赵铎骑著匹黑马过来,与世庭并肩:“在等末将麽?我们走吧。”
世庭这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刚才失态,於是应一声:“哦,我们走……今天,再四处转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