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行天下(第一部)————踏歌而行

　　在心中思索著该如何把自己刚刚那句话敷衍过去的陆商陆，抬头大眼对上那浅浅微笑著的重台时，原本准备好的脱身说词，一出口却是：「不只有桂花酿，我还知道奶奶把『迎仙来』藏在那里，那酒可是比猴子酒好过上百倍，可比王母娘娘的仙桃玉琼。」再一次，陆商陆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只是看著方才还垂头丧气，眼前已经重新振作起精神，直冲著自己笑，眼睛都笑弯月形的重台，陆商陆顿时又觉得，委屈自己去当个偷酒贼，或是明天会被自家奶奶如何处罚惩戒，也都不是那麽糟的事了。
　　陆商陆单手拍上重台的肩，颇有几分气吞山河的豪情，爽朗吆喝，：「小狐狸，咱们今晚好好干一杯，不醉不甘休！」算了，自己现在再怎麽烦恼明天会怎样也已经来不及了，就随兴到底吧。
　　正所谓先贤有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愁明日忧。眼前清风明月好时光，就该尽情浮它一大白，管它明天被罚倒吊挂树头喝凉水！
　　◇ ◇ ◇
　　被自家屋顶上一整晚的又是吆喝叫嚣、又是敲敲打打，吵得辗转难眠的陆白氏，在一大清早顶了个熊猫眼开门的同时，毫不意外地在屋子外面发现了以奇怪姿势倒成一团的两个混小子。
　　两个小家夥也不知是睡还是醉，就跟身旁那一圈的酒罎子一样，倒了个十分豪迈地歪七扭八，没有一点睡相可言。
　　清点了那一圈十来个空酒坛，发现不仅仅是她平日做点心要用的桂花酿、甜酒香都没有残流存货之外，还有她珍藏的天仙醉也被喝光之後，陆白氏突然很後悔，昨夜那两个小子在屋顶上发酒疯时，怎麽没有乾脆出来打昏他们两个，至少昨天夜里自己还能好好睡一觉，顺便留住厨房内一半的酒水，而不会一屋子的酒全被他们两个混小子搬光了。
　　再看一眼那两个小醉鬼睡得不知天南地北的好梦正酣，一夜没睡又见到自家珍藏好酒佳酿全没了的陆白氏，脸色比刚刚踏出房门时更黑上一层，乾脆背过身去，来个眼不见为净。
　　抬头，晨间清岚缭绕远山碧影，犹如一条白龙绿波中戏水，晨曦渐起，幻化山岚转瞬之间五彩瑰丽……眼前景色，既似清清缥缈脱俗，又似绚丽多变灿烂，自是美不胜收。
　　遥望远山旭日渐升，原本沉著一张脸的陆白氏，嘴角弧度微微向上勾起，嘴里喃喃有词──
　　『波喇！』
　　背後，天降神水！
　　从头砸下来的一大条水柱，硬是将陆商陆与重台这两个昏睡到不省人事的小醉鬼，生生地惊醒过来……

　　妖行天下(第一部) 25

　　25
　　无上道法的同修，最重的就是同修者两人之间的灵神合一、身心相通。
　　同修的两人，就如同混元太极中的两方，一为阴、一为阳，继而催动双方功体合为一气，由体内真元分行两仪，进而纳四象神力、通八卦方穴、气走三十六周天之後，阴阳二气其济，交成太素，至之太极，混生无极太初之元。
　　过程中，无论是气息吐呐，或是运气培元、气走全身，两人都必须相互配合、相辅相成，一人若运三分力，另一人就必须要走七分功，在一吸一吐、一亏一盈之间互补，随时保持两人同修共体真元的均衡跟饱满，过少与过溢都是功亏一篑，不但无法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反而会造成两人的修练，不易有所前进；更甚者，若在同修时一个不小心，还会比一般修练容易有伤及功体真元、走火入魔的危机。
　　这也是为什麽天道一宗的无上道法虽精妙，却极少有人修练。
　　若不是当时只有同修功体这办法能救重台，身为天道一派嫡系弟子的陆白氏与有著千年修行的辛一，又怎麽会选择让自己最疼爱的孙子，走这一条困难重重的修练之路呢？
　　在陆商陆与重台功体化为同修功体的那一天，陆白氏就已经有了自家孙子的修练之路，就到此为止的心理准备。就连今日传授陆商陆与重台两人无上道法同修的心法与口诀，也不过是姑且传授罢了。
　　只是陆商陆与重台同修的发展，完全出乎陆白氏的预料之外。
　　也不知道是经过山神庙那一战的生死相扶，还是屋顶上那一夜的把酒谈心，又或者是在那狂欢一夜之後，被陆白氏一起吊起来挂树头的共患难……
　　总而言之，在陆白氏传授陆商陆与重台无上道法的同修心法之後，这两个孩子在修练配合上的默契，好到让陆白氏难以想像。
　　无论是气息的吐纳，还是两者功体真元的相汇运行，陆商陆与重台都配合恰到好处、天衣无缝。当陆商陆运足十分内功，重台立刻化去所有内劲，一人进时、另一人立刻为退，就如同完全知道对方的下一个动作……
　　彷佛心有灵犀。
　　不过只是三个周天回圈，陆商陆、重台已经突破无上道法第一重的第一层。
　　想不到他们两个竟然如此有默契！
　　面对这完全出乎自己预料的结果，陆白氏自是惊喜非常。
　　这无上道法的玄妙在天道一派内人人皆知，只是碍于修练难度过高，所以少有人修练。过去也有夫妻、同卵孪生兄弟尝试修练，仍是困难重重，费时费功却难见其进展，最高者也仅仅修练到第五重便无法突破，而绝大多数者，是连第一重过都过不了。
　　而这两个小子，却只费了不过两个时辰，便达成了别人必须花上三五个月的成果，突破无上道法的第一重第一层……陆白氏不禁摇了摇头，或许，当日不得已的选择，对陆商陆与重台他们来说，并非坏事。
　　只是，在惊喜之余，陆白氏却无法忽略心头上那隐隐约约的不安……
　　这一切难道只是偶然？
　　十年前商陆竟然能够违反常理，将道法天罡气灌入重台体内……
　　重台身为九尾狐竟然能承受天罡气，没有与体内妖气相互对抗产生抵触，成为天地间妖道真气同体共生的第一例……
　　因缘际会，商陆偏偏在即将满十年的前几日，从道宗一派总门提前回转九华山，又偏巧在山上再遇重台……
　　他与辛一将两人隔离十年，为求分化重台体内妖道真气的功亏一篑……
　　为了救命，不得不将两人的功体互通，借著同修来保住重台一命……
　　两人同修无上道法的极佳默契……
　　回想这一连串相关的事件，陆白氏越觉得事有蹊跷，若说只是偶然也真真太过巧合，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但，如果这一切并非偶然，那商陆与重台他们两人，有何种宿命纠缠？是否又背负了什麽样的天命？
　　眺望远山迭影重重，陆白氏眉头间的担忧，再也无法掩藏……
　　一年，不过只是三百六十五个昼夜的转换、四个季节的更替，稍纵即逝。转眼之间，辛一离开时所承诺的一年期限就要到了，却始终未见辛一的归来。
　　今夜，盯著桌上已经两个时辰还是毫无动静的法阵，陆白氏长叹一口气，原本平摊运功的双掌一收，由四方水灵幻化而成却黯淡无光的水色圆珠，瞬间往四面八方散去，化为虚无。陆白氏眉头深锁，竟然连「溯源」也觅不得辛一一点蛛丝消息，连续十日她用尽水镜、入梦、回声、追影、梦回……等各种寻人追迹的高级道法，始终得不到辛一的一点回应……恐怕那老狐狸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右手一握一放之间，掌中便出现了个小小的红色锦囊，正是当初辛一离去时，硬塞在她掌中，交待一年期限之後，若是不见他回来，就要依锦囊内交代行事的红色锦囊。
　　而明天，就是那她与辛一约定到期的日子。
　　看著手中的红色锦囊，陆白氏又是一声长叹。
　　不必打开来看，她也大概可以猜出辛一要她做的事为何，那只千年九尾狐平日虽然随意得很，也没个正经样，但至少也混了个千年经验，看透了世间红尘，即使面对无可奈何的抉择，辛一那只老狐狸也可是了然得很，虽然狠心无情，还是必须该断则断，以免後患绵绵。
　　只是，那只老狐狸的算盘未免打得太简单了点，该烦恼的明明应该是他，却在一年前就丢了锦囊就跑了，把这天杀的难题丢给自己。
　　又或者，这个抉择的结果，不该只是由他们两个老的自行决定……
　　凝视著面前灯盏内越烧越浅的油量，陆白氏的双唇抿著死硬死硬的笔直，原本抓著锦囊的手早已握成了拳，小小的红色锦囊几乎要掐到陷入手心之中而不自觉。
　　◇ ◇ ◇
　　好眠正酣的陆商陆，两只爪子正要抓起梦里那香喷喷热呼呼的叫化子鸡，好好地大快朵颐之际，突然身体一个冷颤，打著他从梦里一路抖到被窝内的自己，感觉到周遭环境的不寻常，惊得他从睡梦里奋力睁开双眼，赫然见到自家奶奶正伸出手来，准备──捏醒自己！
　　「奶---唔！！」还来不及出声，陆商陆就被陆白氏塞了个大馒头，堵住了他所有还来不及冒出口的声音。
　　只见陆白氏一个掐指念诀，祖孙俩人瞬间转移至段家一族在九华山山洞深处内布下的结界法阵当中。
　　好不容易咽下自己嘴里的那口馒头，用力吸了几口大气的同时，陆商陆也没忘了用他那一双黑不溜丢的大眼睛，带著点委屈跟莫名其妙的眼神揪著陆白氏看，原来想开口控诉陆白氏凌虐自家孙子的暴行，一肚子的抱怨在看到陆白氏难得严肃的表情时，全忘了开口。
　　也不知陆白氏在这深夜时分将陆商陆带至这结界法阵中，到底做了什麽事、谈了什麽内容。半个时辰之後，陆白氏留下陆商陆一人先行回屋。
　　在陆白氏离去的一刻钟後，陆商陆缓缓步出山洞，手中握著一个已经打开过的红色锦囊，原本该是蒙著浓浓困意的惺忪睡眼，完全没有一丝的睡意，只有与这夜色一样，看不见底的漆黑。
　　直到过了很多年以後，陆商陆仍然鲜明地记得那一个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的夜晚，他孤身一人仰望著天空，见不到尽头的宽阔，找不著一个方向的指引，彷佛只有等不到黎明、无边无际的黑暗。

　　妖行天下(第一部) 26(完)

　　26（完）
　　後来，陆商陆并没钻回自己的被窝里，再好好地补它一觉。他莫名地将睡得正香甜的重台死拖活拉到屋顶上，什麽也没说就是塞给重台一大罈酒。
　　当陆商陆与重台乾杯，喝下这一晚的第一口酒时，他微笑地对重台说：「小狐狸，我们结拜当兄弟吧。」
　　在陆商陆喝完第五罈的醉花酿，将怀里的酒罈狠狠砸到地上，用力拉著重台衣襟站起来时，他直视著重台的双眼，一开口，满口醺人的酒气：「以後不管发生什麽事，本大爷保你一生！就算天塌了，我都帮你扛著！有我有你，咱们俩就是一条命！」
　　在东方天际开始由墨黑色转为藏青色，屋顶上、墙角边堆了十来个空酒罈时，陆商陆身子东倒西歪、头倚在重台颈边，含糊不清地喃喃著：「小狐狸……等我们无上道法同修突破第三重以後，我再陪你……陪你一起去找你爷爷……我们一起去……一起去……」
　　那一个晚上，他们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将陆白氏这一年来所储藏的酒全喝光了，陆商陆很难得地喝醉了，倒靠在重台的肩上昏昏地睡去，而重台怀里还抱著没喝几口的一罈酒。
　　肩上的重量很沉，重台却彷佛没有感觉，依然保持著原来的姿势不动。望著酒罈内的水光反射出的流光水波，重台想著陆商陆酒後对自己说的那些醉言醉语，他想他听懂了，却又感觉他什麽都没听明白。
　　但是，他却明白地感觉到，自己胸膛的心头处，有著微微的发热，一吸一吐的气息，比平时有著稍稍地加速与些许的不顺畅，喉头有点乾紧、眼眶有点发烫、视线有点模糊……
　　重台不明白这是个什麽样的感觉，以前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莫名地，他突然觉得陆商陆这死孩子也没看起来那麽地不顺眼，逼不得已非得跟他同修这件事，似乎也没那麽无奈了。
　　蓦然，重台单指按在自己眉心处，缓缓地引出赤红如墨的一滴血珠在指尖时，早已冷汗涔涔、脸色发白。秉著气息，小心地将指尖上的那滴血珠送到陆商陆的眉心前，重台突然一个弹指，那颗如墨般的血珠弹中陆商陆眉心时，竟然直接隐没至陆商陆体内，再不覆见。
　　那是一种契约，妖族里愿意为对方承受天灾劫难的独特契约仪式。一滴丹心血是一次，若是心头碧丹，则是一生一世。
　　重台不明白自己为什麽会这麽做，但是他就是想这麽做，而他也不想克制自己，完全依循自己的冲动，将一滴丹心血放入陆商陆的眉心之中。
　　就当是还给这死小孩救自己两次的人情债吧……不明白自己的冲动从未而来，重台在心里这麽告诉自己，也不愿再多去细想。以口型无声地对早已经昏睡到不知天南地北的陆商陆说了句：「乾杯！」，豪气地将怀中剩下的酒一仰而尽。
　　随手抹去滑到下巴的酒液，重台小心地将靠在自己肩上的陆商陆放了下来，顺手拍了拍陆商陆圆润的脸颊，喃喃低语：「死小孩谢啦，不过我实在再也等不了了。」
　　站起身，随意地伸展下坐了一晚上的双手双脚，重台双眼低垂深思……他早在一年前便已经下了决定，若是一年之後不见辛一归来，谁也挡不了他外出寻人……如今正好满了一年，就是他离开段家的日子。
　　望著远方的天空已经化为浅浅的藏青色，重台原本抿直的嘴角提起，勾勒出一个淡淡的浅笑，一点足，就要腾空而去。
　　眼见重台就要如展翅鹏鸟、一飞而去之际，睡得迷迷糊糊的陆商陆刚好、恰恰、正好、适值、凑巧翻了个身，很自然地就依照他平时睡觉的习惯，伸长了手就要抱紧棉被，一伸手，就正好揽住重台还没离开的另一只脚──
　　说怎麽会那麽巧，还真的偏偏就是无巧不成书，有时候所谓的命数，就是老天爷在耍人，连吃颗芝麻都会噎死人……
　　『碰！』地一声巨响，咱们号称九尾狐界千年才出一个的奇才、未来英明神武的狐仙大人──重台，在一年之後，又再次与段家房子屋顶做了次脸贴瓦、面黏砖的亲密接触！
　　这一跤摔得重台是毫无预料、措手不及，更是撞得他身心受创、恼羞成怒。
　　回头见那害得他摔了如此一大跤的始作俑者──陆商陆，还兀自抱著他的脚睡得又香又甜，只差没滴上几滴口水……更是让重台气不打一处来！想到方才自己还想这死小孩还算是个好家伙，一时冲动给他了颗丹心血为他挡灾，更是体悟到冲动这事绝对是要不得的……
　　当下怒火、肝火、心火三火直冒，火气很大却没地方发泄的重台，想也没想便抬起自己的另一脚，看也没看就往陆商陆的大脸踹去！
　　『啊！！！！！！』
　　屋顶上再度传来一声扰人清梦的凄厉哀号，相伴而来的是两道少年声音怒气冲冲的互相叫骂，外加砰砰碰碰的拳打脚踢声，掀开了俩人这看似不太寻常、又似乎非常寻常的一日之初。
　　计画总是改不及变化，重台始终没有在满一年时，离开段家祖孙、离开九华山。
　　而狐狸爷爷留给陆白氏，决定重台未来的红色锦囊，在陆白氏转交给陆商陆之後，再也不见它的踪影，也没有人再提起过它，彷佛这个红色锦囊从来不存在过。
　　而重台的爷爷──辛一终究是食言了。
　　一直到陆商陆与重台在五年之後离开九华山时，依然没有等到他的回来……
　　（第一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