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纯耶

作者:纯耶  录入:04-14

  待马离刑场不足一丈,那宦官却已等不及,霍然收紧缰绳,勒住黑马,一个翻滚,踩著马背,轻盈掠来,一眨眼的功夫,人已站在刑场中央,正对行刑的刘大爷。轻功运用的得天独厚,显然是个内力深厚的练家子。
  随後到来的几位身穿大内侍卫服的官兵也纷纷效仿,勒住马匹,乘风而来,立於那宦官的身後。
  刘大人探头一看,来的竟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宫中的太监总管许公公,立刻走了下来,脸上带著献媚的笑容,颤颤巍巍道:“许公公,什麽风把您老给吹来了……”
  仍旧呆呆的跪在刑场中央,毕平庸的心却在看向来人的刹那,狠狠的揪了揪,越加困惑这是为何,脑海里又隐隐有著说不出的预感……
  “圣旨到──!”刘大人凑过去刚想说几句客套话,可人家许公公却并不领情,自顾自的从兜里一把抄出一卷织有金黄色祥云瑞鹤纹的玉轴绫锦,运了气,官腔十足的朗声念道:“从五品京城太守刘宇德、贱民毕平庸领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从接到那道圣旨一刻起,毕平庸整个人就处在浑浑噩噩之中。不知道是怎麽被释放的,不知道是怎麽被押回来的,亦不知道是怎麽和家人团聚的……他只知道当他回过神来之时,自个儿已经回到了先前被抄过家,现下显得萧条落败的王府。
  那个出了名千金一诺的合源皇帝,竟会在最後关头以斐太後方薨,不宜亲兄弟相煎为由,恢复了贤王爵位,又赦免了贤王爷全家的杀头罪,并令他们全家三日之内启程,前往历代皇陵,终身守於皇太後之陵。
  事情发展的匪夷所思,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连贤王爷都喜不自禁,除了感慨“天无绝人之路”外,还马不停蹄的在自家院子里烧香拜佛。片刻前还透著残破的废气园子里,因主人的归来,徒添了一份劫後余生的热闹。
  昔日的贤王府里,所有人的脸上都溢满了笑容,并一致坚定的认为“大难不死,必有後福”。唯独平时笑得傻里傻气,又带点漫不经心的毕平庸,在这个绝处逢生的日子里,罕见的板著一张脸,面无表情,心中却是波涛汹涌,更加的莫名烦躁。
  为了不扫全家人的兴,毕平庸趁著大家都沈浸在欢天喜地之际,偷偷的溜出了园子,来到自己的卧房。门前站著把守的官兵,目不斜视。毕平庸也没心思打招呼,匆匆的进了房间,关上房门,重重的扑倒在床,却扑了一鼻子的灰,呛得他咳嗽了半晌。
  毕平庸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就如同这些细小的灰尘般,密密麻麻,想捉也捉不住,明明应该为自己绝处逢生而喜悦,却不知怎麽的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心如乱麻,无数思绪皆在脑海里翻腾,打上一个又一个麻绳结,还是死的。思绪万千,想的再多,脑子里出现最多的还是接近正午时分的那个荒唐的黄粱梦,那句“毕平庸,我成全你的今生”,那一刻宋子钰的如斯笑容……顷刻间,脑袋里一乱,浑身仿佛更不舒坦,一个劲儿的翻来覆去,越想越是忐忑。
  子钰……
  一遍又一遍的默念这个本会他安心的名字,可是他整个人非但没镇定,心头的空缺甚至逐步扩大。再也受不了这份内心折磨,毕平庸倏地站了起来,凝望窗外的隐隐重重把守的侍卫们,握紧了拳头。
  是夜。华灯初上。
  此刻已顾不得丢不丢脸,急不可耐的运起屏息功,收敛内力,又利用自己熟悉府内布局的优势,换了一身粗布的毕平庸,巧妙的翻墙出府,混入了人来人往的官道,直奔宋将军府。
  宋将军府和往常没两样,他不敢明目张胆的上前,幸亏来过很多次,遂根据对将军府地形的了解,寻了一处没有仆人把守,又是将军府外围的静僻之地,施展上乘轻功,翻墙而入,巧的是方从高墙跳下站定,便见周庚竹提著灯笼迎面走来。毕平庸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下掠至周行跟前,抓著他的衣襟,急切道:“庚竹,子钰现在在哪里,快带我去找他。”心急火燎,急切得眼看就要奋不顾身。
  最会看人眼色的周行却似好不理解毕平庸此时的心情,反而莫名的反问:“毕世子,你说的谁啊?”
  毕平庸对他此刻还有心情跟自己调侃,心中甚是懊恼,却还是按捺在性子问:“庚竹现别玩了。我问你宋仪在哪儿?”
  “哪个宋仪?”周行还在装傻充愣。
  心如煎熬,想要知道某人安危的心情,使得毕平庸终於按捺不住,不免有些气急败坏的喝道:“宋镇宋将军的独子宋仪,字子钰!”
  周行听了一愣,许久才回过神来,一对狐狸眼惊怪的瞪了毕平庸一眼,斥责道:“毕平庸你瞎说个啥!宋将军是朝廷公认的丧了妻的鳏夫,至今又未再娶,哪来什麽捞子的独子宋仪?”

  十七

  17.南柯一梦的尽头
  “不可能!周行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毕平庸极力否认,还是不信。
  周行见他还不是不相信自己所言,无可奈何的抓著他的手,径直把他带到宋将军所在的书房前,招呼都不大一声,熟门熟路的径自推开木门,对著里面正伏案的宋将军道:“宋镇,你给毕平庸解释一下。”
  宋将军明显怔了怔,不明所以的看向周行,又扭头去看跟进来的毕平庸,脸上浮现一丝欣慰的笑意,招呼毕平庸道:“毕世子,大难不死,必有後福啊!”
  毕平庸心有旁鹜,敷衍的应了一声,周行立即出声阻止了要进一步攀谈的宋将军,道:“这些等会儿说也不迟。宋镇你告诉他,你有没有一个叫宋仪字子钰的独子?”
  宋将军眼中升腾起狐疑,却还是坚定的向毕平庸答道:“毕世子,在下自十几年前内人病逝後,至今未娶一妻一妾,膝下无一子嗣。”顿了顿,有强调道,“更不可能有什麽独子宋仪。”
  闻言,毕平庸彻底惊呆了,手停在半空,半天支不出声,心止不住的痉挛,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这,这,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清晨朝露。失魂落魄的出了将军府,攥紧拳头,无论如何也是不信,毕平庸并没趁夜偷偷返回贤王府,不顾被发现的危险,而是像无头苍蝇般,前往宋子钰常去的大街小巷和茶庄,甚至连那人去过的相公馆也探访了虚实,彷徨的左看右寻,茫然失措。人们一见本该关在贤王府不得出入半步的他都吓得纷纷退避。
  “你有没有见到过宋子钰?”
  “谁?听都没听过。”
  “宋仪,字子钰,就是那个京城第一的美人啊!你怎麽可能没听过?”
  “京城排第一的美人除了松藩王的松二公子,就属新晋宫里的怜妃娘娘。哪来的宋子钰?”
  “你发什麽疯!脑子有病啊?”
  每当毕平庸随手抓到个路人问到是否见到宋子钰,那些人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就是指著他的鼻子叫骂。最後,甚至惊动了官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押回原处,为此合源皇帝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严厉的割了上一批看守侍卫们的职,令其到边疆苦役去,换了批武功造诣更为优秀的侍卫。
  这批侍卫吃苦耐劳,盯人盯得特别紧,毕平凡叫苦连天。事件的罪魁祸首毕平庸自从那次被捉回府,便再也没动静,整日像失了魂的人,呆呆愣愣的坐倒在木椅上,眼神涣散,不发一言,无一反应。
  传言迅速弥漫。
  人们摇头嗟叹,毕平庸想美人想疯了。
  “究竟中的什麽邪!”贤王爷瞧见自家儿子的落魄样,满是心酸,气得狠狠骂,还派人请来了众多高僧道士。那些得道高僧无量道士皆在探望毕平庸之後,或看不出个所以然,或掐指半日,再不愿多语。
  见高僧道士不行,贤王妃去求神医李傲榭,李傲榭沈默的婉绝,摊手表示无法。
  王妃又一看儿子如此模样,不住的呜咽,扯著自家儿子的袖子,哭喊道:“儿啊!你犯哪门子的傻,哪来什麽宋子钰?”
  “没有……”毕平庸的算是有了点反应,死气沈沈的眼珠子动了动。
  “对。根本就没有!宋子钰从头到尾都不存在!”贤王妃不顾礼仪,捏牢他的衣角,激动的哭叫道。
  “不存在……?”嘴唇动了动,眼珠子转了几转。
  “是!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什麽宋仪!”贤王妃前所未有,斩钉截铁的答。
  毕平庸不再出声,闭上小眼,沈吟起来。
  他知道。家人可能瞒他,骗他。宋将军和周行可以瞒他,骗他。可如此多的平民百姓不会也可能一致的满他骗他。
  有一回,他照常的去往宋子钰的书房,推开房门之际,正见位中之人在看一本古籍,若有所思,好奇心起顺手一抄一瞥,原来是耳熟能详的典故庄周梦蝶。
  耸耸肩,把古籍还给宋子钰,他不以为然的笑说:“子钰,你怎麽想起看这个来?”
  宋子钰没像平常一般讽刺他不学无识云云一通,难得一本正经的模样,眼眸深处的紫光不时闪现,反问道:“ 平庸你说梦境和现实,是否终究有所差距?”
  “何为实?何为虚?不过是人之一念。梦镜与现实亦是如此。”他哑然而笑。
  “不知庄周梦醒後会否有片刻失落之感……”宋子钰不为所动,怀春悲秋道,“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他眨眨眼,不以为意道:“庄周会不会有所失落,毕某可不清楚。是庄周化蝶,还是蝶化庄周,就如毕某先前所说,左右不过人的一念之间。你认为是庄周化蝶,它便是庄周化蝶,反之亦然。”复又较有兴趣的问道,“子钰,你怎麽忽然想起问这个?忒像个老道士。”
  宋子钰似有所悟,低下头嘀咕了句,他并没听清,又立即抬起头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脸,轻轻道:“倘若我哪天死了,就是不在了,你是否会认为是场荒诞不经的梦?”
  闻言,他当时真是觉得好气又好笑,又有些许令人摸不著边际,失笑道:“哪有人触自个儿霉头的?你脑袋里成天瞎想个啥?”
  “先回答我!”宋子钰却异常坚持,锲而不舍的追问,口气徒然强硬。
  他那时并未把身旁之人的异样放在心上,莫名的答。
  你这不是还没死麽?瞎说个什麽?
  之後,宋子钰静默下来,果然不再说话,也未再逼问。
  ──就如此被他含含糊糊的搪塞过去。
  奈何那时的自己又怎会料到今日?
  一切的一切皆是他毕平庸的自我遐想。
  原来宋子钰未尝存在过……
  庄周梦蝶。蝶化庄周。通通都不存在。
  戏尽。曲尽。人尽。
  黄粱美梦也终是到了头。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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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18.不疯魔不成活
  往後三日,毕平庸逐渐恢复了原有的生气,不再木讷无神,如同以往般谈笑风生,仿佛他前些日的荒唐作为全是镜花水月,只不过眼中多了份不为人知的深邃。
  第四天的拂晓时分,人迹罕见,护送随行的侍卫们站於城门两侧,贤王府整装待发,预备启程赶往偏僻的皇陵,前来做最後道别的大部分是贤王府中的昔日故人。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时来,缘尽。贤王府遭此劫难,王府中无关紧要之人,大难临头各自飞,各奔东西,终为身世奔波。
  之後数十年,周行辞别尔虞我诈的官场,跟著宋将军钻营子。冷煞与裴晚邪两人双双携手,行走江湖,行事低调,悄悄的销声匿迹。江南琴圣魏公子魏御施豔福不浅,娶了罗秀儿和罗柔儿两位倾城姐妹花,三人格调甚高,整日风花雪月,生活无限惬意。
  人人都步入正轨,走上了属於他们自己的人生轨迹。
  和众人依依话别,毕平庸回首眺望朱雀城门,抿了抿唇,暗沈的悠久红木城门,合著一色天光是那样的突兀,红得就像天边的一轮方升起的红日,亦似殷红欲滴的血泪。
  拖著沈重的声响,笨重的城门缓缓合上,完全闭合的刹那,毕平庸心中倏然一抽,屏住呼吸,门缝重合的吱吱声仿佛碾轧在他的心头,把他和宋子钰的过往生生阻隔。掐断。
  策马步行,路途几经奔波,行了将近两个月,贤王府来到了宏伟肃寂的皇陵,人人脸上都布满了风霜。皇陵四面环山抱水,青山绿水,藏龙宝穴,风景秀丽,堪为一处极佳的风水宝地,保佑皇室子孙,後代繁荣昌盛,长长久久。
  古道上人烟稀少,远远望见瑰丽的皇陵山水,毕平庸打趣道:“此地倒是个好去处。”
  贤王爷颇有感触的摆摆手,甩甩袖,首肯道:“可作一处赏玩地。”
  毕平庸等人又行进几里,便瞧见山脚下一道欣长的身影,那人纤纤瘦瘦,弱不禁风,亭亭玉立於青山旁,牵著一匹高大的骏马,风帽下雪白额头隐约可见包裹著层层纱布,不语的抬头凝望皇陵门上的巨大牌匾──山河永祭,好似沈吟。
  毕平庸目力极佳,一眼便认出那道熟悉的人影,微怔片刻,方才回神,唤道:“其若!”
  清风过耳,使松其若略微失神,皙白的手缓缓扯下风帽,亮亮的眼直直寻声看去,微微一笑,我见犹怜。
  待他的家人先後进入,毕平庸和松二公子双双面山对立,浅褐色的眸子对上黑亮的眸子看得认真,两人相互缄默。
  他落难,他公然以死相挟。他圈禁,他无怨无悔的跟随。
  皇陵是个牢笼。关的是一辈子。
  良久,毕平庸神情无奈,轻轻劝道:“你这又是何苦?”
  松其若不语,神色不咸不淡,无关紧要。
  “我不会喜欢上你。”毕平庸干脆挑明,暗下决心打发他走。
  他能耽误他几年,却不能耽误他一辈子。
  “我知道。”松其若漫不经心的淡然点头。
  最终决定的人还在自己,别人阻不得拦不得。
  又过了半晌,毕平庸再度轻轻道:“值得麽?”
  值得麽?
  值得为了他毕平庸付出他的一辈子?值得他松其若陪他度过终身圈禁的日子?
  他毕平庸何德何能?他松其若为的又是哪般?
  “不疯魔,不成活。”
  松其若正视毕平庸,轻轻的说。眼角眉梢神色皆是淡淡,唯独一双眼明亮的惊人。
  合源四十五年谷雨,贤王妃於贤王爷怀中内寝。
  贤王爷悲得肝肠寸断,终日睹物思人,旧隐每杯空竟夕,愁眉不展几经春。
  贤王爷对曾经收藏的《十诫诗》真迹孜孜不倦。每每爱不释手的抚摸诗词上的每个词句,神情眷恋不已,沧桑的眼中闪烁著点点星光,恰似一腔情深。
  不相遇,便可不相知。不相恋,便可不相思。遗留下的那人,永远最是痛苦。每每念及此诗,贤王爷都忍不住泪流满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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