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子之手.无关星霜之误入藕花(穿越)----水晶蓝雪

作者:  录入:04-10

  铿铿的挖土声敲醒了连峻的意识。连峻的视线重新移回正在劳作的图日朗身上。他在干吗?连峻在心里画问号,不是要挖个坑把我埋了吧?
  其实想也知道不是,不过此时连峻已经反应迟钝到了一定程度,一进死胡同,想再往外出可就费劲了。
  怎麽死无所谓,不过连峻打定主意,死前要拜托图日朗一件事,那就是勉为其难地把自己的死讯告诉江振衣,他不想再让江振衣浪费精力去寻找已经变成尸体的自己。
  决心已定,连峻大彻大悟般地叹了口气,靠在树干上,闭上了眼睛。挖土声停止了,想是土坑已经完工,连峻忙睁开眼睛──他得赶在图日朗一刀毙了他之前说出自己委托他办的事。没成想图日朗并没有举刀相向,而是来到被拴在树上的马前,抱起阿苏台的遗体,将之抗到刚挖好的坑前,端端正正地放进坑里。
  连峻这才反应过来,图日朗并不打算坑了自己,而是造了一个墓。图日朗背对著连峻面向简陋的墓穴凝立著,连峻听到他像念经一样小声嘀咕著一种自己听不懂的语言,搞不好就是蒙古语吧。
  图日朗念完经,静默片刻,向著墓中人行了一个蒙族大礼,而後蹲下身,开始用双手一捧一捧向坑内填土。
  连峻的心突然有种针刺般的感觉,他望著图日朗不停填土的背影,想象他注视著好友的容颜一点点由自己亲手掩埋,心中会是如何的感受。
  二十年来,连峻的双手投一次沾上了鲜血,这鲜血令他无法抑制恐惧。他不後悔,为了江振衣,他没什麽好後悔的。然而,他并不因此而心安理得。一条人命终结在自己手上,只要有这样的念头,鲜血淋漓的场面便重又回到眼前,空气中也弥漫著血的味道。
  臆想中的血气使得连峻的头再一次晕了起来。他只得用手捂住眼睛,深深吸气,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镇静下来的同时,一种歉意和愧疚交织的情绪也油然而生。阿苏台与自己并无仇怨,图日朗更是救过自己性命的恩人,自己杀了人,让图日朗陷入这般痛苦的境地,说得再好听也是不仁不义恩将仇报。
  我杀了恩人的好友,我错了吗?可是我若不杀他,死的就是振衣了。那麽,因为阿苏台要杀振衣,所以,他就该死吗?
  我到底……为什麽会杀人呢?如果我没有错,那又是谁错了呢?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如潮水般涌入连峻的意识深处。他的视线定在图日朗背上。从开始到现在,图日朗一刻不停地填著土,仿佛一停下来就会有什麽紧绷著的东西突然断掉。他的动作大到夸张,像是要把全身的力量都注入这一抔抔泥土中去。
  连峻扶著树干站了起来。不知是想问题想得太累还是注视了图日朗太久,连峻的意识有些恍惚和不合逻辑,否则他不会做出这麽一个足以令自己後悔一辈子的举动──
  缓步走到图日朗近前,躬下身子。“我也……”
  图日朗手中的动作骤停。像是原本若有若无的火苗霎时复燃为熊熊烈焰,他那含著冰般深不见底的双眸笔直地向连峻投来嗜血的光芒。连峻被那两道利剑似的目光吓得一哆嗦,他竟然忽略了,忽略了图日朗忙於安葬好友而搁置了的满满的仇恨和善意。
  图日朗定定地直视著连峻,从地上立起。连峻战栗著向後退了一步。
  “你也?你想干什麽?”图日朗眼中冷光一敛,突然笑了,“莫非,你对被你杀死的敌国军人心存愧疚?还是你怕他变成鬼报复你?”
  图日朗的目光和话语令连峻打了个寒战,几乎说不出话,但他必须说点什麽。
  “……我没想让他……”
  最後一个字没能出口,原因是连峻的喉咙被图日朗双手扼住。
  “咳……”
  图日朗出手之快让连峻完全来不及反应,他被迫张大嘴巴,像条濒死的鱼一般在图日朗的钳制下强自呼吸。
  “他警告过我,”头顶又响起图日朗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他手上的力道却在不断加重,“他警告过我不能对汉人掉以轻心,我竟然还自作聪明。”
  连峻已经是第二次被别人掐住脖子了,但图日朗的手劲显然不能与赵禹同日而语。摸索著抓住图日朗的手腕想让他松开,奈何那双铁腕就像长在连峻的脖子上一样,怎麽都无法撼动。渐渐地,连峻的挣扎越来越轻,脑子里的神志不断地流失。他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却仿佛听到自己的喉管被掐断的声音。
  霎时,压迫著自己喉咙的力量被抽走了,连峻如蒙大赦,反射性地连连咳嗽,咳得眼泪都涌了上来。然而还未等他的呼吸恢复正常,对面刚刚收手的的人重重地一拳抡在他的肚子上。连峻只觉腹部一阵剧痛,眼前立时黑了下来。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隐约觉得身体腾空而起,可惜他没来得及弄明白是怎麽回事。
  周湛轻轻推门进屋,拨了拨灯台里油尽而熄的灯芯,而後来到江振衣躺著的床边。好容易把江悦诗哄睡,让幽兰陪她,回到江振衣房中时,东方已现出一丝微光。
  这一晚小丫头确实惊吓得不轻,江振衣他们趁夜行动,她和幽兰识墨提心吊胆地在院门口守了一夜。以大嫂自诩的湘筝好言相劝,说江振衣此去必定旗开得胜把蒙古人打回老家,宁和地方百姓便可永葆平安。江悦诗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这种自信,莫非这女人把自己兄长当成兵马俑而非血肉之躯,所以才全往好处想而一点也不担心他的安危?
  不过,鉴於江悦诗对於湘筝是否真心挂念江振衣没有半点兴趣,她并没有开口说出自己的疑问。湘筝劝了半天毫无收效,无趣地回房休息去了。江悦诗三人便又回复了安静的等待,焦躁却无计可施地一味等待著。
  然而,等来的却是浑身是血意识全无的江振衣。周湛眼睁睁看著小丫头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身子也摇晃起来,亏得幽兰扶住才没有倒地。
  周湛和家人们将江振衣抬进屋,又火速请来大夫为他料理伤口。涂上金创药抱扎妥帖後,周湛为江振衣盖好被子,回头一看,江悦诗还满面惊慌地倚在门边,两眼含泪,见屋里的一通手忙脚乱归於平静,这才赶忙来到江振衣床边。随後赶来的湘筝没有目睹江振衣的伤势,但见他昏睡得毫无知觉,脸色惨白如床上的被单,顿时慌了心神,把她劝江悦诗的那些话忘得一干二净,开始抽噎起来,越哭声音越响。
  周湛碍於湘筝是真心难过才没有直言提醒她不要出声打扰病人休息,只是婉转地安慰她。而後,他摸摸江悦诗的头:
  “放心,你哥没事的。不要哭了,等他醒了看见你眼睛红红的会骂你大惊小怪让他很没面子的。”
  周湛的玩笑没能让江悦诗笑出来,不过至少成功地止住了她的哭泣。周湛再接再厉:
  “我送你回房间,让幽兰陪你睡觉好不好?明天早上你再来,我保证你哥哥一定笑眯眯地没事人儿似的在这儿等你哪。”
  打发走了女眷,周湛长长地松了口气。江振衣刀伤颇重,不可避免地发烧了。桌上放著丫环打来的冷水,周湛亲自把棉帕浸湿、拧干,折叠起来敷在江振衣额头。然後,又为他压实被角。周湛一边为江振衣服务,一边冲著他自言自语:
  “瞧瞧你师兄我,大老远跑你这儿来,先做红娘又充小兵,现在还当起了丫环婆子老妈子,你小子倒好,躺那儿闷声不响光顾著享受了。喂,至少起来跟你师兄道声谢啊……”
  起来吧,振衣,周湛低声轻喃道。
  如果你此时有知觉,我知道,你心上的伤口会比身上的更甚。只差一寸便能抓住那个人的手,却在电光石火的瞬间错失了机缘。眼睁睁看著连峻被挟持为人质,就这样消失在眼前,这对於江振衣而言意味著什麽,周湛自然不会不清楚。事关连峻的生死,江振衣没有半点犹豫就下令放虎归山,也许会有部下什麽的大叹可惜,可是周湛理解,江振衣的性子他是了解的,说一不二到了固执己见的程度,既然他的一切都以连峻的安危为前提,那麽放弃军功战绩就不是什麽值得怀疑的事了。话说回来,擒住敌首又怎样?全歼蒙军又怎样?暂时的胜利并不等於永久的安宁,即使他们大获全胜,对方的增援仍会如不竭之水绵绵而来,因为对手有个强大的源头支持著,而他们这边有什麽?有听信谗言的昏君,有勾结敌国的贼臣,有把麻烦和凶险一脚踢给他们并由著这些人自生自灭的朝廷!
  我们到底还在忙活什麽?宋廷已经决心舍弃宁和作为向蒙古示好的贡品,单靠拨来装样子的的那名不副实的一千兵马死撑的话,溃败只是时间问题。这种念头一起,周湛不由地对江振衣产生一种莫名的羡慕。虽然江振衣声言只要是为了保护连峻,一切都可以置之不顾,但他至少还有抗争的理由;自己呢?自己还能为什麽而战?为了已经被安排好的注定绝望的未来?明知道已经被别人按在砧板上却还是垂死挣扎地腾跃几下,想来只是出於对任人宰割的不甘心罢了。
  周湛重新洗了洗帕子,为江振衣拭著脸上的冷汗。自己竟然多愁善感起来了,周湛突然觉得好笑。
  快点起来吧,起来告诉我一个足以支撑我继续战斗的理由。振衣……
  只不过是在心里自我安慰般地呼唤,没成想床上躺著的人竟不负周湛所望一下子坐了起来,周湛理所当然被吓了个正著。
  “振、振衣?”周湛有些惊惶地瞅著突然醒来并坐起的好友,迟疑地叫著他的名字。
  江振衣坐著没动,神色与身形同样僵硬。周湛仔细观察他的脸色,见他双颊潮红,目光混沌,知道他的意识并未完全清醒,高烧或许使他的神经机能发生了些微的错乱。想到这里,周湛探出手去欲试试江振衣的体温,却被他接下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江振衣动作机械地下了床,连鞋子也不穿,恍恍惚惚往外就走。
  “振衣,你干什麽?”周湛又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拦。江振衣如同梦游一般,根本不理会周湛。周湛无奈,使出蛮力将他拽回床上,双手无情地拍打他的面颊。
  “振衣,你做了什麽梦?醒醒吧!”
  周湛的野蛮疗法多少见了点效,江振衣的眼眸略微现出了一丝清明。他畏寒似的缩著肩膀,上下牙颤得咯咯直响。周湛扶他躺好,用被子把他捂严实。
  “……振衣,你想去哪儿?”
  不知江振衣是否听清了周湛的问题,他只是用尚不十分明晰而显得过分幽静的目光凝望了周湛片刻,又一次合上了双眼。

  第二十八章

  连峻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回到玄思书院的,总之,那天过後,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置身於自己曾经呆过的那间房中了。
  理所当然是图日朗带他回来的,但他选择不让任何一根记忆神经触及这个名字。图日朗,是那场噩梦的代名词。
  死水般的目光定在天花板上,就连睁著眼睛也不敢确信还活著──这是月珑对此时的连峻的评价。三天前那场激战她只听说了个大概,阿苏台战死也仅有耳闻而已。战斗结束後,他们的主子不见了踪影,前天一整天,游龙山残存的少量蒙古余部都在四处寻找,终是无果而归;孰料昨天傍晚时分,图日朗竟出现在了玄思书院门前,怀里还抱著上次捡来的那个汉人。
  图日朗把连峻送进屋,简短地吩咐月珑把人照看好别让他死了,便再无一言留下,转身离开了。
  月珑带著十二万分困惑向床上静卧不动的人望去,却见他面色青白,唯两颊微红,额上颈上冒著冷汗,嘴唇却有些发紫。看样子是受寒发热了,月珑揣测,走到近旁想为他褪下汗湿的衣衫,视线无意识地扫到衣襟敞开露出的胸口,立时雷击一般呆住了。
  连峻的胸前肌肤满布著猩红和青紫的淤痕。月珑见了,感到可怖的同时脸上又隐隐有些发热。就算只是猜测,这场面给的提示也已经够多了。
  硬著头皮向他的下身看去,果然,下面的衣料上染著片片大小不一的血迹,有的已经凝固,有的还是半干。
  月珑心里蓦然一阵难受,她不能坐视不管,於是自作主张寻来军中医官。医生缄默地尽著自己的本分,给病人敷了外伤药并写了几剂内服的药方交给月珑,什麽也不多问便离开了。
  医生的职责结束了,月珑的任务才刚开了个头。她不得不掩人耳目地见天去找大夫拿药,熬好了伺候连峻服用,端茶送饭擦洗更衣这些活计就更不用说了。话说回来,图日朗好像真的把连峻全权交给月珑了似的,那之後再也没有过问过他的情况。
  月珑替连峻感到委屈。她不知个中缘由,只当自家主子强占了人家的身子却不打算负责,想就这样把人打发了。并非月珑喜好臆想,而是因为她无法求证。月珑自是不敢过问图日朗的私事的,而连峻这方面,寒热退去以後人也不久就清醒了,可他的举动完全不像已经醒来,而仿佛睁著眼睛睡觉一般,终日呆滞地躺著,甚至连动动手指翻翻眼皮之类的活动都不太能见到。比起现在,月珑反倒觉得,他昏睡的时候更省劲些,起码粥饭汤药还能勉强灌下肚,现在喂他吃东西,不被呛住也会尽数呕吐出来。
  今天也是一样,月珑一手端粥,一手执汤勺,舀起一勺粥小心翼翼地送到连峻嘴边。连峻双唇微启,却没有吞咽的意向。任凭月珑怎麽哄怎麽劝,他只是泥塑一样动也不动,双眼毫无神采地望著前面。
  月珑一筹莫展地放下粥碗,转身拿湿汗巾为连峻拭了拭嘴角蹭上的汤汁。
  “纤尘公子,您到底在想什麽?说给奴婢听听也好啊。”
  方在无奈轻叹,房门忽然被推开了。月珑诧异地回头,正对上从外头进来的图日朗。图日朗把连峻带回来以後,三天来从未上过他的门。月珑几乎以为他已经把连峻给忘了。今天这是……?月珑心中疑惑,礼数上犹不敢怠慢。
  “奴婢给主公请安。”
  图日朗微微点头,径自来到连峻近前。月珑在一旁偷眼观察,却见图日朗凝视著床上人的脸,专注的目光像是在冰水中浸泡过,冷得连她都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跟著图日朗身边侍奉多年,他的这种目光见识过太多次了。然而值得说明的是,在月珑印象中,图日朗即使在心平气和的场合,眼神也并不见得友善到哪里去,清冷的神色像面具一般遮掩住他的内心。而此刻,月珑却感觉得出,此时此地图日朗眼中透出的刺骨寒气已不再是面具,而是发自内心的冷漠和……仇恨?
  如果他们之间发生过足以导致仇恨的过节,那又为什麽要对他……
  “他吃东西了吗?”
  冷不防听得图日朗问话,月珑立马停止一干思绪,及时回答道:
  “奴婢给公子喂过饭,可公子怎麽也吃不下……”
  “你先出去,由我来吧。”
  “咦……”月珑本能地奇了一声,但也没法违背主人的意思,“是。”
  月珑出了屋,带上门。图日朗抬眼看看连峻,後者仍旧保持著此前的状态,迷蒙的眼神不知在看哪里。
  图日朗不作声,端起月珑放在一旁的碗,里面的粥几乎没见少。他面无表情地舀了一勺。伸到唇边的汤匙没有得到响应。图日朗耐心地等了三秒,三秒之後,他的脸色骤变,砰地放下粥碗,腾出的那只手一把擒住连峻的下颚。
  连峻的脸终於因为意外而出现了惶惑,他的目光被迫转向图日朗,只这麽一看,双眼陡地睁大了。仿佛直到刚刚才发现图日朗的存在,他的面容由於惊惧而血色顿失,嘴巴半张开,却在未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之前被塞进了那只盛有一勺粥的汤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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