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月思1
下雪了。
在御书房面圣,一晃悠便过了一个时辰,跟着人群走出蜿蜒的廊道,这才发现原本寒瑟的天,竟开始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
阴霾的天空飘落着片片雪白,映照着灰亮的天色,却是刺眼的白色。
走在队伍最後的方靖雅,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敛起长睫,就这麽看着飞舞而下的雪花。无意识的探出掌心,接住其中的一片,只来得及感受到那冰冷的触感,眼帘一眨,手上的白已然化成水珠,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是握不住的东西吗?」 方靖雅喃喃自语着,缓缓的将掌心反过,任由水珠滑落,直至不见:「合该如此啊……」
「方公子。」 墨蓝色的娇小身影,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身後:「请小心跟上,别脱离队伍。」
方靖雅回过头,看着不知是第几次提醒着自己的人,歉意浮上眼眸:「是。有劳海公公。」
不卑不亢的朝海公公鞠了个躬,方靖雅疾步跟上,走远得几近看不见的队伍。
白色的身影渐行渐远,海公公暗自叹着气。
这孩子,怕是不会被选上了。
贵为吏部尚书的小儿子,才气的确是所有伴读之中,最为居高的。可不幸的是,这孩子看起来,性格似乎有些自闭,自进宫以来,一直是独来独往,甚至没有和任何一名候选伴读交谈过。从朝至今,短短不到半昼的时辰里,竟出神的脱队了四次。
这样的性子,该是朝中所有的皇子们,都不会喜欢的。
要是真被选上了,那才是真正的不幸吧。
「请各位公子暂且留在书房内稍候一会,待皇子们一到,选会便马上开始。」海公公有礼的弯身退步着,准备离开,目光触及到立在窗边,一脸怔然的方靖雅时,又特地折回来提醒道:「请各位公子谨记,切勿擅自离开书房。」
细不可闻的关门声一闭上,房内原本有序排站着孩童,一下子分散成了好几簇,各自窃窃私语了起来,除了独自站在一角的方靖雅。
幽闭的房内洋溢着满室的书香,方靖雅闭上眼,呼吸着空气里的味道,视线飘向木架上摆放整齐有序的书籍。沈默着径自走到架旁,取下其中一本,细细的阅读起来。
时间一点一滴的飘逝,很快便过了响午。
未食早膳,至今仍是滴水未沾的孩童们,开始不耐的喧哗着,饥饿着不顾礼仪,失态的直接蹲坐在地上。
更甚於,有的已经昏昏欲睡起来。
不知何时,窗门被悄然的打开,门外不远处的庭院里,排排站立着身穿浅黄色衣裳的人,正仔细的看着屋内的一切。
「请大皇子先选。」海公公摊开洁白的纸张,开始记录。
满脸贵气的孩童,随手一指。
海公公挑眼一望,手上开始动作起来:「内阁学士之子──傅宁。」
每挑选一个,书房里的孩童便被领走一个,直到最後已是所剩无几。
「请六皇子挑选。」
凤眼环视了房内一圈,薄唇却没有溢出任何字语。
「请六皇子挑选。」久久没有回应,海公公自纸张中抬起头,小声的催促道:「六皇子?」
月弦之兴致缺缺的收回眼:「就剩这麽几个了?」
「回六皇子,只剩这……」海公公恭敬的回答道,语尾却忽地切断。
目光巡视了好几趟,偏偏就是寻不找那抹淡然的白。
海公公不着痕迹的捷起眉,这该如何回答是好?
「嗯?」细微的反应,岂能逃过月弦之的利眼:「看来……应该不是如此吧。」
「回六皇子,缺了一个。」如实的禀报着,海公公重新摊开纸张:「请六皇子不必理会,尽可挑选。」
「哦?海公公,这似乎不太合规矩吧?」浅笑着睨了弯腰行礼的海公公一眼,月弦之擅自的迈步,走近闭门的书房窗口。
「六皇子,如此举动,不合皇上定下的规定。」海公公急忙细步跟上前,直欲阻止月弦之大胆的行径。
不以为然的微微一笑,月弦之抬头直视:「海公公,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孰重孰轻,海公公应该比我更了解才是。」
含笑的脸,眼底射出的寒光确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海公公一颤,依言的退开身:「是,那麽,请六皇子自便吧。」
天朝里早有传言,六皇子月弦之是所有皇子中,最让人摸不透性子的。刚过舞勺之年(注:十三岁),才识远见却均比其他皇子要来得雄略,是所有皇子中,唯一能与大皇子媲比的人才,也将会是大皇子未来太子路的最大绊脚石。
书房不大,有意寻查的凤眼,很快便在隐蔽的一片晕黄里,找到格格不入的雪白身影。娇小身影蜷伏在书堆里,膝上还放着好几本被翻开的陈旧破烂册子,主人却早已被倦意侵蚀,闭着眼弯长的睫毛若有似无的微颤着,似乎睡得不太安稳。
「就他吧。」提手指向角落里的人儿,月弦之像是找到新玩具般,乐呵呵的低头轻笑着:「名字?」
还是避不开吗?
海公公暗自叹气,如此淡雅的性子,被六皇子选中,怎麽看也是祸多於福。
埋下心思,海公公如实的答道:「方靖雅,吏部尚书之子。」
「方儒学?」意味不明的笑得更深,月弦之转身吩咐着:「待他醒来,便直接领到银缺宫吧。」
只留下一句话,月弦之的身影很快的消失在廊道上。
一笔一划的在纸张上记录着,海公公让门外的小太监将剩余的孩童送回家,自己则是走进房内。
「方公子,方公子,醒醒。」伸手拍拍埋在书堆里的孩童,试图轻声的将他唤醒。
朦胧的大眼缓缓睁开,未能立即抓到焦距的瞳眸,一片茫然。
「……海公公?」
「是。」
慌张的站起,原本压在身上的书籍,悉数掉落在地,在空无一人的书房内,发出巨大的声响。
「啊……」语带错愕的低喊了声,方靖雅弯身准备捡起满地散落的书籍。
「方公子,请随小的移步至银缺宫。」
静月思2
银缺宫?
拾书的动作顿了顿,方靖雅轻微的皱眉,很快的捡起其中几本书册,小心翼翼的拍着外头沾染的灰尘。
「银缺宫是?」不疾不徐的继续拾起的动作,方靖雅立起书册,将其一本一本的放回原来的位置。
「银缺宫乃为六皇子的寝宫。适才的选会,六皇子选择了您当他的伴读。」
「是吗?」语调毫无起伏的反问着,方靖雅转而拍拍衣裳,抚平上头的皱褶:「那麽,有劳海公公带路了。」
「……」
「海公公?」
犹豫的张开口,海公公斟酌着说道:「方公子若是不愿意的话,可先回府与父亲商讨,若是由吏部尚书开口的话,应该可以婉拒。」
敛下眼睑,方靖雅轻声询问着:「海公公何出此言?」
「请恕小的越矩了。」
「若是当真不愿意,就不会答应家父,前来甄选了。六皇子才高气昂,能被选为伴读,是我的福分。」方靖雅转身,背对着海公公:「不管原因为何,靖雅在此先谢过海公公关心。」
「若有不敬,请方公子见谅。」海公公深鞠着躬:「请随小的来吧。」
「有劳了。」
走出书房,整整下了半昼的雪花,已然停止。放晴後的天空,依旧有些昏沈,地上积着浅浅的一层纯白,走过便会留下深深的脚印。
银缺宫距离书房似乎稍嫌远了些,弯弯曲曲、兜兜转转的小道,让方靖雅走得有些晕头转向,却暗自的努力记住,免得找不到回去的路。
「方公子,这里便是六皇子的寝宫。」
方靖雅仰首,没有华丽的匾额,只是随意的悬挂着一块看起来相当古风的松木板,上方龙飞凤舞的写着「银缺宫」三个字。
踏进门後,淡淡的桃花香气扑鼻而来。
方靖雅镗目,寝宫门外竟栽种了满院的桃树,萧瑟的冬天里,还绽放出一大片晕红,过剩的花瓣在冷风的吹动下,散落满地。
好一个淡薄儒雅的银缺宫。
会如此用心布置寝宫,这个六皇子到底是何许人也?方靖雅的心中不禁又多了几分好奇。
「海公公。」娇滴滴的孩子声,忽地从身後传来。
方靖雅回过头,只看到一抹同样身穿墨蓝色衣裳的身影,雀跃的扑到海公公身上。
「您好久都没来了。」
海公公伸手,将孩童抱了个满怀,脸上佯装出生气的样子:「小月子,怎麽还是如此没规矩?」
「哎哟!」孩童娇嗔着,吐吐舌头:「海公公,你不要每次都说同一句话啦!」
「你喔!别忘了这里是宫廷,你若还是这麽不懂规矩,很容易招来杀身之祸的。」
「是是是,要是出了银缺宫,我保证我会小心处事,不会得罪任何人的。」圆鼓鼓的大眼转了转,兴味的直盯着方靖雅瞧:「这位便是六皇子挑选的伴读方公子吗?」
「嗯。」海公公点头。
「你好,方公子。我是六皇子的贴身太监小月子。」边说边把娇小的身子蹭粘过去:「六皇子等了你好久。」
不着痕迹的往後挪动了一步,方靖雅颌首:「烦请月公公带路了。」
小月子一滞,而後扑哧的一笑:「月公公?哈哈!叫我小月子便行了,你这样叫,好像老头子的称呼哦!」
「小月子。」海公公低低的喊了声。
「海公公你可以回去了。」小月子丝毫不在意的挥挥手:「六皇子说了,让我自个领方公子进去。」
「这……」海公公有些为难的杵着。
「谢谢海公公的护送,如此足矣。」
海公公弯身行了个退礼:「那麽小的先告辞了。」
「方公子,请跟我来吧。」
方靖雅刻意的放慢脚步,跟着前方活蹦乱跳、东窜窜西跑跑的身影,渐渐走进某间屋内。
「方公子,你在这里等一下,六皇子马上就来。」
轻轻的颌首示意。
方靖雅静坐着,悄然环视着周围的摆设。
连屋内也是这般简陋,若不是事先了然,完全看不出是皇子的寝宫。莫非,这六皇子实际上并不得皇上的欢心?不然怎会落得如此寒酸且偏远的寝宫。
身处的屋子,似乎像是书房。虽然看不到摆放满室的书籍,却隐约有股淡淡的书香气息,让人觉得放松。
方靖雅收回目光,却不经意的触及到角落里摆放着的某一物品。
诶?那是……
无意识的站起身,方靖雅踱步上前。
这……
方靖雅有些愕然的微张着嘴。
竟是珍贵的紫檀古筝。
这乃是所有习筝之人梦寐以求的贵重品。
修长的指尖,缓慢的探出,於礼不合却又情不自禁的抚上那纤透的琴弦。
明知如此行径早已越矩,方靖雅还是禁不住内心的渴望,浅短的抚弹了一曲。
「好琴……」低喃着赞叹了一声,方靖雅眷恋的收回手。
「这便是所谓的余音绕梁吗?」
低笑声从身後传至耳畔,方靖雅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很快的回过身。
眼前的男子,身穿一身纯白的内衫,外头加穿了一件红黄相间的外袍,腰际束着一条墨蓝色的腰带。长至腰间的发甚至没有盘梳,就这麽披散着,却丝毫不显凌乱,反而呈现出一股异样的气质。
如此装扮,合该是皇子才有的衣着。可如此大胆的举动,却全然不是皇子该有的礼仪。
微微屈身,扶手行正式的礼节:「靖雅见过六皇子。」
男子一步一步的走近,直至几乎贴到方靖雅的眼前,才停下脚步:「何以见得,我便是你口中所说的六皇子?」
方靖雅一愣,不着痕迹的退後一步:「直觉。」
「哦。」男子又笑了,继而跟着逼近他:「堂堂吏部尚书之子,竟是单凭直觉断事之人。」
下意识的继续移动着脚步,却始终无法与男子保持距离。方靖雅向来沈静的气息,变得有些乱序。
「砰──」
退无可退的身子,倏地撞上摆放着紫檀古筝的木桌。
方靖雅更是迷乱,急忙侧身扶稳筝身,生怕不小心损坏这贵重的物品。
细腰瞬间一紧,灼热的气息侵袭上白皙的颈项。
暧昧的动作让方靖雅脑子一片懵然,呆滞着没了反应。
静月思3
脚步不稳的推开男子,方靖雅踉跄着靠在木桌上,借此稳住自己的身子,以及被拂乱骚动的心。他深吸了口气,努力的想要平静自己失调的心绪:「请六皇子自重。」
「自重?」月弦之以手捂唇,笑着跌坐在椅子上。
「靖雅要成为的是伴读,并非娈童,亦非男宠。」淡然的吐出话语,方靖雅的脸上已然恢复一贯的淡漠,看不出一丝情绪。
月弦之依旧在笑,没有正面的回答方靖雅的问题:「若当真要成为娈童或是男宠,怕是你没有那个资格。」
「六皇子。」
「秦筝吐绝调,玉柱扬清曲。弦依高张断,声随妙指续。」长指缠上散落的发丝,无趣的开始玩弄起来,慵懒的凤眼瞟向腰杆挺得笔挺的人儿:「後两句是什麽?」
方靖雅捷眉,一时之间无法猜透对方的意图。
「不知道?」
「徒闻音绕梁,宁知颜如玉。」将倒背如流的答案快速念出,方靖雅的脑中隐约闪过一丝危险的念头:「是沈约的《咏筝》。」
他不喜欢自己无法掌握的感觉,从小到大便是如此。
而眼前的男子,却是第一个让他有想要逃开的感觉。
「很适合你。」
方靖雅抿紧唇线,认真的提醒道:「六皇子,这是赞美女子抚琴的诗。」
「几岁了?过了舞勺之年没?」若无其事的再一次回避对方的问题,月弦之微困的眯了眯眼。
天朝里怎麽会有转移话题,转移得如此理所当然,甚至是明目张胆的人。
方靖雅略显不悦,却还是如实的回答道:「刚过。」
「哦?如此一来,便是与我同岁。」毫不遮掩的打了个哈欠,月弦之站起身,示好般的伸出右手:「你好,我是月弦之。」
方靖雅滞然的看着垂直而立的手掌,没有任何的回应。
为何,朝中会有那样的传言?假若六皇子真如眼前所见般性格怪异,那麽,深得皇上的宠溺的谣言,又是从何而来?
擅自的拉过对方的右手,回握上自己的,月弦之不厌其烦的又重复了一遍:「你好,我是月弦之。」
认命的敛下眼睑:「我是方靖雅。」
「那麽,请多指教罗──我的伴读。」
方靖雅抬眼,看着笑得越发开怀的月弦之,掌心似乎也在瞬间被握得更紧。
「是。」
那天过後,方靖雅回到尚书府。简单的收拾了些细软,再到前厅禀明了父母与两位兄长过後,便住进了银缺宫,开始了长达三年的伴读生活。
原以为,所谓的伴读,不过就是与皇子们一同生活、学习的影子罢了。不料,月弦之的情况似乎与其他的皇子们有些不同。
他不需要移步至书房去学习,而是由太傅亲自到银缺宫来指导。
而作为伴读的他,只需要陪同月弦之一起上课便可。一天两个时辰的授课,其余的便是余裕的时间。
授课结束後,月弦之总会呆在书房内,留上好几个时辰,并且会下令,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扰,当中也包括作为伴读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