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就足够了?」月弦之笑了笑:「既然最想要得到的结果已经到手,大皇兄你就别再费力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了。」
月淡之不说话,只是策马更靠近了他,若无其事的在他肩胛处的伤口上重重的一拍,在听到一记忍痛的闷哼声後,满意的调回头:「是啊。这伤,还真是小事,居然到了现在还会痛。」
再明显不过的调侃声,让月弦之咬牙切齿起来:「大皇兄,你故意的是不是?」
居然那麽使劲的打过来!存心想让他好不容易痊愈的伤口,再次裂开来。
「嗯。」不痛不痒的轻哼了声,月淡之心里明白性子向来固执的月弦之,是铁定了心不打算把事情说明白,索性也不再勉强他。
月弦之揉了揉伤口,看着眼前威武耸立着的城墙和再熟悉不过的街道,忍不住深吸了口气:「终於回来了。」
月淡之侧脸睨着他愉悦的神情,心里却隐隐的不安起来。
事情,恐怕没有想象中的顺利。他仍在忧虑着父皇派兵背後的缘由,还有方靖雅临走前那番意味不明的话语。所有的一切,都让他觉得不简单。
而事实也恰恰证明了,他的担忧并不是多余的。
罔顾月默然设下的祝酒宴,无视群臣连番上阵的祝贺。月弦之在大殿上简单的禀告过後,甩下满朝错愕的官员和神色阴晴不定的月默然,堂而皇之的赶返银缺宫。火烧屁股的赶了回去,迎接他的却是空无一人的寝房。房内厚厚的一层灰尘充分的说明着,寝房的主人早已不在的事实。
雀跃不已的兴奋情绪顿时像被从头到脚的淋下一桶冰水,只剩下巨大的打击。月弦之急忙逮住四处乱窜的小月子,劈头质问道:「小雅人呢?」
「啊?」小月子被问得有些懵了:「方……方公子?他、他不是跟六皇子你在一起吗?他去了边境以後,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啊!」
「……」月弦之沈下脸。
这是怎麽回事?
小雅不可能会藐视他的命令,擅自回到尚书府的。即便是真的回了尚书府,听闻到他凯旋归来的消息,也该立即返回银缺宫才是。
可如今……
到底是怎麽了?
「小月子,帮我备车,我要马上到尚书府去。」看来他必须亲自去弄个清楚明白。
「小六,依我看,没有这个必要。」轻淡却异常坚定的男声,缓缓的从大厅门外传来。
「大皇兄?」月弦之转过身,诧异的盯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後的月淡之,随即因他吐出的话,将眉头皱得更紧:「你这话是何意?」
月淡之徐步踏进门槛,同样也是一副严峻的表情:「话里的意思到底是什麽,我想……父皇会给你答案的。不用浪费时间去尚书府了,直接到御书房找父皇吧。」
月弦之不发一言的微眯起眼,双手瞬间攥得死紧:「小月子,不用备车了。我有事,要先去一趟御书房。」
「哦、哦……」阴郁的神色让小月子禁不住畏怯的後退了一步,不知所措的猛点着头:「……是……」
月弦之又默了一会儿,忽地调头快步的往门外走去。
「小六……」月淡之启口轻唤住他,却没有成功的止住月弦之前进的步伐:「我跟你一块去吧。」
没等到对方的回答,月淡之已经擅自的踏步跟上前,默默的走在後头,直到抵达御书房,再也没有开过口。
红砖色的大门前,海公公早已守候在门外,一见到来人立即俯下身:「小的参见大皇子和六皇子。皇上已在御书房等候多时,请两位皇子跟小的来吧。」
两人无言的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绷紧了身体,紧张戒备的束起脸跟了进去。
径自静坐在龙椅上的月默然,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两人,微微的轻掀起眉眼,完全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来了?小六这是怎麽了?为何如此怒气冲冲?难道凯旋而归,仍旧不能让你觉得满意?」
「小雅人呢?」月弦之毫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的质问出口:「父皇你把他藏到哪去了?」
「藏?」月默然轻笑着:「朕藏了谁了?小雅?这是谁?朕的印象中,可不认得一个叫「小雅」的人。」
「别装蒜。」月弦之强压住怒火:「除了你,还有谁有本事,把人无声无息的带走?」
「是吗?」月默然反问着,笑得愈加的开怀。
静月思38
「赌约,我赢了。」月弦之意有所指的暗示着:「父皇你是不是应该遵守约定,完成儿臣的心愿?」
「赢?」不以为然的扬唇一笑,月默然稍显愉悦的问道:「小六啊小六,你这是认为自己赢了吗?」
月弦之闻言,漂亮的凤眼立即严厉谴责的射向他:「父皇想说话不算话?」
「依朕看,想说话不算话的人,是小六你吧。」比起月弦之的紧绷情绪,月默然倒是悠闲了许多:「朕当初许下的承诺,难不成你忘了?朕说过,只要你能在半年的时间内,仅用手上的兵力平息战火的话,朕就允了你和那孩子的事。可如今,事实并不是如此,不是吗?」
「大皇兄带来的人马,我并没有动用一分一毫。」月弦之一字一句的指出:「甚至,连我手上握有的十万大军,也没有酿成太大的死伤。在不足半年的时间里,得到如斯结果,父皇你还觉得不满意吗?」
月默然不急不慢的道:「满意,如斯结果,朕当然觉得很满意。只是……」
「只是?只是什麽?」月弦之语气略带不悦的开口:「父皇你究竟意欲如何?」
「小六,注意你的措辞。」月淡之牵扯住他的手臂,摇首示意道:「对着父皇说话,岂能如此之冲?好好的谈。」
「无碍。老大,你就让他说吧。今日要是不把事情谈理妥当,他是不会心死的。」瞟了态度极其生硬的月弦之一眼,月默然心知肚明的淡道:「小六,那个孩子对你来说,当真如此重要?」
月弦之握起拳:「是。」
「比权利地位更为重要?」月默然顿了顿,正色的询问道:「为了他,连天子之位你也愿意舍弃吗?」
「是的,我愿意。」月弦之毫不犹豫的回答。
如此不掩饰的渴求愿望,让站在一旁的月淡之蹙紧浓眉,几乎是下意识的低声喝住月弦之:「小六!」
不能再让父皇和小六谈下去了。这样的话题,再谈下去,只会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那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同样,也是他最不愿意去承受的结果。
「……」无言的沈默着,月默然蓦地启口责骂道:「呆人!朕怎麽会有你这种儿子?」
两人闻言,愕然的一愣。
月默然忍不住揉眉叹息着:「方儒学也是。那样淡薄平静的性子,怎麽会教出一个如此食古不化的儿子。」
「父皇你这话,是何意?」没把话听明白的月弦之,抿紧唇线疑惑不解,下一秒,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焦急的问道:「你果然有见过小雅,对不对?」
「朕有没有见过?老大最清楚,你怎麽不问问他?」月默然慢条斯理的溢出话语,直接将责任丢到月淡之身上。
「大皇兄?」月弦之一怔,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父皇!」同样也是猝不及防的月淡之,很是为难的皱起眉,无奈的对上月弦之难看至极的脸色:「是,我的确有领过靖雅觐见父皇。可是他们之间的谈话内容,我一概不知。我也尝试问过靖雅,可惜,他什麽都不肯说。」
月默然仰靠在金黄色的龙椅上,长吁了口气:「那孩子跟你一样,是个死心眼。朕只不过想试探一下,他对你真心的程度,他马上就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想想,朕当时似乎也是过份了些。」
「父皇你对小雅说了什麽?」月弦之恶狠狠的瞪向他。
「罢了罢了,小六。朕不想为了这个问题,再和你周旋下去了,摊牌吧。」月默然摆摆手,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
「小雅人呢?他如今身在何处?」不顾月默然俨然放松的立场,月弦之此刻只想飞身前往方靖雅的藏身之处,好好的教训他一顿。
那个小傻瓜!竟敢瞒着他,私下和父皇做交易。
不用问也知道,父皇之所以会派兵协助,肯定是那个傻瓜以牺牲自己作为代价换取而来的。想来,自己也真够迟钝的。在军营朝夕相处了整整三天时间,竟然完全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会造成今日的结果,自己恐怕也是其中的罪魁祸首之一。
「他人在哪里?朕稍後自会告诉你。」三言两语甩回月弦之的问题,月默然愈加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小六,这一次,的确是朕输了。朕愿赌服输,就如你所愿许了你和那孩子的关系,也允许你带着他隐居山林。但是,不再过问政事一事,朕不能答应你。」
「父皇这是在出尔反尔吗?」月弦之冷冷的道。
月默然丝毫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你爱怎麽说就怎麽说吧。反正这一项,朕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你。」
「……」月弦之没有回话。
「小六,不要得寸进尺。如此,已是朕对你最大的让步了。」月默然精明的眼瞬间闪过一抹精光,那是胸有成竹的自信心:「朕会废了你候选太子之位,正式立老大为未来的储君人选。你只需要顶着小王爷的头衔,每月固定抽空回宫帮忙处理政事。其余的时间,你大可和那孩子在外逍遥自在。这两件事,孰重孰轻,该怎麽做选择,你自己认真考虑考虑。」
这也是算是让他自己做选择吗?
小雅至今仍然下落不明,手上明明已经握着至关重要的王牌,却说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逼他就范。不得不承认,他被牵制住了,就像是扯线娃娃一般,该进该退全都不由自己。事到如今,他还能怎麽选择?
他根本一早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月弦之抬眼瞪向龙椅上那笑得狡猾的人──他的父皇,忿恨不已的问:「小雅人呢?」
如愿以偿的笑弯了眼,月默然轻声的吐出一个地址,平静的看着月弦之转过身狂奔离去的背影。
「父皇……」余留下来的月淡之,一脸的不赞同。
「老大,算了。他的心已经不在,你是留不住他的。再说了,即便当真让你留住了他,只剩下躯壳的小六,你留着又有何用?随他去吧。如此,已是最完整的结果了。」
静月思39
这是一个异常幽闭寂静的村落,方圆百里之内,只有十来余口的人家,加起来还不足百人。大概是不谙於推算心机的原因,「淳朴热情」四个字几乎是村落里所有人的共通点。
他原以为,放逐塞外一事遭遇到变革,回京怕且只会得到更惨厉的对待。不料,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把他载到这个名唤「寂杨村」的村落之後,只抛下一句「请方公子暂且住在这里」便驾车扬长而去,留下他一人怔忡的呆滞在一间小木屋前。
逆来顺受可谓称得上是他的本性,他毫无怨言的依照吩咐住进了小木屋。愣坐了大半日,在天色彻底的阴暗下来之时,一名看来岁数极大却依旧精神抖擞的老人,敲开了木屋的小门。
笑呵呵自称自己为「许伯」的老人,是寂杨村的村长。他毫不掩饰的道明自己是受那个男人的托付,特意前来照顾他的起居生活的。
寂杨村地势偏远,想出去人群稍稍密集的集市,竟然得要走上大半天的时辰。村里的教育十分的落後,老老少少没有一个人识字,这让方靖雅很是吃惊。看着村里将近二十个适龄识字的孩童,陷於无人教导的困境,心里一阵不忍。
他试探性的提议,由自己亲自授教孩童们的学习。这再简单不过的举动,竟让一群老实诚恳的父母感动得红了双眼,颌着头连连答应。
就这样,他成为了「寂杨书院」的夫子。每日三个时辰的教学,也变成他最愉悦的时刻。因为这三个时辰里,他再也不必因思念而抑郁忧忡。
来到寂杨村刚满一个月的同时,也传来了月朝胜利的消息。方靖雅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却也变得愈加的沈默寡言。
这下,他真的可以心死了。
就平平淡淡的在这个小村落里度过余生吧。
忘了那个人……也忘了自己为那个人而跃动的心跳……
只是……
方靖雅似乎过於小看某人的顽固和决心了。
「方老师!方、方老师……」稚嫩的呼唤声由远至近,清晰可闻的从门外传了过来。
方靖雅停下手上批改卷子的动作,缓缓的踱步走至门口,才刚打开门,便看到一名孩童飞快的奔了过来。
「小心……」一把扶住几近跌倒的小身影,方靖雅蹙着眉摇摇头:「咏心,小心一点。」
这孩子跟小月子一个样,总是莽莽撞撞的。
扎着两只小辫子的小女孩吐着舌头抬起脸:「方、方老师!村外!村外有人找你呢!」
「找我?」方靖雅沈思了一下,了然的摸摸她的头:「是穿着黑色衣衫的男子吗?」
「黑色?」咏心努力的回想起来,颜色的词汇对於年纪尚小,又刚刚学识字的她来说,判断起来还有一定的难度,她举起小手指向头顶:「是天空的颜色,深深的,很好看呢!」
天空的颜色?深深的?
是湛蓝色吧。
方靖雅浅浅的抿唇一笑:「好,老师知道了。咏心,谢谢你。」
湛蓝,是他所不熟知的颜色。
曾经,他的世界里只充斥着那扣人心弦的淡黄,满满的,溢满了他的所有。然後,那抹淡黄在某一天,幻化成了纯洁的雪白,渐渐的远离了他的视线。最後,在远去的马蹄声中,他连那抹纯白也失去了,再也握不到手上。
「咏心带你去!咏心带老师去找他!」小女孩很是热情的一把拽过他的手,蹦蹦跳跳的拉扯着他,直直的的往村口走去。
依山傍水的小木屋处於村落的最尽头,要走到村口还得花上不少的一段时间。再加上一路上顾忌着小女孩的步伐,等到达村口之时,也快过了一盏茶(注:十五分锺)的时间了。
迎着朝阳背对着自己的背影,看起来似曾相识。脑海忽地涌上一股怪异的念头,方靖雅晃了晃头,压抑住那奇特的感觉,轻声的问道:「请问你是?」
来人缓慢的转过身,向来好看的俊脸上,此刻却是印满惆怅和风霜。
「不……」方靖雅下意识的捂住嘴巴,防止自己失控的尖叫出声。
这个人……
……这个人,为何会在这里?
牵在身侧的孩童,顺利的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乐呵呵的很快跑远了。速度快到连方靖雅想伸手抓住她,也来不及。
别留下他一个人。
如斯尴尬无措的场景,要他怎麽面对这个人?
「小雅……」来人嗓音低沈沙哑的轻唤着他的名:「小雅……」
方靖雅难掩慌乱的後退着,圆睁的大眼意外的对上对方那含笑却带着明显怒气的凤眼时,心里蓦地一沈,逃避性的拔腿就想跑走。
只是对方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却是他所无法想象的强大。心虚的脚步只迈了两下,就被猛烈的冲撞力给压倒了。
「呃──」方靖雅忍痛的闷哼了一声。
尽管倒下的地方是柔软的草地,但是突如其来的撞击,还是把背部撞得发疼。
俯压着他的人,瞬也不瞬的眯眼瞥着他,脸上全是他很久以前,在那飘落漫天花瓣的桃花林里,曾经见过一次过的狠戾表情。方靖雅隐隐的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微微的轻启着口,却吐不出任何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