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子……」
「我不冷。」苏善德面带微笑拒绝了管嘉将外套还给他的动作,很快地转移话题,「你带我到这里有什么事吗?」
离朝天宫只有一两公里远的小溪到底叫什么名字,苏善德一直都记不起来。不过,他倒是记得在这条小溪旁发生过很多故事。他小时候常常一个人跑到小溪旁练道术,因此在这里碰上道士俱乐部的好友们,也曾经在这里和天罪吵架、斗嘴,因为没有人会因为他自言自语而认为他是疯子。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回忆——他在这条小溪旁,第一次看到管嘉的笑容。
那是个永远无法被取代的回忆。
「很怀念的地方吧?」管嘉转过头对苏善德说。
不等苏善德回答,管嘉就走向水边。他将凉鞋甩到一边,赤脚踏进溪水里。
「小……」本来想要说声小心,但深度只到膝盖的溪水根本淹不死人,连苏善德也不知道要叫管嘉小心什么。也许因为保护管嘉已经成了习惯,连这种毫无危险的事情也开始担心。苏善德实在太害怕再失去管嘉,但又害怕太过保护的心态会让他失去管嘉。
非常、非常地在乎你。
非常、非常地喜欢你。
在乎你、喜欢你,已经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
「你担心太多了,我又不是小孩子。」管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苏善德露出有点寂寞的表情,但随及又因为管嘉的话而雀跃起来,「不过,也不是那么讨厌啦。」
虽然没有回头,但声音里的愉快不会认错。
管嘉走进小溪的中央,缓缓举起了手。手里握着的火炎咒被点燃,像是星星一样的微小火焰散了开来,慢慢地飘上天空。不同于朱南星四处乱散的火花,或是苏善德充满各种色彩变化像是烟火般的火焰星光,管嘉手中的火炎就像一点点的萤火虫,慢慢地飞向空中,停留在管嘉和苏善德的周围。
苏善德第一次看到管嘉不是为了捉鬼而施展咒语,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接住几点掉下来的星光火焰。
「好美。」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的确是很美。』天罪的声音在脑海中冒出。
「天罪?」
『我就觉得奇怪,他这几天常常跑得不见人影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在练这种玩意……』
「你知道?」
『现在才知道啦,你该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嫉妒吧。』
「我很意外你会关心管嘉。」
『怎么可以不关心。』天罪哼了一声,『这招根本就是把妹用的招术,你却连一点自觉都没有,我不看着你怎么可以。』
「啊?」
『……你真的很迟钝。』天罪哼了一声,不再解释。
没有听见苏善德的自言自语,管嘉转过头来看向苏善德,「喂,这个还给你。」
「还给我?」苏善德一脸困惑。
「你变过这个戏法给我看,现在我也变一样的戏法给你看。」管嘉看看周围,「虽然没有办法变得和你一模一样,不过也挺漂亮的嘛。」苏善德扬起嘴角,「自卖自夸倒是挺厉害的。」
「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苏善德笑出了声,「但你何必特地变给我看?」
「……不知道啦,就是觉得必需要还你。」好像亏欠很多,可是又觉得不亏欠什么。管嘉别扭地别过头去,让苏善德再度笑出了声。
「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啊,我绝对不会笑你。」
「你……唉唷,我是没办法坦白说出内心的想法啦。」不是因为害羞,只是不想说出口。即使朱南月浪费他宝贵的时间和管嘉谈过,管嘉还是没办法直率地表达自己的心情。
「所以?」苏善德困惑地看着管嘉,不明白管嘉想说什么。
「我还是很讨厌你。」管嘉的脸上带着笑意,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在苏善德记忆中的微笑那样清澈透明。
我还是没有办法在说出「喜欢你」。
但是在我的心里,你站在别人无法取代的位置,而我会一直追逐下去。
《完》
第八话 十殿阎罗
阎罗王这个人,打从出生就喜欢玩弄人心。
不管是神佛还是道士,提到阎罗王的时候大多数都是这句评语。对谁都不是真心,对谁都抱持着玩乐的心态。即使有某一次认为他一定是认真了,最后也会发现那只是阎罗王取悦自己的过程而已。
像是猫逗弄老鼠,玩腻了就一口吃掉。
天地法则以恶作剧的心态创造出了阎罗王这样的存在。从有意识开始,阎罗王就拥有奇特的灵力,成对的魂魄还有待在阴曹地府也不会受到影响的特殊体质。
当然,阎罗王也没有任何浪费。
命运赐给他这种能力,他就顺着命运的意思,随心所欲地过起他理想中的生活了。在阴曹地府称大王,拥有一大票部下,看起来和神佛有关系却又没有任何关系。想听他们的话时就听,想要利用他们时就利用,不需要了就抛弃掉。
听起来就像是坏蛋。
「是啊,我就是个坏蛋。」阎罗王凑近管嘉的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十公分,再靠近一点说不定就会碰到对方的鼻子。光是靠这么近还不够,阎罗王还张开口,对着管嘉的鼻子吹气,「但是,这个坏蛋对你很有兴趣喔。」
「你你你……你靠这么近干嘛?」管嘉吓得连退……砰,后脑杓重重地撞上椅背,眼冒金星差点昏过去。
阎罗王露出一个恶作剧得逞的笑容,正要说什么,一只大手就挡在他的脸前,当他是苍蝇一样往墙壁的方向砸去。有胆子对阴曹地府的大王如此不敬的人只有一个半,半个是地藏,而那唯一的一个就是苏善德。
「阎罗王,我才离开几秒钟你就对管嘉乱来,连狗的学习能力都比你强多了。」
「别拿我跟狗比……」
「是啊,拿你跟狗比真是太侮辱狗了。」苏善德冷笑,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你特地找我们到阴曹地府来有什么事?」
说到请苏善德来阴曹地府一趟的理由,阎罗王一时之间似乎有点难为情,「事实上,是有关于地藏的事情。」
「地藏怎么了吗?」管嘉揉着发疼的后脑,转头看向离他们只有几十公尺的小屋。差点忘了提,阎罗王招待管嘉和苏善德的地点是阴曹地府唯一会开花的地方,就是地藏家门口那一片莲花池。
「说来话长……」
管嘉好奇看着阎罗王,他所认识的阎罗王是那个死追着苏善德不放,就算脸上被踹了好几个鞋印也不会放开苏善德大腿的人啊。
「阎罗王,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或是像孙猴子一样和女鬼合体啦,不然怎扭扭捏捏地像个女孩子啊?
「他从以前就没有没问题的时候啊。」苏善德讽刺地说:「管嘉,你不是很想认识地藏吗?你进去看看他,我跟阎罗王有点事要私下聊。」
「干嘛用这种方式要我回避啊,你们想要私下聊就聊,东吩咐西吩咐……」管嘉抱怨了几句,还是乖乖地走向小屋。
阎罗王注视着管嘉的背影,直到小屋的门关上之后,他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苏善德的声音还哽在喉咙,阎罗王就整个人扑上来,将他推倒在地。
「苏善德。」
「怎么了?你先爬起来再说。」即使面对这种状况,苏善德还是可以保持处变不惊的冷静表情。
但阎罗王的下一句话,却连苏善德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能苦笑。
「地藏他……变了。」
对于不是好人这一点,阎罗王从来就没有否认。
其实他也不是要刻意玩弄谁的感情,只不过对事情只有三分热度,标准又高,所以常常会给人玩了就跑的错觉。仔细想想,好像只有追着苏善德时有超过十二时辰的认真啊。
当然,那件事也谈不上很认真,也许是五分、也许是三分,或许根本就没有认真也说不定。但阎罗王确实地感受到苏善德身上的强烈压迫感,不管是灵力、脑袋还是本身意志力的强悍程度,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对这个人耍手段没有任何用处。
对苏善德,只能用毫无修饰过的强大实力来交往。
所以,在攫取出苏善德魂魄的一瞬之间,阎罗王内心的失望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原来苏善德也不过如此……真是无聊透顶。
听起来只是很普通的抱怨,却已经是失望到了不能再更失望的地步了。
在那瞬间他就对苏善德失去兴趣了,剩下来的就只有一点点好奇。像苏善德这样子的魂魄,在阴曹地府里是不是也会失去意志。
阎罗王将苏善德丢在无间地狱之后就放着不管,没想到地藏却放走了苏善德。
其实也不是太意外,地藏总是爱跟他唱反调。从地藏那套越是恶劣、越是该受罪的鬼魂就越是要渡的理念来看,放走苏善德也不是什么怪事。
不过,让阎罗王很佩服地藏的勇气。
或者说他佩服地藏的莽撞和宽阔的胸襟。
平常再怎么理智的人,遇上爱情也会有失控的时候。不是阎罗王自夸,他看得出来地藏对他有很深的感情,深到可以说是「爱情」的感情。就某方面来说……虽然是误会——苏善德也算是地藏的情敌,放着不管也无需感到罪恶,却特地跑去救苏善德而弄得遍体鳞伤。不管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地藏实在太傻了。
这让阎罗王很好奇,所以在他发现受伤的地藏躺在小屋里时,他没有经过地藏允许就闯了进去,反正地藏应该也不会跟他计较这个。
烧伤还好嘛。
也许是因为苏善德已经替地藏治疗过了。阎罗王想要靠近时,地藏发出细微的呻吟声,似乎清醒了过来。阎罗王按捺住想要走上前的冲动,站在门旁等地藏发现他的存在。
地藏慢慢地起身,拿起床边的纸条边看边笑,一直到阎罗以为地藏永远不会发现他的时候,才发现一直站在门边的阎罗王。一看阎罗王立刻就低下头去,在阎罗王心里,自然而然就替地藏冠上「做贼心虚」的罪名。
「看来你已经醒了。是你放走苏善德吗?」
「没错。」
「你为什么放走他?我认为你没有理由会放他走,但你还是放他走了。这对你不是没有好处吗?」
「对我……」地藏的眼神有些迷惘,但很快地就像是想通了什么而发出光芒,「当然不是没有好处。」
「喔?你应该知道,只要苏善德活着,我就不可能放弃追逐他。」
「我知道。」地藏的表情太过平静了,平静到让阎罗王感到很不舒服。
「你应该也知道,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有人背叛我。你最清楚我有多想要留住苏善德,也知道我冒了多大的风险,所以应该也很清楚我是不可能原谅放走苏善德的人。」
「这我也知道。」
「但你还是放他走了。」
「是,我还是让他走了,他不属于阴曹地府就不该留在阴曹地府。」这次地藏对上了阎罗王的双眼,果决而坚定。阎罗王从来没有发现地藏也会有这种眼神。
「看来,你也是有所觉悟了。」放下一直交叉在胸前的手,阎罗王故意用很慢的步伐走向地藏。地藏看起来很紧张,似乎猜不到他想要做什么,但在地藏的目光中又透露出有一种视死如归的豪气。阎罗王忍不住在心中想,他以前怎么都没有发现这些?
虽然和苏善德不一样,但也挺有意思的。
手搭上肩,凑到地藏耳边。阎罗王突然兴起逗弄地藏的想法,「好好休息吧。」在地藏露出困惑的表情时,阎罗王已经转过身,消失在门口处了。
阎罗王认为地藏一定猜不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会很烦恼,也许会感到焦躁。想到这里,他就忽然觉得很开心——自从苏善德让他失望之后,头一件让他开心的事情。
出乎意料之外,地藏没有什么反应。
地藏不会主动来找阎罗王,但阎罗王要找地藏的时候就永远找得到;对阎罗王摘了他辛苦种植的莲花还是一样暴跳如雷,但送一点点无用的小东西给他就很高兴;每天充满耐心地照顾魂飞魄散的鬼魂,但对阎罗王偶尔的偷懒却又不断地抱怨。
就好像过去几千几百年一样,丝毫没有改变。
「就这样?」苏善德手支着下巴,一脸无奈。他花了这么久的时间听阎罗王这家伙讲故事,还以为他会讲什么恐怖的鬼故事,或是谁也治不好的绝症之类的事情,没想到却是这么少女的故事!
也许是他太看得起阎罗王了,比如说什么玩弄人心啦,冷酷无情之类的评语比较适合阴间之主。也可能是来拜托苏善德的事情一向都是糟糕到不能收拾的地步,所以只是这样子的事情让他有点失望。
虽然期待更大的麻烦似乎也不对,但他承认是有点失望没错。
「这难道不重要吗?」阎罗王急切地问,「正常人……除了你之外,不对,你也不算是正常人,总会有点什么表示吧?」
「的确是……」苏善德喃喃自语地说。如果是正常人的话,对一个很在乎——或者是「曾经」很重视的对象,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不管那份感情是从爱变成了恨,或是本质不变但是颜色变淡了,多多少少是会有一点表示没错。除非……
「只有一个可能,对吧?」
「嗯,说的也是。」苏善德点点头,用一种像是叹息又像是庆幸的语气说,「我想也差不多是地藏厌倦你,决定把你甩掉的时候了。」
「什么!」
「不用叫那么大声,被甩掉又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啊,我……」
「没被甩过,一向都是你在甩人,我知道。」苏善德把他的话接下去,「不过,也差不多到了你该长大的地步了吧。在失去之前先逃走,你最擅长的方式并不是永远管用,相反的只是越伤越深而已。」
「说得……也是。」阎罗王苦笑,一瞬间露出了不像平常那样吊儿郎当的表情。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阎罗王就一直用逃避和忽视的态度在对待地藏和他之间的关系。
还记得他刚被神佛放逐到地界。那时候的地界被分成两半,一半是属于恶鬼之王,另一半则是连恶鬼都不敢居住的地方,阴曹地府。
在三界之外有个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什么都没有的世界,被称作异界。地界无人居住的这一半,和异界是类似的地方。刚离开神佛界的阎罗王是连恶鬼都厌恶、想要杀死的对象,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选择躲在这块连鬼魂都不敢进来的地方。
一躲就是五百年。
被神佛抛弃、背叛,五百年来从来没有人试图关心过他。
阎罗王那时候就明白,只要不是能自己掌控的东西,就只会不断地背叛他,不断地带给他伤害。
本来,待在阴曹地府里应该会渐渐失去意识。奇怪的事情却发生了,阎罗王并不像其他鬼魂一样受到这块地区的幻象所影响。人都有弱点,阎罗王也有他的脆弱之处,幻象却不曾出现在阎罗王的脑海里。
待在阴曹地府的五百年里,前半段时间,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想要躲开恶鬼;到了后半段时间,阎罗王变得越来越大胆,只要是幻象所笼罩的范围全都探索过。其实,这块地域也不是什么都没有,至少有火山、冰川、绝谷,这些人界看不到,神佛也看不到的景色——虽然阎罗王不知道那算不算美景,但绝对可以称为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