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好,但是妈祖很快就会取得这个身体完全的控制权。」
「我可以帮……」
「不需要了。」苏圣龙说话的同时,以极快的手法掏出符咒贴在苏善德身上。
「父亲?」突如其来的偷袭加上本身伤势,苏善德根本来不及反应。
当苏善德意识到苏圣龙偷袭他,想要挣脱符咒的控制,但比定身咒还要强大好几倍的咒缚牢牢地锁住他,让他连动一只手指的能力也没有。苏圣龙又抽出一张符咒,这一次则是封住苏善德说话的能力。
苏善德用不解的眼神看着父亲,完全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这么做?
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父亲又被妈祖控制,但眼前从父亲躯体里散发出来的灵力又告诉他,现在掌控身体的是他父亲。
苏圣龙没有回答苏善德的疑问,相反地,苏圣龙将不能动弹的苏善德丢上车,开着车就往鬼师道派的方向前去。这让苏善德的内心升起一股寒意,父亲该不会是要……不、不会。他努力在心中说服自己,却随着鬼师道派越来越近而变得越来越冷,有一种要痛哭一场的冲动,却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算了,这样对每一个人都是最好的结局。
——应该是吧?
苏圣龙将儿子丢在地上,接着解开了一部分的符咒。
「臭老头,你把我带来这里干嘛?」出声的不是苏善德,而是天罪。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被放出来,「你要是敢把苏善德丢进去,我就算变成异界恶鬼也会爬出来找你算帐……」
「闭嘴,现在轮不到你说话。」苏圣龙冷冷地说,「虽然我非常厌恶你的存在,但善德可是我最重视的儿子。」
「哼,重视?重视到想把他拿去封住三界出入口吧。」
『天罪,不要再说了,父亲他……』苏善德在体内喊着,可是天罪根本不理会他。
「谁说我要把善德拿去封住三界出入口。」苏圣龙沉声说。
「不是的话,你把我们带到这里干嘛?野餐还是家庭郊游啊?」
「我需要你在我的魂魄无法完全封住洞口时,将洞口完全封起来。」
「……臭老头?」天罪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你在讲疯话吗?」
「不,这是我一开始就做好的决定。」苏圣龙看了看自己,「虽然说,被妈祖融合又强行抽出来的魂魄再过不久就会飞散,我只能说是顺势而为。」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话?」天罪一脸狐疑。
「善德,我知道我对你非常严厉。」苏圣龙并没有回答天罪的疑问,他的目光虽然是看着天罪,却是透过天罪看着苏善德,「我不期望你了解我是为你好,也不期望你会原谅我对你那么残忍。」
『父亲……不,爸爸……』苏善德嘶哑地叫着,但苏圣龙听不见。
「很多时候,我们都必需做一些让别人讨厌我们的事情。」苏圣龙露出苏善德从来没有见过的温柔眼神,「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再多陪你们一些时间,但接下来的事情,只能交给你自己去做了。」
苏圣龙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符咒。
招引鬼魂的咒语像是打开了地狱的大门一般,黑洞里的鬼气全数冒了出来,卷住苏圣龙的手脚,将他拖入黑暗的大洞之中。
『不!』
不断地爬起来,挣扎,爬起来,再挣扎。
苏善德无力地看着父亲被拖入深渊。他的意识清醒,可以听得见、看得见,却连一根手指也无法移动,更无法脱离父亲设下的封印。
『天罪,把身体让给我。』
「我……我办不到。」天罪握紧了拳头。他知道苏善德一定很伤心,因为苏善德是全天下记忆力最差的人,永远记不起别人对他不好,只记得那个人对他多重要;相反的,天罪就是全天下最会记仇的人,只要某个人对苏善德有一点点不好,他都会永远记得那个人,永远没有办法原谅那个人。
黑洞像是有生命一样,将苏圣龙完全拖了进去。
「让我出来,天罪。」迫切想要取得身体控制权的渴望让苏善德的力量不断地增涨,很快地就增涨到天罪几乎压制不住的程度。
天罪从来就不介意输给苏善德,他厌恶在力量上输给其他人,输给自己则无所谓。但这次是例外,他不希望苏善德在这个时候取得身体的控制权。
不是因为他一直不喜欢苏圣龙。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有了苏圣龙不可以死的想法。连天罪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他的确不希望苏圣龙在这个时候死去。
但是,还有另一个念头压过要救苏圣龙的想法,就是他希望苏善德活下来的私心。总要有一个人牺牲自己去填这个洞口,如果不是现在压制着妈祖的苏圣龙,那就会是苏善德。他不要苏善德消失,这才是最重要的理由。
「苏善德,就算你会恨我也好,我也要你活下来。」眼泪悄悄地掉了下来,谁也没有看见,只有苏善德察觉。
『……天罪?』苏善德在那瞬间犹豫了一会,几乎突破父亲的封锁和天罪的压制要取回身体控制权的灵力顿了一会。
同一时间,苏圣龙已经完全被黑暗所吞没。
「小灵。」
苏圣龙阖上眼,在脑海里想着妻子的模样。
虽然就算去了另一个世界也不会遇见小灵,在很久以前他就听说过小灵已经转世。知道她转世成什么人,却不愿意去见她一面,这是苏圣龙身为「阎小灵」丈夫的坚持。他爱的是「阎小灵」,不只是魂魄,也包括这辈子,这个模样。
至于小灵下辈子,并不属于他。
最后一次想着妻子的模样。
然后,他终于可以从这无止无尽、既悲伤却又甜蜜的思念中解脱。
苏圣龙默念着咒语,从体内发出白色的光芒。将魂魄完全燃烧掉的咒语,应该足以将出入口完全封住。
「你知道你在干嘛?」妈祖的声音响起,充满了惊惶失措。
「我当然知道。」苏圣龙微笑。
「不,不要。」是苏善德声音。
在他的意识完全消失之前,苏善德终于将天罪压了下去,将父亲从黑洞中拉了出来。
只是……
世事不能尽如人意。
天空在哭。
从那一天之后,台风一个接一个侵袭而来,大雨没有停过。仿佛是世界末日来临一般,夏天的尾巴好像要被水淹没。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即使在苏圣龙生前没有喜欢过这个人,却还是不自觉地替他掉了几滴眼泪。甚至连状况时好时坏的朱南月,在听到苏圣龙和异界鬼气同归于尽之后,眼眶也红了。
唯一没有哭的人就是苏善德。
……不,也许他不是不哭,只是没有时间,也不被允许哭泣而已。
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太多的事情还没做。不是不感伤,而是感伤的先后顺序远在忙碌之后。管嘉不认为有必要为此苛责苏善德,如果今天苏圣龙还在场,也许还会称赞苏善德做得好——苏家人是不会被过去的事情绊住脚,这一点,苏圣龙对他自己也是同样严苛。
滋滋的声音响起,管嘉才注意到水烧开了好一阵子,汽笛声和冒出来热水淋在瓦斯炉的火焰上,一会儿蓝色一会儿橙色。
「啊,糟糕。」在烧热水的时候分心,似乎不是个好习惯。
关上瓦斯炉火,接下来的动作是一连串仿佛没有使用大脑,身体就可以完成的机械性动作,泡牛奶、泡咖啡、倒进他和苏善德常用的杯子里,还有……啊,已经没有「还有」了。苏圣龙已经不在,他就算泡了茶也没人喝。有点不习惯,但总有一天会变成习惯。习惯要做的事情越来越多,又习惯事情一件一件被省略不再需要。
拿着咖啡杯走到书房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其实也不一定要敲门,只要再等几秒钟,苏善德就会自动来开门。已经连续一个月,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带咖啡来给苏善德,而苏善德也养成了等他的习惯。
这一次,苏善德没有开门。
管嘉又敲了敲门,这次力道用得可大了,但苏善德还是没有听见。
手搭在门把上转了转,管嘉知道苏善德从不锁门,但从来没有人敢随意闯入。一来,「正常」的小偷应该不会找上苏家,背后是座庙,然后三层楼现在变成两层,仿佛地震过后的房子应该是没有什么好偷的东西;二来,如果今天是个「不正常」的小偷,苏家哪个房间的门都可以开,只有苏善德在用的书房绝对不能开,不管是脸上带着微笑,实际上不管是道术还是武术都是天师道派第一把交椅的苏善德,还是无论脸上带着什么表情,从来就不掩饰他是个暴力恶灵的天罪,都不是人类、神佛、鬼怪可以冒犯的对象。
管嘉也不想尝试,但他可不想拿着咖啡杯站到明天早上。但他推开门之后,迎接他的只有整整齐齐的书房,没有苏善德。苏善德去了哪里?
「不会吧?」管嘉忍不住在内心咒骂几句。苏善德这家伙难得的脆弱竟然挑在这个最糟糕的时候,他可不是管家……算了。管嘉一边翻柜子找手电筒一边喃喃自语,「苏善德,你最好给我平安无事。」
苏善德哪里也没有去,他只是漫无目的的乱走……或是乱跑。
他很久没有这么慌乱了。当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时,他会把七切交给天罪,躲进内心深处直到冷静为止。但现在天罪安安静静地躲在他的体内不肯出来,也许是和他一样慌乱,和他一样不知所措。
再怎么强悍,再怎么灵力惊人,他也只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雨水和黑夜、泪水和茫然让他的眼前模糊一片,一个不小心,他跌在地上。脸埋进了泥巴水里,有一瞬间他希望自己可以就这样溺死,但下一瞬间他又爬了起来,逃避现实一向不是他的作风,就算在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但他的身体也不肯付诸实行。
摸索着在黑暗中前进,直到闻到水的气味。
不是雨水,而是混着泥土、青草、还有其他味道的溪水。
苏善德坐了下来,在河岸边等……他也不知道在等什么,也许是等某个人找到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光线照在他身上。苏善德反射性地举起手遮住双眼,直到适应了光线才看出找到他的人是谁。
管嘉。
「……你该不会在哭吧?」要不是管嘉拿了手电筒先照,恐怕会被苏善德给吓个半死。
浑身沾满泥巴,头发贴在脸上还不断滴水,狼狈不堪的模样看起来人不人鬼不鬼,比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样子还要惨上几倍。
苏善德用手擦了擦脸颊,却只留下更多的泥水痕迹,「我不知道,我哭了吗?」
「应该是我问你这个问题才对吧?」管嘉没好气地说,「你在半夜又是台风天跑到外头来做什么,想要投河自杀吗?」
「我是没有这样想过……」自杀这件事情,除了刚刚摔进泥巴时在脑海里停留了零点二秒左右,苏善德从来没有想过。
「还好你没想过,投河自杀丑死了,我还不知道要去哪里把你的尸体领回来。」管嘉敲了下苏善德的脑袋,「既然不是投河自杀,你在这里干嘛?」
「我在想,爸爸……」
这是管嘉第一次听到苏善德称呼苏圣龙为爸爸。和「父亲」不同,「爸爸」有一种更亲昵的意味。「父亲」是苏善德面对苏圣龙时内心害怕和恭敬的缩影;而「爸爸」则是儿子对父亲单纯的思念。
「爸爸他是不是……我从来就不知道。」
不知道他恨我。
也不知道他爱我。
不管是爱还是恨,苏善德很后悔自己到了最后一刻才真正了解父亲。虽然他没有做过任何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却还是无法控制地感到后悔。虽然知道无能为力,也知道这是父亲最后的愿望,但他还是私心希望活下来的人是父亲。
「如果,消失的人是我就好了。」苏善德将脸埋进双手里。
「谁说消失的人是你就好了?」管嘉想也不想就抓着苏善德的肩膀,这个悲伤到快要化成水的家伙不是他认识的苏善德啊,是谁把苏善德的皮披在身上跑出来骗人?他认识的苏善德,应该是自信满满,应该是活得潇洒自在,他一辈子追逐的目标,「要是你消失了,会有多少人伤心?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怎么想?」
「我就是为了这种时刻而诞生啊……」苏善德苦笑。
「不对,你才不是为了什么时刻、什么灾难、什么鬼东西诞生在这世界上。」管嘉抓着苏善德的手用力到像是要掐出血来,「你和我、和所有的人都一样,出生在这世界上只是巧合,没有目的,没有理由。是你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认识了每一个人,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才让你变得重要。」
你的存在,不是为了那种虚无缥缈的命运或是灾劫。
苏善德抬起头,充满困惑的双眼,在完全消化管嘉的话之后,注视着管嘉的目光又渐渐地找回了原本的神采。
这样的目光,让管嘉脸颊发红,「呃,我的意思是不是你对我很重要……不,也不是不重要……唉,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讲了。」
越听,苏善德的嘴角弧度就弯曲得越大越深。
有些事情不讲明白就没人会懂,但像管嘉这种刻意要解释的别扭说法却比坦率地讲出来更清楚明白。
「谢谢你。」苏善德抱住管嘉,将头靠在管嘉的肩膀上。雨水、泪水也许还有鼻水全沾在管嘉的身上,苏善德第一次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还可以这么开心。
但苏善德开心,管嘉可不开心了,「苏善德,你会弄脏我的……」
「只有这次。」苏善德的声音闷闷地从管嘉的肩窝处传出来,「请你不要推开我。」
「你……唉,算了。」管嘉叹了口气,伸手环抱住苏善德。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从来就没有办法「真正地」推开苏善德。
因为苏善德对他来说,真的、真的比所有的人事物都更加重要。
苏善德揉了下太阳穴,有一股隐隐作痛的闷痛感,像是随时要爆发开来。他放下笔,阖上眼睛,告诉自己需要休息。
自从爸爸过世之后,天罪就再也没有出现,一直隐藏在意识的深处,只有在苏善德问他要不要出来的时候说几句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天罪帮他分担的缘故,他竟然也会感到疲惫。
「头痛?」一双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搓揉。
苏善德猛然抬头,后脑重重地撞上椅背,但他仿佛一点感觉也没有,「管嘉?」
「你没锁门,我就进来了。」
「你应该敲门。」
「我敲了,但你没听见。」管嘉说,「该不会是睡着了没听见吧?」
「……一定是你敲得太小声了。」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再更大声就差不多要拆门了。」管嘉皱起眉头,「算了,我找你还不是为了这件事,你跟我来。」
「去哪里?」
「不要问那么多,跟我来就对了。」管嘉抓着苏善德的手,也不管苏善德愿不愿意就拉着苏善德出门。
夏末的夜晚已经有点寒意,走在乡间小路上,管嘉忍不住打个哆嗦。外套在他搓手臂的同时覆了上来,虽然只是件薄外套而已,但外套上残留的温度,却比什么都温暖。
管嘉回过头正想说谢谢,才发现苏善德将外套给他之后只剩下一件单薄的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