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因果报应,在十岁之前过得太过舒服的人生,在十岁之后急转直下。一开始他们以为张道菊只是个子较小,直到十五岁发现他患了这种奇特的病症时,已经过了治疗的黄金时期。知道自己永远长不大的张道菊也从原本的骄纵转换成一种对命运还有世间每一个人的憎恨。
这股憎恨不只伤害了张道菊自己,也伤害了关心他的每一个人。
在张道菊身边的每一个人,要不是小心翼翼地将张道菊当成容易破碎的瓷器在保护,就是对他的阴晴不定表露出畏惧或不屑,就算有几个人用对待正常人的态度来对待张道菊,却又会因为张道菊的个性而远离。
张天鹤长期担任张道菊的监护人,当然知道这是恶性循环,可是他又无力改变。更何况张道菊已经是个成人了,就算是张天鹤也无法以长辈的立场让张道菊多听进去几句。
老臣们的支支吾吾,张天鹤的视而不见都让张道菊想要冷笑,但他现在无心理会他们,因为让他更关心的人已经走了进来。
放置在四周的铜镜里,映出苏善德的身影——更正确地说,是天罪的身影。
前天接到鬼社区领导者提出的要求时,张道菊并不完全相信。这么多年来,苏善德一直将他自己的鬼师恶灵控制得很好,不吃不该吃的东西,不碰不该碰的地域,就算真的有需要动用到天罪的力量,他总是很巧妙地游走在界线上。
这一次,却真的踏到不该踏过的那条线。
张道菊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苏善德」不在了,姑且不论苏善德为什么离开自己的身体,张道菊都可以肯定苏善德这次失算了。天罪不只是给苏善德惹麻烦,惹了麻烦之后还自投罗网。试想一个恶灵跑到布满各种阵法符咒的天师道派总坛,不是自找死路是什么?
瞪视着苏善德——或者说是天罪——的那双眼里充满了恶毒和嫉妒。
人只要比较就会自卑,张道菊也知道自己不该和苏善德比较,但每一次见到苏善德,他就忍不住会嫉妒苏善德的容貌、强大灵力、还有正常的身体。每一次、每一次,都让张道菊产生一种想要杀死或是伤害苏善德的冲动。
以前,苏善德绝对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但天罪不是苏善德。
张道菊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容。就算他要死,也要先超渡了这个恶鬼再死,「去准备天罗地网阵……不,准备捆仙绳和天魔降伏咒好了。」
苏善德啊,你一定会后悔给我这个机会。
有一种被狗仔队跟踪的感觉。
管嘉环顾四周,明明就没有人,为什么他会有被窥视的错觉呢?他趁天罪的视线落在不可能看到他的方向时,偷偷地观察天罪的举动。看起来,这个自大狂似乎一点也不受影响。难道浑身爬满毛毛虫般的感觉只是他神经过敏吗?
「你有没有感觉到……」
话还没有说完,天罪就冷哼一声,肯定了管嘉的猜测,「张道菊那个家伙肯定在哪里偷看我们。」
「你确定?」
「当然啦,你要认识张道菊就不会怀疑他现在一定在偷看我的……应该说是苏善德的屁股。」天罪不屑地说。
「你是说他对苏善德有意思?」这应该是年度第一大八卦吧。
「哈,张道菊如果对善德有任何正面的感情,天就要下红雨了。那家伙除了替苏善德制造麻烦之外,还会干嘛?喔,我差点忘了他还会嫉妒……」
「你似乎很不喜欢张天师?」
「当然啦,我是恶鬼、他是天师,我们八字不合,他莫名其妙地就是要找我的麻烦……算了,我干嘛跟你讲这些。」又是一声冷哼,天罪不肯再跟管嘉说话,可是还是忍不住喃喃自语,「反正每个人都说我是恶灵,这些无聊的事情关我屁事。」
管嘉看着默默走在前头的天罪。
他没想过天罪以前是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如果说是生活在苏善德的阴影之下,对天罪而言,那块阴影应该比任何人都巨大吧。而且天罪又是个鬼师恶灵,不管他做的事情有没有道理,一般人还是会把错误怪在他头上吧。
解释了也没有人听,从来不被平等看待,天罪一定比任何人都懂……
等等,这家伙可是强暴他的王八蛋,他似乎不应该对天罪产生同情心。但是,那件事也不完全是天罪的错,他自己也是要负责任。说来说去都是苏善德不好,要是苏善德人在这里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想一想,管嘉反而同情起天罪来,「你应该过得很辛苦吧。」
「谁的人生不辛苦?」天罪冷笑,「你要是同情我或是要我同情你,我保证会在这里掐死你。」
「……你的个性也太别扭了吧。」
「谁跟你一样别扭啊,我只是讨厌有人同情我而已,我又不可怜干嘛需要人同情啊。」天罪没好气地说,「好歹我也是苏善德的恶灵,同情这种事……」
天罪停下了脚步,让跟在他背后的管嘉差点一头撞上。
「天罪?」
「讨人厌的家伙来了。」天罪嫌恶地看着眼前的张道菊,还有围上来的道士们,「唷,矮冬瓜你来啦。」
这种程度的道士再来几十个他都不怕,但他对张天鹤和张天虎就有点顾忌。张天虎是天师道派中相当有名的符咒研究者,鬼师恶灵用普通咒语伤不了,但张天虎肯定知道不少可以伤到他的咒语;至于张天鹤的部分,天罪不是打不过,而是因为苏善德一向很尊敬张天鹤,对于苏善德尊敬的对象,天罪平时也会收敛几分。「死到临头还不知道要收敛,苏善德都没有教你做人的道理吗?」张道菊恶狠狠地瞪着天罪,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刮。
管嘉虽然不明白眼前的小男孩为什么这么憎恨天罪,但那种负面的感情让他很不舒服,有一种随时都会爆炸的感觉。连忙想要找个借口离开,「天……苏善德,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参观了,先回去……」
「要走哪有那么容易。」张道菊笑得开怀,「你说是吧,天罪?」
「别用那种语气说话,我怕有人会误会你爱上我,我才没有那么倒霉要被男人爱。」被说穿身分,天罪却一点也不惊慌,「还有,别乱叫我的鬼师恶灵……」
「别装了,天罪。」张道菊手一挥,数张大网从头罩下。
「天罪!」管嘉想要阻止,天罪却用力一推将管嘉推出网子的范围。
「别来碍事了,这是我跟他的私人恩怨。」天罪抓着网子想要挣脱,但没几秒之后就传来烧焦般的臭味,天罪龇牙咧嘴,表情狰狞,却死也不肯发出示弱的声音。
「天罪!放开他!」管嘉着急地想要上前,却被几个道士架住,「你们想做什么?你又是谁啊?」
「管嘉,你现在是在张天师面前,讲话放尊重一点。我们要封了这个恶灵。」张天虎从管嘉的身旁走过,手上拿着朱墨和黑狗血的毛笔,一脸杀气。
张天鹤跟在张天虎的身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大步向前。
「张天师。」这个小男孩就是张天师?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看到虎师叔开始画符时就知道不妙,管嘉情急之下大喊,「鹤师叔,你为什么也……」
「鬼师恶灵本来不归我们管,但天罪他用苏善德的身体,到鬼街吃了魂魄,违反道士的规矩。」张天鹤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像是机器在复诵一句话,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可是、可是……」一时之间,管嘉也不知道要用什么话来反驳。情急之下,他忽然想起鹤师叔相当疼爱苏善德,也许可以从这里下手,「那是苏善德的身体啊。」
「所以我们只是封了他,不是收了他。」张天鹤说话的同时,和张天虎同时动手。
降魔咒从头上压下来,天罪当然不肯乖乖束手就擒,用鬼气和灵力和降魔咒相抗衡,竟缓缓将压在他上的降魔咒给逼了回去。张天虎的额角冒出冷汗,维持得十分辛苦。
两名长老联手还压不住,张道菊越看越怒,「全部都给我上去。」
听见张道菊的命令道士一涌而上,纷纷掏出符咒或是手捏法诀使出降魔咒。刺耳的咒语颂经声从透过耳膜传入脑海,刺痛直达骨髓,像是万箭穿心般让人难以忍受。天罪咬着牙根不发一声,奋力相抗。但在天师道派的总坛里,不只降魔咒的威力加成,四周的墙上也都写满了辟邪的咒语。
在重重的咒术压力之下,天罪渐渐不支,眼看随时就要昏过去。
可恶,他绝对不能在这里被抓。意识模糊之际,天罪使出全力震开张天鹤和张天虎。
「好厉害的鬼师恶灵……」不知道是哪个道士脱口而出。
「你在称赞他?」张道菊的声音幽幽响起。只见矮小的身子穿过众人之间,手里拿着桃木棍,往天罪的膝盖敲了下去。
像是爆炸一样的疼痛从膝盖传到脑海,天罪倒了下去,眼前一片模糊。
耳边传来冷笑声,「拿棺材来。」
张道菊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反倒是苏善德的声音变得很清晰。
苏善德再三告诫他要忍耐。
因为我们很特别,这个世界会排挤与众不同。
天罪在网子中挣扎,张天鹤和张天虎正将他塞进棺材里。他才不要再一次躲在那又小又窄的地方,他不要在黑暗中一个人恐惧哭泣。苏善德只告诉过他不能伤人,却没有说过不能保护自己。
「喂,小心点,他看起来快要抓狂了。」张天鹤一眼就可以看出天罪在抓狂的边缘,随时都有可能攻击他们。
「他要是不肯乖乖进棺材里,就把他的手脚打断,让他不能动弹就得了。」张天虎边说边拿起铁棍。就算是天罪、苏善德这种拥有强烈灵力的魂魄,肉体还是凡人的肉体,不是超人也不是蜘蛛人。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威胁完全激怒了天罪。
「去死吧。」天罪举起手,一股可怕的灵力从手上炸开,击中张天虎并震得他老远。
「虎师弟。」张天鹤大吃一惊,正想放开天罪去扶师弟,张道菊却抢先一步制止。
「鹤长老,按住他。」张道菊跳上棺木,手里拿着铁钉坐到天罪身上,「乖一点,你也不想苏善德回来之后看到身体变成一具尸体吧。」
「我听你在放屁……」天罪的话还没说完,张道菊就徒手将铁钉打入天罪的手掌,将他钉在棺材里。天罪发出惨叫声,痛苦地挣扎。
「安静点,苏善德可比你能忍耐多了。」
「苏善德是苏善德,我才不像他是个认命的小媳妇……啊,你这变态,王八蛋。」第二根铁钉打穿另一只手,上面附着降魔咒让天罪痛苦地在棺材里抽搐,张道菊压着他的腿,在腿上又各钉进一支。
天罪痛得只能发出嘶吼声,脸孔扭曲。张天鹤忍不住别过脸,虽然知道现在掌控这个身体的是天罪,但他从苏善德小时候看到他长大,这个外表看似放荡不羁其实却相当乖巧的孩子一直深受他疼爱,他实在不忍心看到苏善德受到这样的折磨。
不同于张天鹤的心疼,张道菊不但毫不在乎,甚至还露出冷笑。他从棺材上跳下来,用力地盖上棺盖,然后对在场的道士下令。
「把它关在地下室的墓室里,用水泥封死。」
第四章
苏善德捂着胸口,一股郁闷感从胸口传来。
「心悸吗?」朱南月知道现在的苏善德是鬼魂,没有心脏当然也没有心跳,不过那副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心绞痛或是心肌梗塞前兆。
「只是觉得有点不舒服。」苏善德摇摇头,应该只是他的错觉吧,他已经是鬼魂了,应该没有感觉才对啊。
「你可要自己保重,我可不知道要送你到哪里看医生。」到目前为止,朱南月还没听说过鬼魂有心脏病,但苏善德的表情真的是相当不妙。
闷痛感很快就消失,苏善德摇了摇头,大概真的错觉——错以为自己还是人的错觉。
「南月,我不觉得你来鬼师道派是个好主意。」姑且不论鬼师道派总坛这个被剥开的大洋葱还有没有危险性,朱梵凤也不会同意他们擅自行动。
「我又不是傻蛋,当然不会笨到去鬼师道派总坛探查,难道你以为我两个人能够做什么啊?要是那么凑巧可以抓到捣乱的家伙,我不如把这个运气拿去签乐透还开心点。」朱南月给了苏善德一个白眼。
「说得也是。」苏善德苦笑。他最近真的是担心过头了,不只担心管嘉、担心天罪、担心善武、善文,现在竟然连朱南月也开始担心起来。不过,把朱南月放在跟其他人同一个位置上来操心,未免太看不起朱南月,「既然不是去鬼师道派探查,那目的地又是什么?」
「是阎墨。只是先礼后兵,虽然还不能肯定是阎墨搞鬼,但礼貌性的拜访应该可以让他安份一阵子。」朱南月对此行也没有多大的期待,顶多就是探探阎墨的口风。他承认自己一股脑就认定阎墨有插手这件事的确是太武断,但他就是没办法对阎墨有信心。那家伙是披着羊皮的狼,和苏善德一样用温文儒雅的外表来骗人,内心却是个流氓。
「我认为……朱南月,你有在听我说吗?」
「啊,你在跟我说话吗?」
「当然,我可没有自言自语的癖好。」苏善德不由得苦笑。这周围只有花草树木,连鬼魂都没有,除了跟朱南月说话之外,他还能跟谁说话?
「我分心了,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认为正在对你招手的那个人应该没什么恶意。」苏善德指着前方,穿着警察制服的青年脸上带着微笑,正在对他们挥手,「不过,另一个就不是了。」
一位长相清秀的少年跟在阎墨身边。苏善德没见过这个少年,但少年眼中明显的敌意他绝不会看错。
「你说阎墨?哼。」
「原来这世界上也有你应付不来的对象啊?」苏善德忍不住调侃。
「你别开我玩笑了。」朱南月无奈地说。阎墨这个人之所以难以对付,就是因为他明明就是个心机重的黑暗大魔王,却只有朱南月发现他的真面目。朱南月也不想责怪那些人没有眼光,而是阎墨深沉到连苏善德都没有发现他的心机,又怎么能责怪一般人不了解?
「朱公子,苏善德。」阎墨微笑。
「叫我朱南月就好。」那个奇怪的称呼让人浑身不舒服,为什么只有他要被叫什么公子或是少爷的。朱南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你似乎把鬼师道派管理得不错。」
「只是尽力而为。」阎墨微笑以对,「两位大驾光临不知道有什么事?」
「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而来,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派人去破坏鬼师道派的封印。」
「这个嘛……」连迂回也没有的直攻,让阎墨也感到有些措手不及。他不是不想回答「没有」,但目前鬼师道派的状况的确不是他能完全掌控,「我很想向你保证没有,但实话是我不清楚,鬼师道派现在的情况太乱,我只能尽我所能去约束他们的行为。」
扣掉无人控制的豢养鬼,当天从地牢里逃掉的恶灵,还有一些不受管束而犯罪的鬼师,应该算是还在控制之内。阎墨在心里补充了几句,不是不愿意坦诚,而是由朱南月不高兴的态度看起来,他还是暂时不要提起比较好。
「鬼师大长老,我不喜欢你这种敷衍的态度。」朱南月双臂交叉在胸前,一副检察官正在质问犯人的模样,「我要你向我保证。」
「好,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发生同样的事情。」阎墨温顺地说。
「你……」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一旦在正式场合面对阎墨的时候,朱南月不知不觉就会摆出强硬的态度,阎墨也总是温顺随和到了一个极致,所以永远都吵不起来。朱南月也不是想吵架,只是阎墨刻意放低姿态的应对方式反倒让他有股有气无处发的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