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罪自己好像也接收了一部分属于苏善德的感情,进而去承认这种感情。
「这样啊……」苏善德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失望的成分,也许苏善德一开始就没有期待他会因为一段时间的接触就突然接受管嘉吧。这也是因为苏善德不够爱自己,天罪带着无奈的心情说,「苏善德,我把这个身体还给你。如果没有什么事情,一个月内不要叫醒我。」
他已经伤得够重了,这些痛苦足够他躲在身体的角落里哭上好一阵子。
「天罪?」管嘉茫然地跪在地上。
现在已经没有道士架着他了,可是更沉重的压力却加在管嘉身上。他的冲动已经伤害了苏善德,而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又伤害了天罪。
如果他不要吵着到天师道派来,也许天罪就不会被封了。
管嘉茫然地看向前方,没有意识到每一个道士都在注意他。张道菊也是其中一个。
「你就是管嘉吧。」张道菊打量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早就知道管嘉的存在,也知道管嘉是张天师家的异端——同样可以增幅灵力,但不是增幅正面而是负面的灵力,「我一直很想见见你的模样。」
直到张道菊的手碰到管嘉的脸颊时,他才回过神来用力挥开对方的手,「别碰我!」
「真是个没礼貌的人,我可是张天师,放尊重一点。」张道菊皱起眉头。
「你……不值得尊重。」
「喔?」
「就算天罪真的做错什么,你应该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啊。怎么能凭一面之词就这样封了他。」管嘉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在四周都是天师派道士的情况下指责起张道菊,「不过就是你和天罪有私人恩怨,才会这样对他如此残忍。」
「是又怎么样。」张道菊恶声恶气地说,「再说,你自己也是自身难保,还想替天罪说话?你知不知道私闯天师道派总坛可是重罪?」
「我……我知道,但那又不是什么严重……」
「怎么会不严重,在我担任张天师之前,闯总坛可是格杀勿论,就算现在减轻了处罚,一样是要废去灵力,永远不得再进入天师道派。」
「废去灵力?」
「你现在才明白吗?哼哼,苏善德果然是太宠你了啊。」
一时之间脑海一片空白。私闯天师道派总坛会受到处罚这件事,管嘉一开始就很清楚,但他并没有想过事情的严重性。因为从小到大,不管他犯了什么错或是惹出什么麻烦,永远都有苏善德在想办法善后。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苏善德爱他的方式,他其实一直都不明白。
突然之间有一股想要哭的感觉,感情好像快要从眼眶中溢出,但他绝不容许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不是因为他不承认苏善德对他的好,而是他绝不想在张天师面前示弱。
可是,这股翻涌的情绪怎么样也控制不住,像是要内心里炸开。
管嘉按着自己的胸口,浑身颤抖不停。
张天师当然不会懂得管嘉内心的想法,以为管嘉是被处罚给吓到了,「你是吓傻了吗?鹤长老,虎长老,把他押到地牢去,然后通知苏圣龙……咦!这是?」
黑雾从管嘉身上冒了出来,很快地弥漫整个房间。
张天师等人退后几步,却很快地被笼罩在黑气里,这股令人浑身不舒服的感觉,让他们心跳加速。
砰、砰、砰。
发出闷重声音的并不是众人的心脏,而是在他们背后,那道长年深锁的大门。
像是拖着铁链,拖着大石块往前走,发出各种可怕的声音。不少道士试着往后退,可是却因为过度害怕而双腿发软,怎么样也走不出黑雾的包围。
「怎么……可能?」发出惊呼声的人是张道菊。因为在他背后,一向被认为最安定的三界出入口里有股鬼气正在冲撞他深锁的铜门,「这不可能啊。」
「天师大人,请退后。」心知不妙,张天鹤才刚踏出一步,铜门就像是爆炸般弹开,凶恶的异界鬼气和恶鬼冲了出来。
首当其冲的张道菊被鬼气撞上,闷哼一声之后就向后倒。强烈的鬼气撞倒张道菊之后,全部围绕在管嘉的周围,和黑雾融为一体,逐渐增大变形。
对眼前的可怕景向视若无睹,张天鹤慌张地穿过黑雾,扶起倒地的张天师。但就在他的手指搭上脉膊的一瞬间,马上变了脸色,「天师……大人?」心跳停止了。
「天虎,拿药……」
「不必了。」声音从张道菊的口中传出来,只不过比平时低沉得多。眼睛猛然张开,透露出一股红光,「张道菊的魂魄已经不在了,就算药也没用。」
「天师大人?」
「滚开。」在张天鹤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张道菊身上的鬼气突然爆发,将张天鹤摔向墙角。超过人体限度的动作像是鬼魅一样,用近乎折断身体的方式转动身体,往管嘉的方向走过去,「这个『容器』,我接收了……」
「哪有那么容易啊?恶鬼附身在张天师身上,这样像话吗?」声音从棺材的方向传来,张道菊转过头只看到棺材被踹破了一个大洞,里头哪里还有苏善德或是天罪的影子。下一瞬间,苏善德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天魔降伏,急急如律令!」伏魔的火焰和雷光从手掌窜出,将张道菊击飞。
「好,好个厉害的苏善德。」附身在张道菊身上的恶鬼也不是省油的灯,在身体落地时顺势一滚,竟然落入隔壁房间已经变成乌黑一片的大空洞。
「善德,把张天师追回来!」张天鹤对着苏善德大吼。要是不追回张天师,不管是死还是活都会造成麻烦。
「那件事等等再说。」苏善德手捏法诀,走入黑雾中抓住管嘉的肩膀,「管嘉,清醒过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搞什啊?」
管嘉一脸茫然,连头也不抬。
他只觉得轻松了好多,身体好轻,好舒服。
「管嘉。」
谁在叫他?
身体被摇来晃去,有一种像是要晕船般的感觉。不要,他不想要醒来。
「管嘉,你看清楚我是谁。」
你是谁?
管嘉抬起头,那张脸很漂亮。他好像很熟悉,却叫不出名字。脑海中隐隐约约有个声音,他是……他是……
「苏……苏善德?」
「管嘉!」
黑雾发出尖锐的声音,瞬间全部聚集起来,被黑洞吸了进去。
周围又恢复了平常的亮度,管嘉这才清醒过来。眼前的脸孔他再熟悉不过,却让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明明看到天罪被封入棺木之内,只不过因为胸口疼而闭起眼睛,为什么睁开眼时天罪就已经破棺而出了。
看到天罪平安无事,管嘉松了口气,露出笑容,「天罪,你没事?」
苏善德一愣,接着点了点头,「他没事,我是……苏善德。」
乍听苏善德的名字,管嘉的笑容僵在那里,「你说你是……苏善德?」
管嘉是为了救苏善德才会站在这里,现在苏善德出现在他面前,他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生气。有两种不该同时出现的奇妙感情混合在一起——他为苏善德离开阴曹地府而感到高兴,却又对苏善德出来也不告诉他感到生气;他想抱着苏善德说欢迎回来,却又想对苏善德说我再也不欠你了。
好奇怪……管嘉也弄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想法了。
苏善德开车时侧脸因为沉默而显得特别严肃。管嘉不时地用眼角余光注视苏善德,却没有办法从苏善德脸上看出任何蛛丝马迹。管嘉脑海中有很多的问题想要问苏善德,但他肯定苏善德一个都不会回答。
你是用什么方法从阴曹地府回来?
在阴曹地府时,你发生了什么事?
身上受的伤要不要紧?
还有,天罪在哪里?
前面三个问题,苏善德一定不会回答。至于第四个问题,管嘉并不怎么想知道答案。
毕竟他当初会答应天罪的条件是为了救苏善德,既然苏善德已经在他眼前,管嘉并不希望再次见到天罪。毕竟,天罪带给他的是一场又一场的欺骗。虽然他觉得自己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完全没有责任,但既然苏善德没事,天罪一定也没事了吧?虽然可以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但如果完全不闻不问,那又显得太无情了。
有句话说「始乱终弃」,虽然用在这里有点荒唐,但却有种莫名的合适——毕竟管嘉和天罪之间的确发生过关系。
犹豫了一段时间之后,管嘉选择了一个没什么个性而且也完全不合当下情况的问句当作开场白,「你……吃过了吗?」
有一瞬间,苏善德的嘴角好像因为这个问题而弯成弧形,但管嘉还来不及看清,那个笑容又被完全掩藏起来,「我想天罪应该会记得吃东西。」
因为苏善德回答时语调连一点高低起伏都没有,管嘉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接什么,只好再度沉默。如果是在发生这一连串的事情之前,管嘉一点也不介意这种沉默。但现在不一样了,只要两个人单独相处,他总觉得不说什么——或者说,不制造点声音不行。
「你在阴曹地府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吗?」不只是为了打破沉默,也因为他很好奇。
「没事。」苏善德摇摇头。
「没事啊……」管嘉的语气中有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酸涩。他太了解苏善德了,知道当苏善德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就代表他一点也不想回答。这种时候,就算是苏圣龙也没办法让苏善德多吐出几个字。
而且,就算苏善德回答得如此肯定,管嘉也可以用他身为道士的直觉保证,在阴曹地府里绝对发生过什么。因为,去了一趟阴曹地府之后苏善德的模样好像变了。俊美的外表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变胖也没有多出双下巴,但是原本过于锐利的线条变柔和不少,让他变得很有魅力。
这是他最讨厌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一点——即使以男人的角度来看,苏善德在外貌方面绝对是无懈可击。当然啦,眼见不一定为凭,苏善德的内在跟他的外表可是大不相同,更何况还有天罪那个妖怪在。
「我脸上有什么吗?」
听到苏善德的声音,管嘉才惊觉自己看着苏善德发呆,连忙转过头,「没事。」目光虽然转向外头,但是苏善德映在玻璃窗上的侧脸,却比风景更加吸引管嘉……不,这绝对不是因为苏善德的外表有什么特殊之处,而是管嘉早就看腻了这一带的风景,觉得索然乏味才会注意苏善德而已。唉,如果有什么话题可以打破沉默就好了。
这一次犹豫了更久,管嘉才不甘愿地问出口,「那个……天罪他没事吧?」
「除了偷哭之外,应该没事。」苏善德的声音还是很平静。
『谁说我偷哭了。』天罪忍不住在苏善德的脑海中大声抗议。
「偷哭?」不只是天罪否认,连管嘉也表示反对。天罪那家伙会哭?在管嘉的记忆之中,天罪是一个嚣张自大而且还很坏脾气的家伙,有谁听说过自大狂会哭吗?这种事就算是天要下红雨也不可能发生,一定是苏善德在说笑,「天罪他怎么可能会哭?」
「天罪也是个人,当然会哭了。」苏善德说。
「你在开玩笑吗?」说到天罪是个人,管嘉就有一股怒气。天罪对他做的事情,难道还算是人吗?他都没有哭了,天罪那家伙有什么好哭的,「你知不知道当你不在的时候他对我做了什么?他在偷哭?我都没有哭了他哭什么,他可是没血没泪的鬼师恶灵耶。」
『你听到了吧,他说我没血没泪耶。』天罪的声音在苏善德脑海响起。
「我听到了。」
「你也有点别的反应吧。」这次是管嘉和天罪的声音同时响起。
管嘉已经很熟悉这种回答方式。
记得有一次台风天过后,管嘉念的班级里有一位男同学写了一篇让全班大笑不止又泪流不止的周记,内容大概是这位男同学和他年老弱视的爸爸怎么样在台风天中抢救小鸡,但最后还是因为屋顶被卷走而不能避免全部死光的命运。但比起内容更让人动容的部分,让管嘉印象深刻的是老师在后面批示。
阅。
我看过了,我听到了。
到底是因为有太多感受而无法用言语去回应学生故事,还是因为感情无法同步而显得过分冷漠呢?在当时,管嘉无法作出判断。
到了现在,管嘉也不觉得自己对语言的体会力增加了多少。懂得更多字汇,文法更加熟练,但是对于文字和语言想要传达出来的意义和情感,他发现在并没有更加明白。
「苏善德,你能不能正经一点,我不是在讲笑话。」
「我知道你不是在讲笑话,如果天罪对你做什么事情,我代他向你道歉,他不是有意要伤害你。如果你想要任何弥补……」
「我不需要!」
「如果你不需要,那就待会再说。」不是苏善德突然不关心管嘉,而是管嘉既然还可以活蹦乱跳地在这里跟他说话,不管要说的话是什么都可以先等一等。相比之下,现在命在旦夕,或者根本已经没命的朱南月,才是他现在最在意的事。
「你别想用这句话就敷衍我。」
「管嘉。」苏善德苦笑,「南月他……」
「你别想用朱南月来当挡箭牌。」
『看吧,我就说这小鬼根本就不成熟。』天罪在苏善德的脑海里冷哼一声。
『他又不知道南月发生的事,不能怪他。再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管嘉?』苏善德对天罪说,『你不是要睡一个月吗,现在就爬起来了?』
『你被欺负,然后我继续睡大头觉,这样像话吗?』
『如果我被欺负还要你出头才叫不像话吧。』
『别逞强了……喔,到了。』天罪提醒苏善德前面就是朝天宫了。
「苏善德,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有,我当然有。」苏善德猛然煞车,差点将管嘉和他自己全都摔出去。幸好安全带及时发挥作用,将他们牢牢地固定在椅子上,只有胸口被安全带卡得难受。
「你会不会开车啊……咦?」管嘉看看左右,发现车子停在朝天宫的大门前,只差不到几公尺就要撞上大门。
「你不要下车。」苏善德只吩咐了一句,就留下管嘉一个人在车上。
「什么嘛。」管嘉皱起眉头。他要修正自己原先的说法,苏善德怎么可能会因为去了一趟阴曹地府就有所改变,对待他的方式根本没有不同——不要靠近危险,不要做这个、不要做那个,「苏善德,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可以平等对待的对手?」
我并不想要你的照顾,而是想要和你站在对等的地方啊。
苏善德走进家门时,迎接他的人在他的意料之外。除了一脸凝重的苏圣龙,躺在沙发上的朱南月,还有一个黑发青年。苏善德费了点时间才从脑海中找出人名,「阎墨?」
「你好,苏善德。」阎墨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很抱歉,我们家的阎赫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要杀要刮,任凭处置。」
……劈头就是这句话,还真让人有点措手不及。苏善德摇头苦笑,连他也难以判断阎墨是少根筋还是心机太重。不过,先发制人的防御方式还真有鬼师道派的风格。幸好朱南月的样子看起来还算稳定。看着躺紧闭双眼的朱南月,苏善德稍微松了一口气。虽然不能说是平安无事,但是至少避过了最糟糕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