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又过了两周之后一股阴寒之气开始在腹下积聚,表面上却发起了高烧,内外交迫几乎耗尽了我所剩无几的精力,加之武功尽失,便只能形同废人一般卧床不起。
秦先生为我请来了不少名医大夫,最后都只说我是体质虚寒,舟车劳顿才引发的急症。我微笑着喝下每一碗苦涩的药汁,看来他们并不知道我身中剧毒。如果我猜得不错,当日参加喜宴的宾客都早已不在人世。
而秦先生之所以为我费尽心思,并不是说他善良到关心一个绑来的人质,而是因为我的病着实耽误了他们的行程,原本三天能走完的路,竟耗了两周的时间,抵达京城的时候,我的神智已经不太清楚,每日只有两三个时辰是清醒着的,温庭誉除了几句冷言冷语也不再与我为难,毕竟我这病发展下去也就是一个死字,跟一个将死之人斤斤计较,就算我乐意,他温公子的面子又往哪搁去?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便是一定要救出解东风!说起来,这事情与我脱不了干系。我离开皇宫之后,陆远臣为了稳住解东风,便撮合了红焰公主与解东风的婚事,这小公主是先皇宠爱的女儿,二八年华,清纯可人,解家为了攀上皇家这棵大树也极为赞成这庄喜事,询问解东风的意思,他也没反对。
大家一看,成了,还是皆大欢喜!那就挑个好日子把婚事办了吧。于是,在解家老爷与陆远臣的张罗之下,红焰公主风风光光的嫁入了解府。
良辰美景,洞房花烛,那是何等幸福时刻。待到屋内红烛一灭,罗帷轻垂,却突兀的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等解府众人匆匆赶来一看,全都傻眼了,只见红焰公主一身凤冠霞披好端端的坐在床上,胸口处破了一个老大的血窟窿,鲜血汪汪的淌了一地。头上的喜帕已然挑开,美丽的小脸上瞪着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直直看向前方,而她的驸马——解东风,却手持凶器怔怔的站在她的面前!
新婚之夜,解东风居然残忍杀妻!而且这个女人,还是皇族血脉!人证物证俱在,叫人百口莫辩。于是当夜一纸令下,驸马爷锒铛入狱!
世间万事变幻莫测,前一刻还是红稠高挂,喜气洋洋的解府,转瞬间便披麻戴孝,哭嚎声此起彼伏。这孝是为公主戴的,哭的却是他们家小公子。原本以为,凭借解家的权势和钱财解东风应该性命无忧。再加上,此事甚为蹊跷,以解东风的个性怎会办这等当面行凶的傻事?!而且他与红焰公主素未谋面,又为何要冒险杀她,还是在自己的新婚之夜?!原本此案疑点重重,有待彻查。可是入狱之后的解东风竟亲口承认了自己的罪状,甚至请求以死谢罪,饶过家人即可。
此番言论之下,即便皇家有心放他一马都是枉然,而且解东风入狱之后除了承认自己的罪状便缄口莫言,官府没了解东风这关键的线索,案子也查不下去。
红焰公主的母亲——周太妃听闻女儿的死讯,在宫中一哭二闹三上吊,要求立刻斩了解家满门,严惩不贷。于是,这案子愈发拖不下去,最后只得定了秋后问斩,但念在其救国有功,特赦解家之罪。
谁都明白其中肯定有猫腻,但是解东风一心求死,即便半百老母给他跪下求他为自己说句话,依然打动不了他坚固如铁的决心。温庭誉气他,恼他,也打过骂过,奈何解东风固执起来,玉皇大帝也被他气得吐血,死活不肯说一句。到后来竟是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一面。温庭誉不甘心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去送死,却又想不出个法子救他,只得终日借酒消愁,麻痹自己。
直到某天,温庭誉偶然从秦先生口中得知我与暮沉水的婚事,这才灵光一现想到了我。他思前想后,越琢磨越觉得此事与我有莫大的关系,或者说与我离开解东风有莫大的关系。仔细的询问过解家下人,发现自打我走后解东风便不大正常,经常神情恍惚,独坐于院中,一呆就是半宿。因此认定我就是害了解东风的罪魁祸首。于是,心中积蓄已久的怨恨便一股脑儿的洒在了我身上。这才引发了后来那变态一幕。
听完这些,我对温庭誉的痛恨已经去了大半,毕竟他这么做是为了解东风,而我亏欠解东风的怕是这辈子也难以还清。如果有生之年我能救他一命,便是死了也甘心。
现如今,我只剩下一周的生命,一觉醒来已是晚上,举镜梳发,赫然发现镜中的自己,白发似雪,唇如点绛,肌肤薄的几近透明,稍一触碰,便似针扎般的疼。轻轻一笑,也罢,白发红颜也确是别有一番风味,只希望见到解东风时不要吓到他才好。
推门而出,月朗星稀,白光如练。
秦先生与温庭誉看着我,皆是倒抽一口凉气,误以为我已去世,出来的只是魂魄。我低头一瞧自己一袭白衣飘飘,果然三分像人,七分倒像鬼。心里懒得解释,挥袖笑道:“二位且回魂吧,不救回解大哥我是舍不得死掉的。”抬脚便走,却见他们依旧挪不开目光,只好无奈道:“走吧,趁我还活着赶紧救大哥,要不然,你们就能看见两只亡魂了!”
温庭誉嘴角一抽,讪讪的转身,秦先生却依旧笑得高深。
生死之约
在温庭誉的安排打点之下,我们借着夜色遮掩来到了负责关押解东风的中央监狱。一道黑色的大门上雕刻着狰狞的“狴犴”,显得凝重而威严。传说,龙生九子,狴犴好打抱不平,且能断狱,因此监狱大门有狴犴把守,有勿枉勿纵之意。
“你进去吧。”温庭誉停住不前,瞥我一眼“我们在外面守着便是。”话虽说得轻飘飘的,但是那带着浓重警告意味的眼神却时刻提醒我,如果不能改变解东风的注意,有你好看!
我自不受他威胁,苦笑摇头,我又何尝不想?只是这话难以出口罢了。
未免节外生枝,监狱的守卫也都暂时回避了下去。只有一个牢头模样的人手里拿着一大串铁钥匙领我往里走去。
深夜寒凉,死牢更是阴寒之地,关押解东风的囚室在监狱的尽头,愈加显得凄寒苦楚,想他解东风乃雪青首富之子,国之大将,竟会落得如此下场,牢头许是年纪大了,人也唠叨起来,看着身边白衣白发的俊美公子止不住的摇头叹气,“京中百姓都知道解将军是个大好人,可惜好人不长命,唉,公子你且进去吧。”
我微笑着拱手道谢:“有劳了。”
推开生锈的铁门,一步步拾阶而下,心中苦涩不堪言语,这种地方若不是他有心留下又如何锁得住他?刺骨阴寒沿着我的脊背迅速蔓延,头脑一阵晕眩,几乎站不住脚。扶住潮湿的墙壁强制稳定住心神,这才迈开步子朝那个幽暗的牢笼走去。
囚室内没有我想象的腥臭肮脏,想来解家一定花了不少银子打点,铁栏高窗下一个高大的身影端坐在黑暗里,月光透过铁窗斑斓在他前方三步处投下一块巴掌大的方形光影。
“谁?”解东风沉声问道,吐纳间气息稳健浑厚,于囚室之间依旧不改他雄浑高昂的气势,临死勿折方英雄,是条汉子!
我每走一步便像踏在千万针尖上,额头上冷汗森森,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大哥,是我。”想不到我第一次唤他大哥竟是在这个时候。
“子云!”他突然一跃而起,猛的将我揽入他宽广结实的怀抱“子云,子云,子云……”
喃喃自语,翻来覆去却只有这两个字。
我疼得几乎晕厥,被他触碰到的每一个部位都像扎了成千上万的寒针,又冷又疼。咬牙道:“你……先放开我……”
解东风闻言一怔,不仅不放手,反而搂得更紧“不,我不放,我对自己说过,如果这辈子能再见到你,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放手!”
笨蛋!我忍不住想破口大骂,疼得牙齿都在发抖,解东风显然感觉到了,松开手,借着月光仔细端详片刻,他伸手颤栗着抚上我的发“子云,你的头发……你的唇……?”
我莞尔一笑道:“好看吧,是不是比那台上的戏子还要妩媚些?”
“你……你怎可作践自己,那些戏子怎么可以和你比较!”解东风生气的握拳道:“在我心中,你从来都是……”
“别说了!”我打断他的话,狠狠心吐出一句话“你解大侠都可以这么糟蹋自己,我为什么不可以?!”
“子云……”他神色哀伤之极,语不成调“莫要激我,你知道我最在乎的便是你,见你伤心我比谁都难过,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我会照你说的做的。”
“你,”愣住片刻,胸口堵得说不出话来了,解东风一直以来给予我的默默支持和无私包容,我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去明白,现如今,他一句话便说到了我的心坎里,即便是千年寒冰也早该化了,又叫我情何以堪?
“我,对不起……”张嘴说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对不起,你付出的感情我今生无法回应,只好等来世了。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跟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很开心,而我却没能让你开心,所以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他温柔的话语一下下击打在我的胸口,铮铮铁汉,侠骨柔情,这等情怀,我不配拥有!
倒退三步,皎洁的月光正好洒落在我的头顶。
“我想最后求你一件事”我扬起头,对上他忧伤的目光“好好活着,好吗?”
他没有回答,却是反问“那么你呢?”
“我打算隐居修行”我苦笑,这谎话说得我自己都不信,补充道“反正你活着我便活着。”以解东风的功力早就察觉到我身子极弱,因此也没必要隐瞒。
“……好”他点头承诺,沉重的身子向我靠了过来,这一次他只是轻轻搂住我的肩,低声叹息“子云,可千万不要骗我……”
“……”我良久无语,这人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是义无反顾的相信我,又是何苦呢……
抬头望去,窗外的树叶瑟瑟抖落,秋天,它还是来了……
秦熵之殇
““子云,夜深了,怎么还不去睡?”秦熵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身后,顺手为我披上一件银白狐裘。我苦笑回头道:“秦熵,你还是叫我东方好了,哪有像你这样跟肉票套近乎的?”
“你身上有几两肉?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还好意思自称肉票?”秦熵面带调皮之色,不知从何时起他也变得这般难缠起来,没说几句就把我噎得不行。
我倦得很,懒得跟他较嘴皮子,他却不依不饶“回去吧,外头凉。”
“冷着倒清醒些。”我幽幽叹口气,虽然这月色看来看去也就这意思,但一想到往后再也看不到了,也着实有些不舍。
“累了就歇息,从监狱回来你精神就不及,想什么事情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说着长臂一展,便要拽我回房中,但是他实在高估了我现在的体力,被他这么一带,我就像失重一般往后倒去,本以为会与青石地面来个亲密接触,却不想秦熵回身一揽,我便结结实实的落在了他的怀里,肢体上的触碰疼得我高声尖叫,顷刻间满头大汗,喉咙里只有“嘶嘶”的抽气声。
“你……怎么了?很疼吗?”秦熵皱眉,犹豫着慌慌有些恍惚的我“你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你的头发突然之间全白了,还有你的唇和腮,就像抹了胭脂一样。”
“嘶嘶”我张着嘴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单调的音节。
“你想让我放下你?”
我拼命点头。
秦熵将我稳稳的放下,满目疑惑的等我解释。我缓了口气,直到痛楚慢慢退去,方才开口“……”
“你想说什么?”
“……”再一次尝试,还是徒劳。
“你,你不能说话了?”秦熵双眉微扬,上前一步,死死扣住我的肩“这到底是什么病?怎么这么奇怪!”
我看着他眉宇间果真闪过焦急之色,心里反倒平静下来,轻轻的推开他,只是淡淡的笑,白血之毒果然天下无双呢,不仅是身体上的痛,而是将你与外界完全隔绝起来,不能被触碰,不能说话,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听不到看不见了吧。到那时全身上下便只剩下疼痛的触感了。
更可怕的是,中毒之人不仅不会变得丑陋干枯,反而透着一股子妖艳和诱惑,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想入非非……秦熵等人的每一次靠近,我都能感觉到明显变得浑浊浓厚的气息,我知道,那是□……好在他们皆是功力深厚,自制能力极强的人,否则后果不堪想象……
“子云……”秦熵突然凑了过来,嗓音暗哑。他,还是忍不住了么?
我突然觉得我就是一枝任人采摘的花,只要谁愿意,都可以……
暮沉水,算你狠……不光是要我死,还是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
“……”我用力推开秦熵,满目冷厉之色。现在能够说话的只有我的眼睛,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保留我……最后的尊严。
秦熵显然是极聪明的人,他收敛了神色说:“抱歉子云,如果不是九龙宝剑对我意义重大我也不会对你出手,你,你是我很欣赏的人。”
说道后来,他竟然有些报涩。
我摇了摇头,表示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我给你将一个故事吧,反正我现在也睡不着。”他突然提议道。
好,我点了点头,我与秦熵是敌非友,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相处融洽。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我是美斯皇族中人,但是我却放弃了国内的富贵荣华来到这里,只为了寻找一样东西,他就是九龙宝剑。从我记事起我便会不断的做一个相同的梦,在梦里我叫做皓月,我穿着一身紫衣,手里握着一把紫光宝剑,我拿着他行走云间,我拿着它斩妖除魔……后来,我却亲手抛弃了它,因为我要用它的力量留住一个即将消散的魂魄……”秦熵的脸上有了一丝落寞,他看了看我说:“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呵,我做了这么多竟然是为了一个梦,可是,这个梦,它困扰了我二十年。”
我把手放在胸口,表示我理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如果你无法认同,至少可以报之以微笑。
“你相信?”他很意外,然后自嘲似的笑道:“我的父皇,我的母妃,我的兄弟姐妹们都不相信。他们说我是在痴人说梦,九龙宝剑这等圣物怎么可能会是我的!哈哈,哈哈……”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果然是个痴人……
“我只想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然后告诉他们我没有撒谎。”
看着秦熵此刻的模样,我忽然觉得能用我的性命替他换来九龙宝剑也不错,反正繁锦拿着它也只能徒增怨恨。至于雪青,一个帝国真正的强盛不应该依靠一把宝剑。
“你恨我吗?”
恨?为何这么说?我偏头冥思。